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内地
1941年夏天,我们又搬迁了。
「你妈总是把她要做的每一件事都做到极致。」爸爸曾经这么对我们说。
妈一宣布要搬迁,就开始着手准备,首先就是告诉我们中国内地的环境很艰苦。她丢掉所有「不必要的负担」,像首饰、华服、书籍等;然后雇了一名裁缝,为我们缝制厚厚的卡其裤和衬衫。当我们问她衣服有什么问题时,她说:「中国内地什么都缺,包括粮食、布料、药品,没人知道战争会持续多久。」她还买了几捆帆布,做了18个行李袋来取代手提箱,每个足足有半个铺盖卷大小,然后把它们泡在桐油里。「如果桐油可以用在机身和机翼,为什么不能用作帆布袋的防水剂?」她说明这么做的理由,却没想到这得要花很长的时间才会干,这使我们的住处看起来就像个帐篷城,闻起来就像飞机的气味。为了不让这些味道沾到装在里面的东西,她还为每一个背包做了衬里。她对我们说:「等你们长大,就有额外的布料给你们做衣服了。」
她用所有存下来的殖民地货币,买了一些治疗疟疾和霍乱的德国药品,再用剩下的钱买了两支劳力士手表。
「为什么要买这么难看的东西?」朋友问她。
「它们防震、防水,又能自动上发条,看起来粗犷,可以给两个大男孩戴;不好看,就不会被盗贼觊觎。这是瑞士制的,可以保值,万一我们走散了,他们可以很容易地变现。」
妈交代我们:「中国跟你们住惯了的殖民地和租界很不一样,没有西式享受,生活会缩减到只剩基本需求。」
「基本需求是什么意思?」
「没有电,没有自来水,没有热水,没有抽水马桶,没有汽车,没有平坦的道路,没有…」
「妳是说…像露营?」
「比露营更糟糕。你们根本没办法洗澡。」
「我们可以去海滩。」
「那里没有海滩。」
此刻的东沙,除了沙滩,什么都没有。白天,它完全属于我。从这里,我看不见礁岩,但能感觉到我船上的甲板正遭到狂暴的海浪冲击,持续地没入水中。我该…
是的,是的,我知道必须等待。
哀悼不可挽回的事只是徒劳,一点儿用也没有。但,不思量,自难忘,我只好强迫自己回想一些较开心的往事。
就在妈告诉我们将要迁去大后方,这小小的葡萄牙殖民地,瞬间失去它的光彩和韵味,我一门心思都放在妈所说的基本需求上面。
抗战又意味着什么?中国警察会和香港的锡克警察一样凶悍吗?
「我的小鸡怎么办?」这是小弟三儿最关心的事。
一年前,一位同学的家长送给妈一只母鸡。正当我们盼着一顿鸡肉大餐时,三儿突然问道:
「妈妈,我们能赦免牠,等牠下蛋吗?」
「你这孩子,说些什么呢?」
「妳把手指插进鸡的屁股看看。」
「你做了什么?」
「我摸到一颗蛋。」
第二天,母鸡果然生下一颗蛋。
「现在可以享用大餐了吧?」我们哀求着。
「牠会下更多蛋,」三儿说:「摸摸看。」
正如三儿所说的,此后,母鸡每天下一个蛋。
「妈,我们能找只公鸡吗?这样,她就能有小鸡了。」
「你那儿来的主意,三儿?」妈妈问。三儿才十一岁。
「是阿姨告诉我的。」
三儿得到了他的公鸡,而我们不但失去了一顿大餐,还得轮流从刚生下来的蛋,趁它还温热时,在壳上敲一个洞吸出新鲜的蛋液。
从此,三儿把全部的时间都花在那一对鸡身上。过不久,屋后用来晾晒衣服的院子成了养鸡场。
刚开始,小鸡是跟在母鸡身后;等牠们发现三儿会帮忙抓虫,立刻选择他当代母,不管三儿走到那儿,牠们都会跟着他。等三儿把院子里的虫子抓光了,会一放学就领着鸡群到院子后面杂草丛生的荒野去觅食。那里多的是蚯蚓和草蜢,一挖就有。不抓虫的时候,三儿会跟牠们说话,或责骂那些正在互斗的鸡,吆喝着他为牠们取的名字,把牠从鸡群里抓出来。他会保护那些小鸡,使牠们免于不断被公鸡企图强奸。看起来这么雄伟的公鸡,怎么会是个强暴弱小母鸡的胆小鬼?
