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重返艏艛
在台湾的收成季节,可以在刚收割后的稻田里,看到成群的鸭子抢食散落的谷粒。随着南部展开的收割活动逐渐北移,赶鸭人就从南部赶着小鸭一路北上。等他们到达台北,鸭子刚好成长到可以上市。投入这个行业的成本,就只有买蛋钱和孵蛋的电费。
对我来说,这好像是一种安宁平静的生活方式。但,赶完鸭子之后要做什么呢?台湾的稻米一年三熟,我可以回南部去再赶一群鸭子。然而,这样能解决问题吗?能让我逃脱良心的谴责吗?我想起儿时父亲对我讲述的故事:
「当钟塔的阴影笼罩大半个四合院,十二名戴头巾的男子从哥德式门走进来,列队穿过聚集在院子里的三年级生。走在队伍末端的那个人终于找到他的候选人。他轻拍这名三年级生的肩膀,两人快步走进哥德式门。当门关上,塔楼上的钟敲了五下,落选的其他学生和他们站在阳台上的爱人、父母慢慢散去,只剩下钱宁独自留在空荡荡的四合院里。
一连串的念想掠过钱宁的脑海:他的平均分数是全三年级最高的,他是划船校队队长,是辩论社主席,每个人都预料他会被选为这个校园里精英的秘密社团--骷髅会即将毕业的会员接班人。」
我能体会钱宁的感受。父亲接着说:
「几年后的某一天,在一个遥远的煤矿村,汽笛突然发出长而急促的声响,所有矿工的家人都冲向4号矿井,那里的地下发生了火灾。身为首席工程师,钱宁率领救难队进入矿井…
这个故事的寓意是:勇气不是可以别在胸前的徽章,或列在履历表上。它是一种本于无声信念的无私行为,却往往被忽略。我们回到故事本身…」
我才不管这个故怎么发展,我和钱宁不同,他只是不被一个社团接受,我是被社会开除。
妈更直截了当地说:「坚毅的性格可以把失败看成和胜利一样,坦然接受。」
我想起父亲提到过关于我的事:「在你会说话、走路之前,就老是想要加入哥哥、姊姊的游戏。他们会把你推开,你总是不断地爬回去,直到有一天他们接受了你。」
我一定不能让这些渔夫排斥我。
我必须重回海洋。
台湾只有两个主要的渔港,高雄以延绳钓为主,基隆以拖网为主。这使我只有一个地方可去。
东沙遇难时的伙伴薛老四,跟我一起住进了旅舍。白天,我们在港边闲荡,即使明知没有一个脑筋正常的人会愿意放弃他的床位,还是希望能逮到机会上船。这是捕黄鱼的季节,所有的拖网渔船都出海了,只有在卸下渔获和补充燃料、冰块、杂货时才会进港。这个渔季很短,没有时间可浪费。
旅馆里的住客大多是短期逗留的商人,只有两个家伙穿着笔挺的长裤、衬衫和考究的皮鞋。他们戴着雷朋太阳眼镜,还有辆吉普车停在旅舍门口。在台湾,没人养得起私家车。除了价钱太贵,还得缴纳超过车价100%的进口税和奢侈税!他们甚至还有英文名字--菲利普和汤尼。
当他们知道我和老薛是渔夫,便告诉我们:他们刚从海关拍买会买下一艘沿海的走私船,正在找船员把它整修好,然后出海去捕鱼。
他们的第一个问题是:「我们还有时间赶上今年的黄鱼季吗?」
「那得先看看你们买到的船。」
这是一艘五十呎长的小船,后甲板大到足够用来作业;一个十吨的货舱,够存放一星期的渔获;两百匹马力的引擎状况良好,燃烧重柴油可以省下一半燃料费;只欠一张鱼网、三百噚拖缆和一台有两根缆绳支柱的绞车。
「只要把这些安装好,就能马上驾着它出海。」
「我们马上办。」
我们找了一位操作过重柴油机的技师和四名操网好手,只花了两星期就准备就绪。这时,两个花花公子竟然说:「我们必须取消计划。」
「为什么?」
「钱用光了,」他们说:「我们付不起你们的工资。」
「没关系。等有了渔获再付工资。如果我们没带回任何渔获,你们就不必付一毛钱。」
「我们甚至没钱购买这趟航程要用的燃料、冰块和补给品。」
这根本是另一回事,但黄鱼汛是不能等的;再等下去,它就要结束了。我挖出所有从以前的捕鱼航程中存下来的金戒指,拿给菲利普说:「赶快去买补给品!」
他双手接过戒指。「你不知道我有多感激,」他说:「我请你们去好好地吃顿晚餐。」
「晚餐?」
他们不是说身无分文了吗?那可是我一生的积蓄!是为了这条船,而不是给他去好好吃一顿晚餐的!事情好像不太对劲。难道这就是他们的生活方式,一顿丰盛的晚餐更重要?
