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还债者
菲欧娜是善于谈判的高手。
或者说,在罗夏的眼里,她一直都在谈判。
在营地内部,面对不同的渴求谈判以求团结,面对营地外部,与其他的营地、与荒野教会、与庇护所势力谈判,锱铢必较,为哪怕一丢丢利益反复拉锯。
这个酷酷的看起来有点飒的大姐姐,并没有那种精明的气质,相反,她看起来特别的执拗。
她不知道怎么去探索别人心中的底线,只是执拗地坚守自己一定要得到的利益,为此哪怕是谈判失败也不妥协。
所以看她和别人谈判是很难受的一件事,她像个愣子,或者是在路边突然怎么也拉不动一定要躺在原地的狗狗。
任你怎么说她都不为所动。
有趣的是,最终往往是对方妥协。
菲欧娜手中拿着玻璃罐子在老牧师面前晃啊晃,偏偏就是要先谈好售卖榨油的事情,再来讨论其他。
这让老牧师看起来一脸的便秘表情,难受极了。
罗夏乐呵地在旁看了会儿,便走开了。
他几乎可以猜到,这又是一场漫长的谈判,然后在接下来,流浪者营地的日子会变得更为宽裕。
独自来到一旁,扯开手指头上的创口贴,发现里面的菌丝已经因为施法而消耗掉。
重新装了一份准备贴上,罗夏却犹豫了。
他想起了刚刚的施法,自己身体竟然出现了沙化的感觉,机械之魂不断传递警惕的信号。
这是怎么回事?
凭借着施法材料施法,难道会让自己变成沙子?
夜幕在不知不觉中降临。
车辆围成的营地驻地里,到处都是榨油的篝火。一辆装着沙橇板和六面螺旋风帆的四轮越野车驶出营地,去给驻扎在两公里外各个角落的机动摩托哨探们送晚餐。两米高壮汉领着护卫队持着枪械把守在营地各个角落。
荒野教堂的老牧师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罗夏来到厨车前领了些切片的熏肉和一杯各种莓果制作的榨汁,正要找个地方吃饭,远远地就看到菲欧娜坐在双层工程车的车顶发呆。
他想了想,多要了一份,端着一路来到车顶。
“谢谢。”
菲欧娜接过食物,示意了一下身旁的酒瓶,“要来点吗?”
罗夏点了点头,他不是很喜欢喝酒,但偶尔也不介意尝试看看,更何况这是异世界的酒,也不知道味道怎么样。
“谈得怎么样?”
他接过酒杯随口问了句。
菲欧娜抿着嘴,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出乎意料的好。”
罗夏顿时有些疑惑,“你的样子看起来可不像赢得了一场谈判的胜利。”
菲欧娜扯了扯嘴角,尽力想要让自己笑起来,尝试失败,只得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呛得咳嗽了起来,长长的黑色头发一甩一甩的。
“老索克。”
“就是今天被你杀死的那个五级机械师,他说我不知道使用恶灵的术法魔石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但其实我知道。”
菲欧娜眼神莫名,看着桌上从沙丘制造者头颅内剥离下来的老式交互机,“我会不断被它同化,直到彻底变成一头沙丘制造者。”
“同化成一头沙丘制造者?”
菲欧娜伸手插入发梢之中摸索着,猛地用力拔下一根头发举到罗夏面前。
只见那根头发赫然在自行抖动。
“一开始是身体的毛发产生同化……”
罗夏抽了一口凉气,低头看了眼盘子里的肉,突然一阵反胃袭来,“你别告诉我,我们杀死的沙丘制造者,它其实原来是一个人类?”
菲欧娜嘴角微微勾起,“当然不是了,人类变成的沙丘制造者长不到这么大的体型。”
说是这样说,但罗夏还是成功的没有了胃口。
菲欧安促狭一笑,“术法的源头是生活,是人生感悟。当我们把别人的生活、别人的人生感悟当做是自己的,我们很容易就迷失了自我,变成了别人。”
“特别是在别人的生活比我们更精彩,更有深度的时候,我们往往会本能地向往成为对方,成为那样的人。”
很有哲理的一番话。
罗夏很快就想到了那些菌丝,一下子就明白了沙化的原因。
看来使用施法材料还需更谨慎为妙啊。
他低头看了眼像条虫子不断扭动的黑色长头发,“那你明知道后果,为什么还要使用?”
噢,他显然问了句废话。
菲欧娜几乎将自己全身心都奉献给了流浪者营地。
她扯了扯嘴角没有说什么,只是挽起头发,继续喝着酒看向营地的一切,那眼神很是复杂。
“老牧师给出了一个我难以拒绝的条件。”
“什么条件?”
