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海孤帆首部曲稚梦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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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缅甸 八莫

两天后,我们半夜被叫醒参加演习。不到一分钟,全连官兵就背着全部装备在营房前集合;甚至连伙夫都带着超大锅子,以及装补给的麻袋和箱子出现在集合场上。接着,我们接到命令解除武装,脱下腰带。接下来的30分钟内,在绝对的静默中拆卸整个连队的围篱、营房、岗哨和茅房,并在粪坑中填满泥土,用掉落的枝叶伪装地面;除了之前被我们砍下来搭建营房的树木,营地被还原成丛林。然后,我们奉命带着拆卸下来的木料和竹材,来到镇上一所小学的运动场。

看着所有的木料都运到了,上尉说:「我希望用它们为那些穷孩子搭建几间象样的教室。」

接下来,我们不再进行另一场丛林作战游戏,而是沿着泥巴路两侧排成两列纵队。

我们夜以继日不停地行军。中午时分,一列覆盖着尘土的卡车和吉普车,从我们对面的方向滚过来,车上的乘客看起来既肮脏,又疲惫,其中不少人在打瞌睡。从他们覆盖着浓密头发的脸上,可以看到深陷的眼窝里有着不同颜色的瞳孔,这是我在缅甸第一次看到美国部队。就在我们默默盯着他们时,一辆卡车上有人打破沉默大叫:

「这是到了地狱!」

这家伙是怎么了?难不成,我们的注视惹毛了这个龟儿子?

「你们自己下地狱去吧!」我一面行军,一面在心里嘟哝着。根本没人注意他。

第一天结束时,我们在小溪旁扎营。把展开防水布铺在地上后,就没什么事可做了。没有集合,没有命令,我们爱干什么就干什么。有些人到溪里清洗,大多数人只是躺在防水布上睡觉。

离我们不远的地方,有一些美军在我们到达之前就已经搭起帐篷。两营之间没有标定分隔线,也没有命令禁止我们跨足美军营地,我决定走过去看看。他们的营账里有蚊帐,还有许多物资;有行军床,而不是铺在地上的防水布。行军床上都是像我们的军官所使用的美国毛毯。他们是军官?还是士兵呢?他们把这些东西都背在背上吗?

军营里有些人在睡觉,有些人在阅读。他们带著书打仗?这些书只有一般书的一半大小。

「你在看什么书?」

「米奇‧史毕兰[1]。」

「那是关于什么的?」

「推理小说。」

「什么是推理小说?」

「就是侦探小说。」

「什么是侦探小说?」

「跟谋杀有关的故事。」

在日本鬼子随时都有可能从丛林中跳出来的时候,他还在看小说?

「你在那里学会说英语的?」这个美国人问我。

「学校。」

「美国学校?」

「中国的。」为了表示友善,我加上一句:「是由一所叫欧柏林的美国学校运营的。」

「真他妈的见鬼了!我上过欧柏林。」

「真的?」

「这些你拿去。」

他把手里的书和一包香烟递给我。

「我们有烟。」

「这是美国制的,试试看。」

香烟包装上有骆驼图案。我把我口粮盒里的一包烟递给他,包装上有是一张英国水手的图片。

「烟丝?什么玩意儿?」这美国人问。

「试试看。这是史迪威口粮。」我说着,把书还给他:「我没地方放。」

「放你口袋里。这就是所谓的口袋书。等你看完了,就把它扔掉。」

扔掉?这是什么答案?像这样一本英文书,至少也得花费一名教师半个月薪资。

「你那来的这本书?」我问。

「政府发的。」

「你打那儿来?」

「前线。」

「那里的前线?」

「八莫。」

「准备去那里?」

「回家。」这个美国人说:「该我休假了,不再打仗了,我巴不得赶快脱离这个地狱。」

休假、不再打仗、脱离地狱…这就是美国人打仗的方式?

回家?自从七年前离开汉口,我再也没听过这个词儿。假如我有一个家,它可能不像这些营账这么舒适。

他们没告诉我军中的任何事。前线,在那儿?一从这些美国人口里得知我们正要前往的地方,所有曾对士官长怀有的怨恨、敌意都消散了。甚至有人用友善的态度,不管跟不跟我说话,对我而言都已经不重要了。我只意识到从今以后,我迈出的每一步,都离目标越来越近。

黎明前,我们移防了。那些美国大兵还在帐篷里睡觉。那家伙所说的话不断在我耳边响起:

回家…休假…不再打仗…

他们能像他所说的那样离开吗?他们真是在打仗吗?或只是在玩像我们童年时玩的战争游戏?

艾文义还不满13岁,是我们班上的「寳寳」。刚来时,他常常哭,但一开始进行隐身和搜索训练后,他就不再哭了,因为这是他在学校里常玩的游戏。在长途行军中,他又透露了年纪。出发不久,他的步枪就从肩上滑下来掉落在脚边,一路在碎石路上拖行。我把它拣起来背在我肩膀上。士官长注意到了,他对我说:

