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委屈
刘贵杰办公室,简敏和他隔着一张大办公桌,面对面站着。
他吼到:“你在昆明都干什么了?”
“刘总,我发了出差报告给你的。我和客户,还有‘西南计算’的人把技术方案定稿了。客户领导说他们必须采购‘伟中’的产品,不过预算有限,商务暂时谈不下来,项目挂在那里了。王经理说我可以先回来,我给你发过消息,你回了‘OK’,我才回来的。”
“你不知道现在客户要和昆明的一个小屁公司签合同了?”
“不可能吧,客户说肯定会用我们的产品,他们要去争取预算。”
“靠!你还在这里跟我瞎绕。他们是肯定会用我们的产品,但是他们把‘西南计算’甩开了,和昆明本地的一家小代理商签合同了。不是你牵线搭桥的功劳吗?”
“不是啊,我怎么会认识昆明本地的代理商?”
“我刚给昆明办打电话,他们反过来怪我不和他们沟通,绕过办事处去打项目,说要不是去支持的女生带他们见了客户,他们都不知道有这么个项目。你还不承认,你有意思吗?”
简敏想到了她的大学同学:“我没有。就是我有个大学同学在昆明办,他约了好几次我都没时间见面,然后,客户说周末带我去爬西山,我就叫他们一起了。”
“你TMD绕来绕去,不还是带昆明办的人见客户了吗?你走之前我怎么要求的?我特意跟你说不要和办事处交流,不要去办事处抛头露面,你这不是把我的话当放屁吗?”
“刘总,你这么说不公平。那个客户一直约我出去玩,我不想和他单独出去,又不好一直拒绝他。正好我同学也约,就叫他们一起了。我同学是对口电信运营商的,不是做行业客户的,这个项目和他没有关系。”
“王经理呢?你为什么不叫‘西南计算’的人一起去玩?”
“他们就喜欢打麻将。”
“打麻将咋了?人家想赢你的钱吗?人家还不是想送钱给你。你在意大利和一个什么高中同学出去玩,被人带到沟里去了,现在又冒出来一个大学同学,你还有多少莫名其妙的傻X同学?”
简敏不能理解刘贵杰的火气。
她生气:“刘总,这两件事情完全不同。我大学同学也是我们公司的,你刚才说客户是和公司的代理商签的合同,那不是一样的。‘西南计算’的人根本讲不清楚方案,我去交流之后客户才下的决心。而且,我有个想法,‘西南计算’为什么坚持报那么高的价?‘伟中’又不是只有他们一家代理,既然他们急着打开云南市场,为什么不主动一些,报价更合理一些呢?”
“所以你就让你同学帮客户找本地的代理商?”
“没有,我们在一起根本就没有聊项目。”
“简敏,你的想法算个屁!我根本不需要你怎么想,你怎么想一点儿不重要,我只需要你整明白我怎么想!我们要培养优质的合作伙伴,就要扶持大的、优秀的公司,把业务汇聚到战略合作伙伴上去,绝不是搞一堆小屁公司进来玩。你想不明白就多向我汇报,多找我勾兑。你一天到晚躲着领导干什么?你把自己搞那么清高干什么?”
在开放办公区听得见刘贵杰的吼叫。刘贵杰的吼叫不是新鲜事,除了罗明丽,人人为表面上娇柔的简敏能否承受捏一把汗。她出来的时候,脸色铁青,但没有掉眼泪。
她默默坐回自己座位,给昆明的同学打电话。
那同学接到简敏的电话很开心。他确实跟办事处的好兄弟聊到了一起出游的事情,并且把客户的“微信”推给了那位负责教育行业的好兄弟。但他并没有跟踪后面发生的事情。
简敏委屈,气呼呼。
“西南计算”丢了单,难道不是怪他们自己傲慢,跟项目跟得不紧吗?何况,“西南计算”丢了单,“伟中”又没有丢单。公司产品在云南的销售策略怎么定、在当地发展什么样的合作伙伴,本来是办事处决定的事情,这有问题吗?刘贵杰对着自己发那么大的火干嘛?工作主动、待人随和明明是大家公认的,自己的优点,刘贵杰没完没了地叨叨自己“不主动”、“清高”,到底是为什么?要怎么改嘛?
