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男人

深圳湾大街是一条贯穿深圳南山中心区东西，架在六米高的空中的连廊。它宽二十米，长七百多米，一端是旧的“文心广场”，另一端是新的“保利文化广场”。据说，未来这空中街市将跨过后海滨路，一直延伸到深圳湾海边。

深圳湾大街的中间有一个海德广场，广场的街角有一家面积不小、总是坐得满满当当的咖啡馆。此刻，简敏和吴若凌坐在咖啡馆外，靠着门边的座位上。

简敏问：“我们是不是太高调了？坐在这么显眼的位置。”

吴若凌反问：“你什么情况？星期六喝杯咖啡，还存在高调低调的问题。”

“不是啦，你现在去了‘福豹’，我们是竞争对手的公司。”

“那怎么办？江湖上就这几大门派，如今跳个槽又不算欺师灭祖。你就说你正在加班，在奋斗，在为‘伟中’打探竞争对手的情报。”

“不要。凌姐，我们俩见面，不谈工作，尤其不谈项目哈。”

“切！我有病啊，周末找你出来谈项目。”

简敏“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吴若凌忘了她是案例中泄密给竞争对手的“小J”。

吴若凌切换频道，说：“真受不了！老男人们觉得小女孩要未来、要承诺，麻烦。觉得玩我们少妇可以不负责任，简单。”

简敏可没有把自己归为少妇。她脑子好容易才跟上她的跳跃：“你怎么突然有这个感叹呢？”

“我最近跑北京的客户，一个大叔撩我。我去，喝了酒抓着我的手不放，各种疯狂赞美，搞得像有多一见钟情一样。”

“他胆子好大！敢惹你。你怎么教训他的？”

“没教训他。毕竟是重要客户，我刚过去，刚接手。当然，主要是他长得不讨厌，水平比姓刘的高多了，平时正常的时候给人印象挺好的。我提醒他了。”

“你怎么提醒他的呀？”

“我很认真地对他说，‘领导，你是打算现在离婚吗？离婚手续什么时候能办好？能分到多少财产给下一任的？’他就愣住，说‘这么快？第一集就演到逼宫了。’”

吴若凌拿起手机：“发个聊天给你看。”

“微信”成为习惯之后，油腻男们“有枣没枣打一竿子”的调情变得方便。他们自我感觉良好，不知道自己的痴言和妄语正在被姑娘们拿给闺蜜，甚至男友鉴赏或者嘲笑。

吴若凌转了个聊天截图给简敏：

“一个晚上做了好几个梦，梦见我们一起去草原骑马，并驾齐驱，醒来后还觉得心跳。”

“您最近体检了吗？”

“？”

“您让夫人陪您去检查一下心脏，是不是心律不齐？”

“你对Crush的舔狗也太理性了，差评。”

简敏说：“我觉得他好会哦。”

“四十多岁的人了，‘Crush’、‘舔狗’什么都知道，估计没少和小妹妹们聊骚。我再给你看一个无语的。”

吴若凌又转了一个截图给简敏，是另一个男人发给她的：“我给你买了两个包子，下午方便的时候到我桌上拿一下哈，人是铁，饭是钢，别累坏了身体。”

简敏问：“这是另外一个人吧？”

吴若凌答：“我们办公室一个同事，看上去很老实的一个大叔，结果风骚油腻在骨子里。我中午没去吃饭，他就来扮暖男。”

“我觉得这个还好呀，人家看你没吃饭么。我昨天看老周在座位上好忙，没睡午觉，下午带了一杯咖啡给他。”

“还好什么呀，你是大大方方把咖啡送到老周座位上去的，没讲悄悄话吧？他座位离我不到十米远，还方便的时候到他桌子上去拿一下，两个包子强行整出偷情的感觉。还‘人是铁，饭是钢’，我妈的台词都来了。我从来不吃食堂的包子，他哪怕先问一句我要不要带点什么吃也能加一分。真是让我想起了贵司那个‘包子大叔’。”

“包子大叔”是前段时间发生在“伟中”的故事。一个老男人想“泡”文员小妹妹，先扮了一段时间“霸道总裁”，终于约了单独看电影。老男人在宿舍楼下接到小姑娘，说不够时间吃晚饭了，在车上吃个包子就直接去电影院。吃了两口包子，大叔就猴急地动手动脚了。小姑娘逃脱之后愤而发帖，把老男人如何一步一步撩她，她碍于对方前辈身份如何虚与委蛇，最后如何忍无可忍的过程详细描述了一番，还附上了大叔的各种骚话。帖子被姑娘发在“朋友圈”，又被截了图转来转去，连已经去了“福豹”的吴若凌也收到。

吴若凌看到“包子大叔”故事的当时，已经给简敏“微信”点评过：“你说这贱人怎么那么自信可以拿捏人家小姑娘？舍不得钱吃大餐，哪怕先请人家去‘八大碗’吃个辣椒炒肉也行啊，一个包子就想骗炮。”

这会儿，吴若凌叹口气：“都是我的错！”