「算了。」我说:「我们最重要的事是赶紧出海。」
船在装载燃料和冰块时,我去了趟鱼市场,说不定这次会有好运气,能上一条联合国的钢铁拖网船。就那么巧,刚好碰上阿瓦特里号带着一个受伤的甲板水手进港。
渔夫是有派系的,全看船长是那里人,船员也会来自那个地方,可能是广东、宁波、山东或台湾。他们不喜欢接纳外人。阿瓦特里号是台湾人的船,我不会讲台语,但从工作过的延绳钓船上学到的台语已经够用,还能跟他们开玩笑。所以我立刻向船长推荐自己。
「去拿你的行李。」船长对我说:「我们半小时以内就要出港。」
我回船告诉薛老四接管我的船,他开心得不得了。这可是他第一次当船长。
「跟在阿瓦特里号后面,」我对他说:「船长林树龙是个台湾人,对这一带水域很熟悉,他看上去是个正人君子,我会请他用无线电跟你联络。」
作业的状况十分理想,不管在那里投网,都能拉进一个长长的、装满渔获的网袋。我和船员处得很好,很快就和林树龙建立了友谊。
我一直看不到薛老四的船。我们试着用无线电跟他联络,却都没有回音。阿瓦特里号是一条烧煤的蒸气船,燃料库只能装十天用量的煤。在黄鱼汛期,十天也够我们满载而归了。就在卸渔时,我跑去找老薛的船,却连个影子都没有。
第二趟回港,还是没有老薛的消息,好像他已消失在地平线外。第三趟回到基隆,我听说他进了监牢。原来他的船没去打鱼,却跑去走私给逮到了。
我忽然想起神算子曾对老薛说:「你会坐牢。」
阿瓦特里号的受伤船员一归队,我又下船了。刚好这时麻萨诸塞号机动船需要一名船员替代渔夫长跑一个航次。麻萨诸塞号是说广东话的船,我找到船长毛遂自荐:我是补网、接绳快手,会说广东话。很快就被录用了。
我和船员相处融洽,本来可以留下来;但一个航次后渔夫长就回来了。我再度下船。
真不知道幸运之神是跟我作对,还是跟我作伴。就在这时,王书南来找我。
「我要你接手替我跑一赵。」王对我说:「我要结缗了。」
王书南和我一起参加过联合国在上海的培训计划。全班30个同学,只有5人到了台湾。我们发现自己处在许多竞争派系之中,他们分别来自不同省分的水产学校,包括河北、上海、广州和基隆。基隆的拖网渔船很少,派系为了抢夺控制权而相互斗争,我们5人被他们看成是没受过学校培训的害群之马。加里福尼亚号是唯一由我们同学之一的王书南指挥的船,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其余四人之中挑选我来代理他的职务。
他们曾因拒绝被派去执行和渔捞无关的行动,和其他罪犯一起被关在猪圈里,空间只够他们坐着和轮流躺下。每天供应一次米饭和盐水,一天只许一名囚犯出去倒夜里公用的尿桶。囚犯家属被准许每周一次带生活必需品给他们。船员们都没有家属在台湾,我是他们唯一的「亲属」,必须带些熟食去鼓舞他们的精神。
三个月后,他们被带上法庭。我说服了一些和他们一起从上海航行来台的军统人员,出面作证和担保他们的清白。
因为找不到罪证,法官寛大地判决他们在一个矫正营接受一年的再教育。
「矫正营里的生活简直像天堂,」事后他们告诉我:「我们按课表上课和娱乐,还有床可以睡觉。」
我在阿瓦特里号打鱼时,找到一些很不错的捕鲷场。我带加里福尼亚号去我的「私房渔场」,第一次下网就拉出60箱鲷鱼,大约2,400磅重。
第二次起网,拉上来80箱鲷鱼。
「阿周,」轮机长对我说:「我以前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渔获。相信这趟回去后,总船长会给你一条船让你指挥。」
不久,海象变差,我们拉上来的第三网少了一半。即便如此,也还有40箱进舱。我打开无线电,听到所有的船都跑去避风了。
「你们怎么说?」我问船员:「我们是要赶去避风,还是留在这里继续下网?」
「鱼获太好,不能跑开。」轮机长说。我毫不怀疑他现在心里想的,只是他那两份红利,相对于其他船员,每人只有一份红利。「从来没看过这么好的收成,我们再多起一网吧?」
「由全体船员来决定。」我说。
他说服了每一个人,我只好下令投网。我们又拖了两个小时。起网时,海象变得极为凶险,我不得不叫船员把网从船舷换到船尾拖上来。网袋一打开,渔获立刻布满整个甲板。就在船员把渔获放进鱼舱之时,半数已被大浪打回到海里;不过,剩下的还是很多。
「再拖一次。」船员们兴致高昂地要求。
把渔网放回水里,我走回驾驶舱时,从无线电听到一声绝望的呼救。是罗得岛号。它的缆绳被螺旋桨缠住了,需要人把它从剧烈的风暴怒吼中拖出来。由于我们是唯一还留在海上的船舶,我告诉船员准备收网。
「你这是干什么!」轮机长问我。
「我们要去救援罗得岛号,他们的螺旋桨被缠住了。」
「你疯了!你究竟跟他们说了什么?」
「我没办法用无线电联系,他们不断地呼救。」
「好,那就把无线电关上。」
「我不能这么做。」我想起三年前康涅狄格号翻覆,和所有船员一起沉入海底的事。
「可是我们都同意在天气完全变坏之前多拖几网,你必须听船员的。」
「我是船长。」
「你不是。你只是暂时代理老王。」
「他不在这里,现在归我管。伙伴们,起网!」
「看你能蠢到什么地步,阿周?」轮机长一面嘀嘀咕咕,一面爬进引擎室。「你刚才丢掉了你最后的机会。」
「什么机会?」
「指挥你自己的船。」
轮机长说对了。我们才把罗得岛号拖进港,我就被扔到岸上了。
「我给你的机会被你自己搞砸了。」王书南说:「再也不会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