简敏不知道故事背后的故事。
“伟中”过去聚焦在电信运营商的单一市场,这两年才开始在政务、金融、交通、教育等行业发力。公司相应的流程、制度并没有及时健全,尤其是在预防贪腐上仍然存在漏洞。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钱的地方就有江湖,“伟中”亦不例外,总是会有“聪明人”找到谋取私利的路子。
刘贵杰和“西南计算”的彭总趣味相投,利益纠葛复杂。
逢春节、中秋,彭总会给刘贵杰送来节日慰问,从最初的购物卡、“茅台”,到后来的“Prada”手袋、“劳力士”手表。暑假,他安排刘贵杰的老婆孩子去肯尼亚看动物大迁徙,在孩子的履历上加上一笔去非洲做慈善的亮点。有需要时,他把房子借给刘贵杰,把车子借给他的情人罗明丽。
刘贵杰索性悄悄入股“西南计算”。他利用自己的影响力,主导“伟中”相关产品的合作伙伴布局。他帮助“西南计算”通过了“伟中”的各种认证,破格成为公司最高等级的代理商。他以各种手段帮助他们拿下大小项目。
这一次,昆明客户本来应该通过当地代理商采购“伟中”的产品,但他们骗客户,说必须通过所谓“西南总代理”采购。绕开当地代理商和办事处,让“西南计算”去赚这个钱,占这一块市场。
昆明办事处的同事从简敏的同学那里听到项目情况之后,立马感觉这个操作不合规。他没有嚷嚷,而是迅速联系上客户,发现“西南计算”不但虚构了公司“西南总代理”的地位,而且报了一个超高价。他仍然没有嚷嚷,只是让当地代理商赶紧参与进来,并且劝客户保密。
“西南计算”就像睡觉的兔子,等着客户申请到更多的预算来签单。他们在客户那边有“内线”,但这两年打惯了胜仗,并没有把新情报当回事。一不留神,有只乌龟已经快要跑到终点,他们无力回天。
他们之所以坚持报高价,是因为彭总和刘贵杰笃信能拿下合同。将要赚到手的钱里面,预算了刘贵杰的提成。他们没想到煮熟的鸭子会飞走。
昨晚,刘贵杰下了重注,赌世界杯足球赛上东道主巴西队能够淘汰德国队。不料,巴西人在主场输了一个“1:7”。他熬了一夜,等来一个“祸不单行”。他对简敏坏了自己的好事尤其烦躁。
梁俊华叫简敏去吃午饭,她不去。
大家去食堂了,办公室暂时安静下来。她找了一间空会议室,给李志凯打电话。
她噼里啪啦地讲完委屈,他跟着骂刘贵杰。
他心里不安,为不能更好地帮助到她。
尽管两个人在不同公司,但过去同在电信行业的江湖里,他比她吃过更多的盐,路过更多的桥。他们在家里不会讨论具体项目该怎么操作,但她对行业的规则和规律、个人的发展有困惑的时候,总是会对他倾诉。而他,总是能够找到主要矛盾和矛盾的主要方面,帮她牵住牛鼻子往前走。
在简敏人生的马拉松中,李志凯是那一程的教练员和配速员。
如今,她面对的是电信运营商之外的行业客户,是与过去大客户直销不同的业务形态,他不熟悉了。
他安慰着老婆,小心地帮她分析可能的问题。
末了,他说:“有个事情,是晚上回家跟你说,还是现在说?”
“现在说吧。”
“我今天碰到安子雯,和她聊了几句。”
“哦。”
“她在欧洲立了战功,尤其是赢了‘T项目’,高升了。现在是我们公司新成立的‘云计算事业部’的销售总监。她说,我们公司正准备加大在IT领域的市场拓展,好像和你现在的工作又重合了。你很快又要变成在和‘兴唐’有直接竞争的部门了。”
“不管了,如果刘贵杰要逼我走,我偏不走。我的劳动合同明年才到期,今年又没有做错事情。纳米比亚出差、昆明出差我都做得很好,上半年考评他如果‘黑’我,我就去公司论坛上发帖,讲他做的丑事。他和合作方赌博、搞女下属、乱骂人。在昆明的时候王经理讲马上巴西世界杯了,他们还准备赌球,刘贵杰赌瘾特别大。”
“你别去发帖啊,别太冲动,搞得完全没有回旋的余地。安子雯今天讲王镌要去马来西亚常驻了。”
“啊,蚊子刚回来没多久,他俩又异地?”