简敏安慰到：“怎么会是你的错？这证明你离开‘伟中’以后，心情好了，更受欢迎了。”

“从‘伟中’逃到‘福豹’，还是让贱人们觉得他们配得上我，就是我的错。”

简敏喜欢吴若凌有点儿叛逆，有点儿高傲，有点儿肆意的气质。那是她学不来的，互补的性格。

“凌姐，我有些好奇，他们中间有没有让你有一点动心的呀？”

“你这话问得，我是被套路一下就动心的人？”吴若凌望着深圳湾大街上来往众生，说：“不过，也不能说他们全部是贱人。人是立体的，复杂的，北京那个客户很帅，气质很好，我觉得他裤腰带以上的素质还是不错的。”

“你跟你老公讲过这些事情吗？”

“并没有。讲真，我有时候觉得我到深圳来，最大的幸运就是认识了我老公。说不上有多爱他，就是在该结婚的时候遇到了可以结婚的人。他对我很包容，我做什么他都支持，让我有很安心的感觉。”

“我也跟你讲一个事情啊。”

“讲啊！”

简敏说了刘贵杰在纳米比亚赖在她房间的事情。她没有完整地复述刘贵杰的言语，只是讲了大概的过程，足以激起吴若凌的义愤。

“真是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你一定不能惯着姓刘的垃圾，必须投诉他一把！贵司现在不是强调对性骚扰提级处理、‘零容忍’吗？”

“凌姐，你觉得这算性骚扰吗？我又没有什么损失。”

“切！如果你有什么损失，那真不算性骚扰，算猥亵、强暴了。”

“不是，我是说他就是喝了酒抓着我的手，没有碰别的地方，讲话好像也没有特别过分那种。”

“隐形的性骚扰也是性骚扰啊！他抓着你的手经过你同意了吗？是必要的身体接触吗？”

“你刚才不是说北京那个客户也抓着你的手不放吗？”

简敏并不是“杠”，她恰恰是听了她的故事，联想到自己的遭遇，真心请教。

吴若凌一愣：“我竟无力反驳。反正呢，很多时候不是渣男手段有多高明，都是女人心甘情愿。”

“我没有心甘情愿了。”

“我不是说你心甘情愿被他欺负。我是说对女人来说，能容忍到哪一步，说到底还是看自己。有的人是装成猎物的猎手，凭魔法打败魔法，以套路战胜套路；有的人是‘宫斗剧’看多了，产生被大佬宠幸的错觉，以为自己又赢了；有的人害怕，害怕闹起来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万一被人污蔑，搞他不赢还名誉受损，自损不止八百；有的人是为了一口饭，忍气吞声；还有的人就像你现在，程度轻一点，拿不准对方到底想干嘛。反正你小心，姓刘的会得寸进尺的。”

吴若凌显然思考过这话题，一口气说了一大堆。简敏心里的困惑开始变成害怕，害怕刘贵杰真的会得寸进尺，到时候自己应该怎么办才好？

吴若凌见她沉默，不知道她听进去没有，着急地：“我觉得吧，这是你的一个缺点。”

“什么缺点？”

“你总是对人笑笑的样子，该说‘不’的时候不说‘不’。”

“那不是礼貌吗？我从小就是这样。我爸要求见到人要打主动打招呼，要笑，要礼貌。”

“你现在长大了呀！哪里有那么多礼貌？贵司有些男人从小读书厉害，‘做题家’出身，但是生活缺乏阳光，前半生没见过女人对他笑，他们早习惯了。你笑得又好看，很容易让他们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自我灿烂得不要不要的。”

“我不同意这是缺点，第一，我才不想要这样的长大，第二，我没有必要为了他们改变自己。”

接下来的两个月，刘贵杰越来越多地批评简敏“不主动”。

开始还是在表扬两句之后，来一个“但是”。后来口气变得不耐烦，甚至在部门大会上“内涵”部门里有人“聪明是聪明”，但是“不主动，前途有限”。

简敏越来越主动。她加班越来越多，承接工作任务从不推卸，大会小会积极发言，大小邮件抄送领导，周六周日强迫症一般看手机。领导在“微信群”里一有指示，她就跟着大家刷“收到”。

但是，“不主动”仍然是打在她身上的标签。

她向李志凯诉苦。在她心里向来足智多谋的李志凯这一次也不明所以。他感觉可能是因为上下不同欲，她努力的方向和领导关注的重点没有对齐。他建议她多向领导汇报，多和领导对标，可以单独请领导吃个饭，开诚布公地表达困惑。

简敏没有单独请领导。她是敢于向上沟通的，亲和力是她的“自带buff”，但和吴若凌的那次谈心之后，她对和刘贵杰单独相处更加发怵。

星期五晚上，她请刘贵杰、梁俊华、老周、罗明丽吃饭，理由是她要感谢梁俊华在纳米比亚的照顾。

梁俊华已经调回深圳。正巧简敏隔壁的格子间空了出来，他果断占领了那个座位。两个格子间之间的隔板不高，简敏没有对着梁俊华的方向坐，梁俊华大大方方地对着简敏坐。他既可以抬头就望见她的侧颜，又不至于有四目相对的尴尬，简直完美。