第一次看到强奸行为后的那一夜,我梦到了它。这是什么?是梅毒吗?我怎么会染上这个?是透过公鸡感染的吗?这只是个梦,最好是瞒着妈妈。我把内裤卷起来塞在浴缸下面,不能让阿姨看见。阿姨是我们的洗衣妇兼厨子。以往,所有不愿跟妈妈或我哥说的事,都会向她透露。
「我们不能把鸡一起带走。」妈对三儿说。
「可是,牠们是跟我一起长大的。」
「我知道牠们想跟着你,三儿。」妈试图说服他:「阿姨跟你们那个伤兵都想跟着我们,可是我连自己的孩子都照顾不过来,所以拒绝了他们。因为同样的理由,我们必须放弃这些鸡。」
泰德和我听说要把伤兵留下,心里都很难过。但一听说要丢掉这些鸡,我们都很开心。
「可是牠们都认得我。」三儿说:「我也了解牠们。」
「鸡就像牛或猪,只是人的食物。」
「可是,我们从来就没把鸡当成食物。为什么现在要这样?」
「我们从来没把牠当食物,是因为吃不起。我们可以把牠们放了,或者卖掉。不过,牠们最终还是会成为某些人的食物,只是不是我们。」
「这不公平。为什么不能倒过来?」
「你是什么意思?」
「我们最终成为牠们的食物。」
「这是适者生存的法则。」
「吃鸡跟适者生存法则有什么关系?」三儿争辩着。
三儿才十一岁,已经有他自己的信仰。我不知道妈是怎么说服他的。从此以后,我们每天吃一只鸡,直到全部吃完。那段日子,三儿都在学校待到过了晚餐时间才回家。难道妈所谓的基本生活,就是适者生存?
没有客轮到达最后一个仍在中国手里的海港——广州湾,我们买到一艘货轮上的四个位子。姊姊没和我们一起走,她留在还剩一年就中学毕业的学校。
「她毕业后就来跟我们会合。」妈说。
「她在香港举目无亲。」我们提醒妈。
「你们三伯的家在香港。」妈向我们保证。
这是我们对中国的初体验。货轮上的走道是甲板上所有能找到的空间。我们在货舱口上找到一些空位可以铺上四张草席,头上则空无一物,完全暴露在天空下的大海和海风中。这令我们感到兴奋,但对习惯了搭头等舱旅行的妈来说,这真是个困境。舱口对必须用文明脚爬上爬下的她来说,实在是太高了,我们得协助她。
一天一夜后,我们进了广州湾。
广州湾让我觉得是具体而微的广东,每样东西都小一号。街道狭窄,只有一条路通往内地,但为了阻挡日军前进,撤退的国军把路都刨掉,因为机动化的日军只能在路上行进。我们徒步走过残留的泥土,所有日军撤离的地方立刻被有钱人接管。我们不得不雇三名步枪手护送一行人,包括搬运18个厚重行李袋的9名挑夫。蹬着一双文明脚的妈妈和才十一岁大的三儿,没办法跋涉这么长的路途,所以为他俩雇了一张轿椅。我们天刚亮就启程,当天晚上就抵达了「大后方」,也就是所谓的内地。从那里,我们乘船溯河而上。
船的大小刚好可以容纳船夫、船主一家和我们。沿河的两岸是一丛丛高高的竹子和卵石滩,河宽水缓之处,船夫们用浆划船;河道变窄、水流湍急时,船夫就涉水上岸拉纤。他们裸露流汗的肩膀,挎着绳索在河滩上爬行,大自然与劳动者交融在一起,描绘出一幅我连作梦都想不到的美丽画面。不知何故,可能是因为意识到身在中国内地,我可以体会到自然之美中交织着生活的艰辛。
一连几天都靠着纤夫,才把我们的船拉到可以接上铁路的地方。到目前为止,周遭的事物,好像把我们带回到赛珍珠的小说里,或茶叶罐上的图片。这里的人说广东话和普通话,但都带着特有的口音。该地一定是缺少硬币,当有人需要找半块钱时,竟然把一块钱纸币撕成两半。真有创意!难怪它叫半块,而不是50个铜钱。这里看不到洋面孔、也没有洋玩意儿,除了洋车(黄包车)、洋油灯(煤油灯)、洋蜡(蜡烛)和洋火(火柴)。
这就是中国?
我自称是中国人,却在美国医院出生;住过的青岛、天津、汉口、牯岭、南昌、广州、香港和澳门,都是西方殖民者所占领的租界;所有就读过的学校,都是教会经营的;所有妈妈带我去看过的医生,不是英国人,就是美国或德国人。除了中国脸,还有什么能让我成为一个中国人?
这是我对中国的第一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