“说是刚刚定下来,可能七、八月份出发。他俩现在一个‘卷王’,一个‘卷后’。王镌想补上海外工作经验,在公司爬的更快些。正好以前在怀阳的老牛调去马来西亚了,他和老牛关系很好,跟过去是个机会。”
没过多久,上半年的绩效考评出了结果。
公司的绩效考评分为“A”、“B+”、“B”、“C”四个档次。简敏得了一个“B”。
刘贵杰本来想给简敏打一个“C”的,让她连续两个“C”,进入末位淘汰的备选名单中。但是,一向附和他,口头禅是“来,大家鼓个掌”的老周坚决反对。
老周说:“简敏到我们部门才半年,进入状态非常快,大家都看到的。对照PBC的承诺,她的绩效结果是同层级员工中排前面的。她还有关键红事件,春节去纳米比亚出差得了一线的表扬信。”
“老周,有个新情况你知道吗?‘兴唐’挤进我们这个赛道了,马上要发力。简敏的老公在‘兴唐’,她留在我们这里不符合公司人力资源政策导向,要想办法把她弄走。”
“刘总,这个事情和她上半年的绩效没有关系。而且,她老公在‘兴唐’的事实去年就存在,我们去年底把她调进来,过了半年又因为这个原因赶她走,那会让别人觉得我们对业界动态没有洞察,对竞争对手的分析没有前瞻性。”
“那就给她打个‘B’,不能再高了。这个结果是你建议的,你去和她沟通,把她搞掂,我不想理她。”
“怎么是我建议的?”
“我的建议是‘C’。”
公司园区里新开了一家西餐厅,老周约了简敏午饭,一人点了一份商务套餐。
刘贵杰通常把降级、降薪、末位淘汰这种难做的员工沟通扔给老周。老周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费劲,因为他的内心说服不了他自己。
简敏像一个很努力,自以为表现好,却得不到“小红花”的孩子一般委屈。她认为自己可以打“A”的,即使有被‘黑’的心理准备,那也是从“A”被“黑”成“B+”么。
更让她不能接受的是,罗明丽得了一个“A”。上午罗明丽一知道结果,就在她面前“嘚瑟”。罗明丽做了什么贡献?不就是做了“绿茶”嘛!
老周说:“我们的PBC中间有20%是‘主管评价’,刘总认为你还有比较大的改进空间,上半年主要是昆明项目没处理好。”
简敏声音发抖:“昆明项目哪里没处理好?他叫我去做方案澄清,我做得很好,客户很满意,采购了公司的产品。为什么一定要把项目给‘西南计算’才叫处理好了?他们自己那么笨。上半年我对准目标,尽心尽力,比那些只知道讨领导喜欢的人好多了。”
“你也别太看重一次考评的结果了,不要太影响自己的情绪,聚焦改进吧。”
“老周,你不理解我。我不是太看重一次考评的结果,我是看重公平。”
“简敏,老实讲,公司对员工的评价只能做到长期看、相对的公平,没有绝对的公平。世界上不存在绝对的公平啊。”
“我刚在网上看到人家说,大厂人多,只能以绩效考评的结果划分人类。讲得很对,我们公司就是考评结果决定一切,评什么都是先拿最近四次考评看,我都两次不好了。”
“‘B’不能算不好啊,‘B’的意思是‘正常’。我们每次考评有40%的人得‘B’了。”
深圳湾大街那家咖啡馆,已是简敏和吴若凌见面的老地方。
吴若凌抱不平:“我早说过姓刘的不是个东西。我们真可怜,整天被职位、职级、考评这套东西‘PUA’。反正你得记住,不是姓刘的说你错,你就真错,你就要去跪舔他。”
“跪舔他?我才不会。我老公说了,我的价值和快乐不应该全部来自这些外部的,横七竖八的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