罗明丽对简敏已经从“前恭”到了“后倨”，尤其是简敏从纳米比亚出差回来之后，明显能听出罗明丽一些针对她的阴阳怪气。她暗自生气，开始觉得她真如吴若凌所说，是一个“绿茶”。她本来不想叫罗明丽吃饭，但老周乐呵呵地说叫上罗明丽陪她，她不好说不。

他们去了老牌粤菜馆“丹桂轩”。刘贵杰有会议没开完，要晚到一会儿。

四个人搭乘罗明丽的车前往。她开了一辆与她娇小身材有些违和的“宝马X5”。

梁俊华惊讶：“哇，你小小的个子，整个这么大的车，别人隔远了都看不到驾驶座上有人，以为自动驾驶。”

“没有啦，这是一个朋友的车。他平时在成都，车在这边放着。我就相当于帮他发动发动车。”

“哟，不会是公司成都研究所的哪个领导吧？”

“你脑洞真大，一个公司外面的朋友啦。”

到了“丹桂轩”，落了座，罗明丽问：“今天到底什么主题呀？”

简敏答：“欢迎小梁呀！”

“我发现简敏看上去人畜无害，实际上很有狼性嘛。领导说下星期聚餐欢迎小梁，你非要抢个先。”

“没有啦，我要谢谢小梁在纳米比亚的照顾。”

“那你是要谢谢小梁。小梁在纳米耕耘了几年，关键时候你跟刘总跑一趟。刘总去不去，小梁的项目都算我们部门的绩效。你一去，给自己摘了个大桃子，你上半年的绩效有保证了，划算的。”

老周打岔：“刘总在群里发消息了，说他在路上，让我们先点菜。”

罗明丽说：“都在路上了，等他呗。我去门口接刘总。”

不一会儿，刘贵杰风风火火走进来，罗明丽亦步亦趋在后面。

刘贵杰坐下：“点菜没有？”

梁俊华说：“我们等领导来了再点。”

“等什么啊，老周、明丽还不知道我喜欢吃什么？简敏是不知道。简敏，我们一起吃过几顿饭？”

“在深圳吃过两、三顿吧，还有在纳米。”

“聚餐、陪客户不算。我们单独吃过几顿饭？”

“刘总，今天可以算单独吗？这是第一次。”

“你看，这就是你最大的问题。你到我们部门几个月了？今天我还是沾小梁的光。你在公司认识人多，但是有一句话，县官不如现管。”

简敏莫名其妙。

刘贵杰见她没反应过来，把话讲明：“你和你张总吃饭吃得很开心嘛！”

简敏才反应过来。某天下班的时候，她在办公室楼下遇到以前部门的主管老张，老张刚刚在电子公告栏上看到那个表扬信，见到她很高兴，非拉着她去公司旁边那家湘菜馆吃了一顿。两个人临时起意的饭局，老张埋的单。

老张刚刚升了职，不过和她们不在同一个大部门，业务上没有交集。

简敏奇怪刘贵杰是怎么知道那顿饭的，老周插了话：“刘总，喝什么酒？”

罗明丽抢答：“红酒咯，刘总每次到这家来都是红酒。”

简敏本来想好了，要在吃饭的时候诚心请教，例如：

“你们觉得我要怎么改正缺点呀？”

“我觉得自己已经很主动了，如何加班，如何承担个人分工之外的工作，然后，我还应该怎么做才能变得更主动呢？”

但话题被亢奋起来的刘贵杰主导着，还有一个讨厌的罗明丽总打岔。

刘贵杰又讲他在广州办事处从陪领导下半场，到借给领导三十万，一步一步融入领导的核心圈子的往事。讲跟对人，融入领导最信任的核心圈子是在公司发展得快、发展得长久的最重要一点。但这次似乎不是对着简敏讲，他盯着坐在他对面的梁俊华。

梁俊华平时像“小迷弟”一般，“刘总长、领导短”的。刘贵杰对他有知遇之恩，当初把他送去非洲磨练，如今又兑现承诺把他调回身边。但这时候的他，显得有心事，不怎么发言。

其他人不知道，刘贵杰在前一天向梁俊华开口借钱，三十万。梁俊华说他要赎回买的基金才行。刘贵杰这是借喝酒的机会，“PUA”一把梁俊华，敲打他不要舍不得三十万，而失去领导的信任。

刘贵杰接了一个电话。

放下电话，他说：“差不多了吧，我还有下半场。”

老周问到：“是‘西南计算’的人？”

刘贵杰点点头，望向简敏：“简敏，你跟我一起去。”

简敏张大了嘴，这不在她的计划中，她没听说过“西南计算”。

罗明丽张大了嘴，她知道刘贵杰的下半场计划，说好是带她去的。

刘贵杰说：“明丽很熟悉他们了，我带简敏去认识一下我们的合作伙伴。今天不用人太多，就我们俩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