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太平洋
1955年6月17日
在日本停留35天后,我们离开了横滨。从好处想,避开了包许哈特船长警告我们的北太洋的30呎高杀人浪;从坏处想,错过了横渡大西洋的游艇赛。就在我们向太平洋进发前一周,它已经开赛了。然而,在这段期间,我们完成了不少事:修好了旋转式抽水机、制作了主帆架、安装了两个避震器,用来吸收海浪对舵柄的冲击力;多做了六支备用舵柄,还填塞了船底的裂缝。这个工作需要干船坞,我们花光了口袋里的钱还不够支付。
到日本之前,日本人给我的印象不太好。但停留在横滨及横须贺的这一个月里,我所遇到的人们生活俭朴,却对我们很慷慨。
这个国家没有天然资源。虽然一般人每天的伙食只有萝卜干和鱼干,却有个鱼贩子送我们新鲜的鲭鱼;还有一对开小杂货店的夫妇送我们新鲜蔬菜和清酒;一位理发师免费帮我们理发;一间公共浴室的老板邀请我们去男女共享的浴室洗澡。
之前相处中,美国人不愿意让我们接触他们的日用品,也不让我们使用淋浴设备。我们之间没有共同的语言,只能从以往的渔夫伙伴所用的语言中,挑选有限的词汇诸如谢谢、打扰了、早安之类的常用语,来回答我们的居停主人。
当我们要离开的时候,所有的新朋友都到码头上来送行,我们也只能挥挥手说再见。
我们需要被拖出港。都已经航行了1,200浬,还不能在狭窄的水域调动帆船吗?这一定让这些为我们祝福的人感到奇怪。
一出了防波堤,来到东京湾外海,我们立刻像沙滩上的海狮被放回海洋那般活跃了起来。跟进来时一样的水域,但那是在夜晚;此刻在光天化日之下,我们操作起来,就像在自家后院那般熟练。我设定的航线是驶向北纬40度线,根据气象图的指示,我们可以在那里找到持续向东吹的盛行西风。在那个纬度的洋流也汇入相同的方向,而且它不在大洋航线上。没有任何光线,连一盏航行灯都没有,这对我们很重要,因为可以避免被撞。但这种状况还是发生了。
就在前往北纬40度线途中一个无风的雾夜里,我们遇上一艘船,看不见它,只听到它的雾号。我们先用手摇式雾号来回应;为了确定它听到了,又大吹海螺、敲打锅碗瓢盆、在白帆上打手电筒。在没有海浪咆哮和狂风呼啸的情况下,它应该听到了。可是那艘船的雾号却越来越响,直到我都听得到半没在水中的螺旋桨搅动海水的声音。我们赶紧拿出橡胶筏开始充气,那得花多少时间?必须在离船之前将它充饱气。太迟了!我们从舷墙上解下竹竿,幸好那是捆好的…接着,大船的螺旋桨忽然加速,不到两三分钟,就再也听不到搅动海水的声音,雾号声也越来越微弱。这是怎么回事?
「有人落水啦!」当看到一支孤零零的舵柄在黑夜里摇摆,却没看见舵手,我开始大声叫喊。
我们刚进行过一次顶风转向。通常的做法是把舵柄用力推向背风面,再把它系在舷墙上固定好,直到船艏成功转向。海面不平静,但没什么大浪。马可认为他够高大强壮,可以握着舵柄不必绑牢;他甚至认为不必那么麻烦用手去握住舵柄,而是把脚踩在舵柄头上,好像在一块石头上刮除鞋底的泥巴那样。这时,一股看不见的大浪从他背后潜到扇形船艉下方,以直角打在水下那支4’x13’的船舵上。这个突如其来的冲击,使6呎长的舵柄像支弹弓,直接把马可扫过横梁和船舷。在这样的黑夜里,根本不可能把马可从暴风中的海上救回来。光是调转船头,最少就要花上十几分钟;而且不知道从他掉进海里的地点,我们又已经走了多远。
幸好这次调头不成功,帆船停止不前,松脱的帆索掉进了水里。当我们拿出手提灯越过船舷去探照海面时,赫然看见马可抓着一条松脱的帆索,我便像拉起一条死剑鱼般把他拉上甲板。
在港里不能操作舵柄很丢脸;在海上不能掌握舵柄,更险些要了船长的命。
我们终于到达北纬40度线,那里只有一些小型低压气旋。就像时钟一样,当它们在西北方生成时,风速只有蒲福氏风速表上的2级,刚好够扯满我们的帆。当它转北时,风力逐渐增强;等转向东,便达到最强的风力。感觉上一帆风顺,却没前进多少,因为我们会顶风调头。它最多持续半天;当风向转向南,风力开始逐渐变小。等它转成正西,风速会减到一种完全静止的状态。这是所谓的盛行西风吗?
