第6章 承诺

朱昊明以为自己是洞庭湖里的麻雀，见过各种风浪，仍然震惊：“所以，你不但有个最好的好朋友在‘兴唐’，你老公也在‘兴唐’？”

“嗯。”

“那你毕业的时候为什么不去‘兴唐’？偏偏要来‘伟中’，现在真的是给别人巨大的想象空间。”

“什么想象空间啊？”

“‘无间道’啊！你看过电影‘无间道’没有？”

“看过。那不能怪我，我毕业的时候第一选择是‘兴唐’。我先去了他们的招聘会，没有面试上。后来才跟寝室同学去‘伟中’的招聘会，结果拿到了公司的Offer（录取信）。”

“好吧，他们为什么不要你？”

“不知道，我去面的销售岗，在最后综合面试那一关被刷掉的。我老公讲可能是我当时的调调太单纯，没有做销售的气质。”

朱昊明心想：“‘调调’是什么鬼？你现在的‘调调’还是单纯吧！”

他说：“所以你来‘伟中’的时候就换了研发的岗位去面试？”

“没有，我继续面销售岗，不过公司把我调配到研发去了。”

“你还挺执着的。”

“白羊座女生很倔的，我老公说我外圆内方，表面柔和，心里固执。”

“真看不出你和‘黑乌鸦’是中学同学，她比你成熟多了。”

“我是白羊座，她是天蝎座。她比我还要小半岁了。”

“真的假的？”

“真的呀，她爸爸很早就下海做生意了，一开始做钢材，后来做医疗器械。她妈妈是开店子的。她小时候经常在店子里写作业，家里客人也多，见到的人比我们多，比我们懂事早。”

“好吧，我相信原生家庭的影响。你爸妈呢？他们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爸妈在同一个建筑设计院，高级工程师。他们从小对我的学习成绩要求很严格，但是在生活上很宠我。”

“感觉得到，你很上进。现在你和‘黑乌鸦’的关系是一回事，你和你老公一个在‘伟中’，一个在‘兴唐’，会越来越麻烦。公司很快会出一个人力资源政策，要求申报配偶在竞争对手的情况，会有进一步的要求的。”

“什么要求呀？我老公在‘兴唐’是做流程的，不在业务部门。我们在家不讨论项目。”

“公司可不会相信‘天下无贼’。这样，我们不扯远了，先过了当下这一关。那天你们在佛罗伦萨具体干啥了？你是怎么跟‘黑乌鸦’交流AB功能的？”

简敏一五一十地讲述了在佛罗伦萨发生的一切。

末了，她说：“我当时以为‘T项目’已经胜券在握，不会有变化了，讲这个没有关系。”

朱昊明叹声气：“都是我的错！我嘴巴上批评陈浩盲目乐观，实际上自己确实当了‘甩手掌柜’，没有真正去细抠每个环节。你们轻敌、对竞争的敏感性不够可以理解。我犯这样的错误不能原谅。我应该跟你们来出差的也多讲讲江湖险恶。”

“没有啦，是我的问题。不过，朱总，不是说欧洲人做事情很讲规则的吗？‘T客户’怎么会这样？在投标的关键时候又私下接受乙方的勾兑，又突然改变评分规则。”

“谁告诉你欧洲人都是白莲花？都是人，人性相通，他们的骚操作一样多得很。我在欧洲碰到过网上电子竞标，客户冒充一家不存在的乙方报价，通过虚构竞争来干扰大家的报价节奏。还有一个项目，‘兴唐’报价最低，但我们综合分第一，中标，结果客户上来就要求我们把价格降到和‘兴唐’一样，不然他们就宣布和我们谈判破裂，换第二名。”

“朱总，我们这次一点翻盘的机会都没有了吗？”

“没有了。老马和我去找客户老大沟通过，客户老大跟我们表示，在供应商之间保持一定的平衡是他们希望看到的，客户高层本来就觉得我们近两年太强势，不想让我们次次赢，正好这次我们输得没什么争议。”

“那公司会怎么处罚我啊？是不是会很严重？”

“当然会很严重。‘兴唐’是一个我们不能输的对手，这个项目丢给他们，公司一定要问责的。你这次真的是叫‘老乡见老乡，背后挨一枪’啊！”