「你可以当一名好士官。」

「你为什么这么认为?」

「看,你能多背一支步枪。」

「但我不能用两支步枪战斗。」

「士官不能只领导班兵作战,还要负责班上所有的步枪。他要为连队的枪枝负责。当士兵倒下时,他必须确认每一支枪都回到连队。」

「可是我们有12个人。」

「那就把螺丝钉带回来。」

「他们的尸体和名牌怎么办?」

「多无聊的问题!人都死了,还管他的尸体和名牌?仗还是要继续打呀!」

第二天,士官长又走到我跟前:「把它挂在胸前。」

那是一块名牌。

「我已经有一块了。」我对他说。

「仔细看看这一块。」他说。

名牌上面有我的名字,下面是「下士」军阶。

「现在你负责迫击炮组。」

每个班配备了一挺轻机关枪和一门60mm迫击炮。机关枪由两个高个子扛着走在最前面。攻击时,机关枪从冲锋的士兵头上射过去;迫击炮由三个最矮的士兵扛着走在最后面,我们把炮弹越过他们的头顶投射出去。

我们一到八莫郊外,军团立刻兵分两路扫荡城市两侧的郊区。我从没听过这么强烈的炮火,这绝不是演习。感谢上帝,这离我们还有一段距离,是来自38师主力从城里发动的总攻击。我听到许多机关枪扫射的声音。士官长不是说过,只有胆小鬼才会一次发射这么多发?诚如士官长所预测的,但没人吓到尿裤子,也没人抱团互相掩护。我们所在的地方还是这么安静。

忽然,一颗炸弹在离我几码处爆炸,大伙儿赶紧把脸埋在烂泥里,随后爆出阵阵痛苦的哭声;接着,我看见一张满是鲜血的脸,那是卢。我爬到倒卧在血泊中的他身边,试图为他止血。

「…我的腿…我的腿在那里?」

「你没事。腿在这里。」

「发生了什么事?我的腿没有感觉…我觉得好冷…」

「医护兵过来了。」

「别把我留在这里…」

「没有人会把你留在这里。」

对卢来说,勇者、爱国精神…这些都不重要了…只要别把我丢在这里…我该怎么办?换作是穿马靴的将军,他会怎么做?继续战斗?哭叫声逐渐微弱到变成呢喃,不断地在我耳边回响:

「别把我丢在这里…」

我们穿过丛林继续推进。日军在八莫所作的抵抗没有想象中的顽强。他们的傲慢自大,在密支那就被打消了。

八莫攻下了。

日军在八莫投降后,我军大部份继续推进攻击腊戌,留下我们这团搜捕溃散的敌军。日军向来以最服从的士兵著称,除非是接到命令或伤残,否则是不可能投降的。或许在一次快速的撤退中,命令还无法传达到每个单位。有些日军可能还在战斗,想要赢得这场战争。

因为正在进行的扫荡工作需要一些时间,上尉决定扎营。我们需要一些搭建营房的木料,这里又没有像在密支那的树林,但有些无人看管的庙宇,我们被派去拆掉其中的一间。所有木料被拆卸下来后,我看到只剩一尊雕工精美的佛像孤零零地坐在基座上。没有了庙,佛像又会有什么好下场?可是佛像太大,搬起来又太笨重,我便把佛头砍下来放在背包里。

回到营地,有人把我做的事向上尉报告。这次我没挨鞭子,但被指派在八莫驻防期间负责清扫公厕。

两周后,新一军接到回国的命令。我们搭机飞回广西南宁,再从这里徒步向仍被日军占领的广州进发。

最终,我不得不在自己的国土上和敌人战斗。

在夏季湿热的南中国,我在行军途中昏到了。当我张开眼睛,发现自己身在一间土地庙里,所看到的唯一面孔,是我哥泰德。

「你在这里做什么?」

「这里没有医生,没有药品,妈又不在我们身边,总得有人来照顾你。是他们要我来的。」

「我到底怎么了?」

「你在幻觉中胡言乱语。」

过了一天,我能起身了,又加入行军。但在我们发动攻击之前,日本宣布投降了。

「美国人在日本扔了两颗原子弹。」军团司令向全军宣布。两颗炸弹就投降了?这不太像我所知的日军。他们会把自己绑在树上,会从坦克车和水泥防御工事外面把自己牢牢锁住。他们绝不会投降的,尤其不会因为两颗小小的原子弹。究竟一颗原子弹会造成多大的损害?从那时起,每个人都在问:「原子弹是啥玩意儿?有多大?一颗原子弹怎会有那么大的威力?想象一下,如果它是一颗分子炸弹?」

这是从欧洲战场回来的孙立人将军告诉我们的:「艾森豪威尔将军告诉我,赢得战争的是吉普车、通用卡车和C-47及 C-46运输机。换句话说,是补给线。我们是在不同的战争中。」

艾森豪威尔将军宣称赢得这场战争的这些武器装备我见多了,但真正搭乘过的是C-47运输机和通用卡车。我从没乘坐过吉普车,那只有军官能用。

不费一枪一弹,我们徒步走进广州。

唯一的遗憾是,我竟然从来没杀过一个日本人;尤其是没抓到那个向我的迫击炮班兵弟兄扔手榴弹的王八蛋。

[1]米基·史畢蘭(Mickey Spillane,1918 - 2006),原名弗蘭克·莫里森·史畢蘭,是美國著名的犯罪小說作家,創作了許多邁克·漢默(Mike Hammer)系列作品,全球銷量超過2.25億冊。史畢蘭出生於紐約布魯克林,在新澤西州長大,是家中的獨子。父親是愛爾蘭酒保,母親是蘇格蘭人。從進入高中後就開始寫作,最早以漫畫作家的身份入行,創造了上世紀40年代一系列知名漫畫故事人物如馬伕、船長、超人、蝙蝠俠等。二戰期間,史畢蘭在陸軍航空隊當戰鬥機飛行員, 1995年獲頒美國推理作家協會的終身成就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