因无风而停滞不前,是最可怕的时刻。这时,帆船会摇摇晃晃,像个喝醉的水手;船帆会重击桅杆,帆索会猛烈拉扯,就像一些巨大的手试图把船摇散。收卷船帆虽可免于重击和拉扯,但止不住摇晃。我从未在风暴中晕船,但会在静止中晕眩。在下一个低气压来到前,可怕的无风静止状态会持续半天,然后再经历另一次循环。
太平洋名副其实,平静到令人感觉无聊死了。甲板上听到的尽是争论,但交谈的时间越来越短,也越来越苛薄,几乎什么都能吵,诸如上海法租界的巴士是用柴油或汽油引擎;吞咽是否是肌肉收缩引起的重力作用;鲸鱼尾的裂片是垂直的,还是水平的…
1955年7月8日
格林威治标准时间07:00,北纬43°57’、东经179°59’
葫芦掌舵,我负责瞭望,其他人在床上。再过不到十分钟,我们就要跨过子午线,我准备在那里把小弟三儿的骨灰撒进太平洋,那样他可以横跨东西两半球,最终到达地球上的每一个凹洞和海滩。
我走回铺位,拿出葫芦的兄弟在过去五年半中帮我保管的骨灰罐。正当我要打开盖子的时候,葫芦问我:
「这件事,征得你母亲同意了吗?」葫芦问。
我愣住了,尤其听到这话是出自葫芦。
葫芦是告诉我达尔文和他的「生命起源论」的人。他说:「最初,所有的生命都是海洋孕育的。当我们冒险上岸时,还是必须带着它(海洋)在我们的体内运行,将养分输送到身体的每一个细胞,同时带走废物,就像海洋母亲在生命之初所做的那样。」
我自认为完全理解葫芦。他的理性、有条理、有目标、头脑冷静,对我来说,已到了冷血的程度。有一次我问他:如果他和他父亲因船难而流落到寸草不生的礁岩上,在没有食物,而他父亲又正好意外死亡的情形下,他会为了活下去而吃自己父亲的遗体吗?「当然。」他这样回答我。
「那不是太迟了吗?」我说:「我妈在上海,但再过几分钟,我们就到达180°的子午线了。」
「也许你应该等到她给你一个答案。」
「我不知道你这么多愁善感。」
「这不是多愁善感,纯粹是常识而已。子午线永远在,但骨灰一旦撒出去就收不回来了。」
我们待在海上整整21天,什么也没看见。还要多少天呢?我们航行的方向正确吗?真的有陆地在前方吗?
对我而言,另有朋友可以「交谈」。每天,我盼望着日常的无线电通信。五天后,我接到如下讯息:
「我们正要把与你通讯的任务移交给旧金山电台(KSF at San Francisco)。建议你从明天开始,用周率8558千赫联系。与您通讯,我们电台每一个人都感到很荣幸。再见了,朋友。」
我看了一下经度,西经176°。难道无线电通信也有领域的规定吗?这些日本人真是一丝不苟地遵守规定!连无线电文都按照英文文法和句型。我切换到旧金山电台,马上注意到美国接线员的松散态度。第一次联系的结尾是:
「格林威治标准时间明天3点整会联系。」
日本接线员会说:「我会在格林威治标准时间明天3点整联系你。」我比较喜欢美国的接线员,他的信息很少有需要破译的摩斯电码。要不了多久,我自己也变得马虎了。
有天,我注意到喇叭箱发出咔嗒声,听起来不太对劲,又查不出什么毛病。
「乔治在吗?」我在键盘上打字。
「他打电话请病假,我是约翰。」
呵,我从来不知道连声音、手腕都有各人不同的力度。
对船员来说,幸好我们会为每一件小事争论,因而打破了单调无聊,连葫芦的两只来亨鸡都能提振我们的士气。
「牠们应该会每天生一颗蛋。」葫芦说完,开始用手指去查探那两只鸡:「哈,正如我所料。那只鸡没有尽责。」
「哪一只?」
「会欺负弱小的那只。牠把另一只鸡头上的羽毛都啄掉了,是那只秃头鸡供应了我们所有的蛋。」
「那我们就牺牲那只恶霸来打牙祭。」雷诺说。
「迟早牠也会下蛋的。」
有天早上,葫芦宰了那只霸王鸡。
「怎么回事?」雷诺问。
「为保罗庆生。」
怪的是从那天起,秃头鸡就不再下蛋了。葫芦说的对,那只霸王鸡的肚子里塞满了还没生下的蛋。
「来给秃头鸡取个名儿吧。」小麦建议。
「给鸡取名?从没听过这档事儿。」
「等我们到了旧金山,人家会问的。我们就叫牠们「妙雀得」(Madrid)一号、二号吧。」
「我们杀的是妙雀得一号,还是二号?」
有一天,我们选择一个稳定朝偏西北的航向。
「这是从哪里来的?」我指着漂在水面上的海藻问。
「阿拉斯加,」小麦说:「我们很接近加州海岸。」
「你什么时候变成了领航员?小麦。」
「看看那些巨藻,就是加州当地的产物。」
我们捞起一株。他说的对,我们都没见过这么长的海藻。
「我们来把船洗洗干净吧。」船长马可下达指令。驾驶干净的船只进港,是渔船上的传统。
就在我们清扫帆船的时候,马可下到货舱把所有的绳索都拿到甲板上,开始一条一条地丢到船外。
「你疯了吗?」我们异口同声地问。
「这些绳子不是旧的,就是坏的,我们再也不需要了。」
「谁说的?」葫芦大叫:「快住手!」
马可没搭理,好像根本没听到葫芦说的话,继续把绳索扔出船舷。
葫芦走过去,一把从马可手里抢下绳子。
「再扔,你就会跟绳子一起下海。」说着,他把所有的绳索丢回货舱。
「我是船长。」马可说。
「我是帆具长。你不适任船长。从现在起,你不再是船长;至少,我不承认你是船长。看你还敢不敢碰任何绳索和船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