眼泪又在毫无武装、满怀真诚的简敏眼眶里打转。

朱昊明见了，觉得她就像汪洋中的一条船，狼群里的一只羊，心里生出了怜惜。他决定帮简敏讲讲好话，至少，争取别被公司开除。

他说：“你也不要有太大的心理负担。我们尽量把事情讲清楚，尽量争取公司从轻处罚。”

“谢谢朱总！”

“你和‘兴唐’的交集实在太多了。我建议你不要再跟安子雯什么的有任何接触，离你老公的圈子也要远一点。长远来看，你和你老公一个在‘伟中’，一个在‘兴唐’的问题要想办法解决。”

“那怎么解决啊？”

简敏委屈地扁了扁嘴，埋头吃她的意大利面。

朱昊明切了一大块牛排，塞进嘴里，慢慢嚼完，放下刀叉，望着简敏，说：“问你一个问题，公司每半年给员工打一次绩效考评，然后升级、加薪、配股等等都和这个考评结果相关。绩效考评的依据是什么？”

简敏想了想，说：“是‘PBC’，依据大家签的‘PBC’的达成情况来打考评。”

“对的，你知道‘PBC’是哪几个词的缩写吗？”

“Personal Business Commitment，个人绩效承诺。”

“回答正确。那为什么用‘Personal Business Commitment’，而不是‘Personal Business Promise’？英语中，‘Commitment’和‘Promise’都是承诺的意思，你知道它们的含义有什么不同吗？”

“不知道。”

“‘Promise’就像是老母鸡承诺给你一个鸡蛋。老母鸡本来就天天下蛋，这个鸡蛋不给你也会给别人。‘Commitment’就像是猪承诺给你一块它身上的肉，它每次兑现承诺都在割自己身上的肉。‘Commitment’是一种更加意味取舍、意味牺牲的承诺。我们的‘PBC’用‘ Commitment’，表示要达成承诺没那么容易，是可能要做出一些取舍，一些牺牲的。比如牺牲掉一些私人时间和个人情感。有些时候，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简敏听明白了，朱昊明在建议自己牺牲掉与安子雯的感情，甚至是与老公之间的亲密无间。她觉得别扭，要不是自己这次犯错在先，可能会和他争辩两句。难道一定要在工作和个人情感之间做出取舍吗？

但是，她突然意识到，这几天自己想到安子雯的时候，心里已经存在疙瘩了呀！她们的友情还能像从前一样吗？

朱昊明打破沉默，加了一句：“你老公在‘兴唐’的事情，就当你没告诉过我。这和‘T项目’没关系，我只需要向公司如实汇报你和安子雯的事情。”

吃完饭，朱昊明把简敏送回了宿舍。

简敏下车之后，朱昊明没有立即离去，而是目送她的背影，仿佛被黑色的门洞吃掉了一样。那一刻，他又觉得她像汪洋中的一条船，狼群里的一只羊，心生怜惜。

朱昊明回到自己住的那栋楼。电梯在自己住的楼层停下时，他没有出来，而是按了上面一层楼的按键。领导老马住在他楼上。

老马打开门，有些意外。尽管楼上楼下，平时交流很多，但一般朱昊明会先打个电话确认他的时间，很少这样不约而至。

“老马，今天项目组内部复盘了‘T项目’，跟你汇报下。”

“复盘清楚了没有？别浮在表面上就想蒙混过关。”

两个人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面前的茶几上有一套功夫茶具，老马动手泡茶：“这次可没那么好过关。一直给公司讲拿下‘T项目’的把握度是‘A’，把领导们的胃口都吊起来了，等于是我们吭哧、吭哧挖了个大坑，然后把自己给埋了。”

“马总，责任在我，我做甩手掌柜，高层客户关系出了问题。”

朱昊明讲起了大家在会议室讨论时总结出的1、2、3，老马总是忍不住地打断他，发表一通自己的见解。

聊了将近一个小时，朱昊明才说：“还有个情况，公司来支持比拼测试的简敏，和‘兴唐’负责项目的安子雯是高中同学、好朋友。她在比拼测试之后，开技术标之前和安子雯搞过一次同学聚会，聚会的时候提到了我们答标的一些情况。”

老马瞪着朱昊明的眼睛：“你什么意思？”