“他答应吸纳我们营地成员进入庇护所,大家再也不需要在危险而荒芜的荒野流浪了。”
“成为庇护所平民,纳入‘教会信徒基本福利保障体系’,大家再也不需要担心饿肚子或者生病了。”
罗夏挑了挑眉,“这听起来不错。”
“是的。”菲欧娜深深地吐了口气,“以信徒的身份进入庇护所,归从教会的引导,大家就再也不能以‘流浪者营地成员’的身份自居了,大家也不再需要一个首领了。”
这……
罗夏看着菲欧娜因长期紧绷而看起来有些凌厉的侧脸,一时间不知道要说什么。
菲欧娜回过头来,微微一笑,笑得并不是那么好看,“我答应了,没有半点犹豫,因为我是他们的首领,我得为大家着想,因为我答应爸爸要守护他们。”
“三天后,老牧师会带人来评估接收所有的炼油、车辆、和其他值钱的物资。”
“这是我的要求,我让他一定要把所有的东西都买下来,到时候我好给每个成员平分营地的财产。”
说着,她下意识地摩挲着工程车的车顶,莫名有些怅然,“我就是在这辆车上出生的,然后就一直生活在车上。”
这样的决定对她来说是艰难的,也是不需犹豫的。
真的为营地成员们好,那就放手。
她放手了,只是真的好舍不得。
“其实我更多的是迷茫。”
菲欧娜蜷缩着抱着双腿,难得看起来有些柔弱,“我一辈子都在为营地而活着,但现在营地没有了,我不知道我该干什么。”
“罗夏,你说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显然是个人类永恒的话题,很多人为此困扰。
毕竟人生的变幻是如此无常。
就好像罗夏好不容易融入的流浪者营地,转眼间却迎来消散。
缘聚而生,缘灭则散,无可奈何。
他端着酒杯抿了口,感受喉间火辣辣的一片涌向胃里,眯了眯眼,“有一种说法,叫还债者,认为我们生来就在偿还债务。”
“债务会以命运的方式出现在我们的生活里。”
“它会想办法让我们拥有偿还债务的能力,想办法将我们需要偿还债务的人送到身边来,想办法让我们有可能将债务还清。”
“比如对你来说,从你爸爸手中接过背负起的流浪者营地,它对你来说就是需要偿还的债务。”
菲欧娜微微一个后仰,有些抗拒地双手互抱着,皱了皱眉,“我可不觉得我欠他们的,相反,他们应该感恩我为他们付出的一切!”
罗夏微微一笑,捏起一片熏肉咬了一口,“它无关情感,那些营地成员感恩也好,因没有得到更多而心怀怨愤也罢,对你来说,不过就是一项需要偿还的债务而已。”
菲欧娜摇了摇头,“我不喜欢这样的说法。”
罗夏耸了耸肩,“没有人一定需要接受某种理论。”
人活着已经很艰难了,真没必要一定要服从别人灌输的什么理论,来给自己带来一些枷锁。
当理论不能真切解决生活中的事情,它便狗屁不是。
罗夏停下了说辞,专心品尝起手中的熏肉切片。
穿越三个月以来,这是他第二次吃上肉食,那丰富的味道太过美味,愈发地让人清晰感受到荒野上生活的艰难。
这里死亡随时而至,但这没什么,因为死了就死了,一了百了。
可太过物质匮乏、条件艰苦的生存状态却是夜以继日地持续着。
流浪者营地里有一对年轻情侣,连个坐爱的地方都没有,大半夜悄悄离开营地,男的在欢愉的时候被鬣狗咬掉了半边屁股,成了一个瘸子。
菲欧娜再度打破了安静,还是问道,“那怎么才算还清债务?”
罗夏愣了一下,没想到她竟然真的在思考这个说法,“当你竭尽自己所能去做,它便已经偿还完了。”
菲欧娜的眉头皱了起来,指着营地里的人们,“可我不确定他们去往庇护所,真的会比生活在流浪者营地更幸福。”
罗夏哈哈一笑,双手一摊,“那接下来就不是你的债务了,是别人的债务,你已经做好自己能做的事情了。”
“这就是‘还债者’这套理论有趣之处。”
“它不追求事情的结果,因为很多事难以辩驳结果,它只是告诉你,如何去面对命运带来的人和事,如何让自己的生命变得圆满。”
“圆满?”菲欧娜喃喃着这个对异世界来说很少提及的词汇。
罗夏端起酒杯抿了口,“当你活到生命中的最后一刻,回忆人生经历的所有事情,发现自己已经竭尽所能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于是没有了任何遗憾,这就是圆满。”
“任何你觉得遗憾的事情,终将会变成来世的债务,这就是债务的由来。”
幸运的是,异世界里也有轮回的说法,省了他好多解释。
‘还债者’并不是彻底的宿命论,它并不否定人类的主观能动性。都说孩子是父母的债务,但有些父母也会抛弃这个孩子,也会虐待孩子,以寻求自身短暂的债务解脱。只是虐子弃子这样的经历,终究是会带来生命的不圆满,仅此而已。
不留遗憾,不过度执着,拿得起放得下,积极面对生命中遇到的一切,于是人就少了很多烦恼。
至少,这番话对菲欧娜很有用。
她紧皱的眉头放松了下来,再度看向营地里的一切,多了几分轻快。
是的,她竭尽所能为营地付出了一切,面对老牧师提供的机会,也没有因为手握的小小权柄而犹豫,是真的为营地里的所有人考虑了。
至于接下来营地成员们在庇护所里的人生,就应该他们自己来走。
她不再彷徨,站了起来,掏出对讲机,“开会,所有人都来,让机动摩托队的人把对讲机调整到营地公用的频道,他们也需要参与进来。”
说着,她端起酒杯一口饮尽,大步朝着车顶边缘的扶梯走去,下去前,带着莫名崇拜的目光看着罗夏,“谢谢你。”
罗夏举了举酒杯,“也谢谢你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