朱昊明详细地讲述了他和简敏沟通的情况，但是没有说简敏的老公在“兴唐”的事情，那和“T项目”没有关系。

这次老马没有插话，耐心地等他讲完，给他的小杯续上茶水，再问了一句：“你什么意思？”

如果想要推卸“丢单”的责任，减轻公司对自己的处罚，让简敏“背大锅”是一个符合逻辑的做法。他们完全可以对公司嚷嚷：“总部搞什么飞机？派一个私通‘兴唐’的人来支持项目，内鬼泄密，导致‘丢单’，导致一线的胜利成果被出卖！”

老马是久经风浪的老麻雀，立马想到了这一点。他相信朱昊明也想到了这一点。但是，朱昊明没有在敲开他的房门时嚷嚷“靠，公司派来的简敏是内鬼”，而是最后才提到这个情况，老马知道他有自己的意思。

朱昊明说：“我的意思是我们不要把责任推给小姑娘，对我们自身的改进没有意义。简敏不管工作态度、能力都没有问题，本来对项目的贡献很大，就是人太单纯了，以为‘天下无贼’，结果被老乡算计了，她是一个受害者。”

“简敏我知道，是不错，但这个情况不能瞒吧？”

“我没说要瞒啊。我只是说，我们多讲讲自己的原因，为什么安子雯能够和CTO迅速建立起联接，能够和CTO有效沟通，而我们不行？高层客户关系的锅首先是我的，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老朱，我怎么感觉有点儿英雄救美的味道。你没被小姑娘迷住吧？别犯错误哈。”

“我靠，不存在的。你了解我啊，从来一是一，二是二，不推卸责任。”

“你确定简敏没有和对方做交易？她个人没有从中获利？真的只是不小心？”

“情况是她主动对大家坦白的。如果她不说，谁想得到？”

“TMD，这个项目闹得，我是必须被你们拉下水，要负管理责任了。”

简敏继续留在意大利已经没有意义，她将要结束此次出差，铩羽而归。

她接到办公室前台的电话，说有她的包裹。

她下楼，前台小姐递过来一个购物袋。她拉开袋口，里面一个纸盒，纸盒上面画着的是一个摩卡壶。她顿时记起那天安子雯在电话里说：“没什么事，问问你什么时候回国？我买了一个摩卡壶送给你，这边一个国民品牌的咖啡壶。”

她有些慌乱，觉得拎着袋子上楼会让全办公室的人都注意到。她把袋子交还前台小姐，说：“我能不能先把它放在这里，下班的时候来取？谢谢！”

前台小姐耸耸肩：“没问题。”

晚上，宿舍房间，简敏从袋子里取出摩卡壶。盒子里面有一张卡片，安子雯写到：“敏，一路顺利，Good luck！”仍然没有一句“对不起”。

简敏回到深圳之后不久，公司对“T项目”失利的问责、处罚出来了：

朱昊明、陈浩降薪10%、年度考评降级、通报批评；老马罚款、通报批评。

关于简敏泄密的问题，领导们保她，她的绩效考评和劳动态度一直优秀，更关键的是，她是在公司没有任何线索的时候主动坦白问题，算自首。公司酌情从轻处理，没有开除她，而是个人职级降一级、降薪10%、年度考评不高于“C”。

完成“T项目”的合同谈判、签署之后，安子雯凯旋，飞回公司的欧洲总部所在地，德国的杜塞尔多夫。

出差的时候，她把她的二手“宝马”借给了一位同事用，那位同事开着车来机场接她。

她把简敏送的碟片塞进汽车的CD机里，音乐响起，想起与简敏在佛罗伦萨老桥上共舞的样子，轻轻叹了口气。

她没有对简敏说一声“对不起”，是她见惯市场竞争的残酷，游戏就是这么玩的，竞争对手之间的彬彬有礼纯属虚伪。前段时间忙着和客户谈判、关闭合同，更是无暇顾及太多。今天想起，还是将来相遇的时候当面沟通吧。

开车的同事问：“雯姐，咋啦？”

“没什么，我这车怎么样？”

“挺好的，开起来挺舒服的。”

“便宜卖给你，有兴趣不？”

“怎么，王者归来，第一件事要换新车啦？”

“没有，我跟领导沟通好了，年底之前调回国。”

“啊？恭喜雯姐衣锦还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