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晴天霹雳
断断续续下好些天的雨总算停了。压得低低的乌云,向着东北方向急驰而去,显然台风已成强弩之末。已被雨水冲洗得一尘不染的码头,又被吐了一地鲜红的槟榔渣。一群蹲着的光脚渔夫正在等待信号山顶的旗杆降下风球[1];女人们有的背着孩子,有的双手交叉在背后,站在她们的男人身后喋喋不休。刚学会走路的娃儿们,就在母亲们趿者木屐的裸腿间互相追逐嘻闹。
风球终于降了下来,也传来二冲程循环柴油机的轰隆声。黑烟混进鞭炮的白烟形成一张厚毛毯,缓缓升起笼罩着渔港。大大小小船只就像丝路起点上的骆驼,有的船艏架着高台,有的甲板满载箩筐和油桶,像沙漠商队成列鱼贯地从狭窄的水道驶出。这支海洋行旅也要在整个猎鲔的旅程中,携带足够的淡水。不像沙漠可能会带来风沙,蓝色的海洋却带来新希望。每一趟旅程的开始,都是新的一年。不管之前的航程是好是坏,都跟下一趟完全无关。
我到办公室去处理一些文书。由于戒严法的实施,强制增加很多新规定。首先,我得证明自己是中国人;再来,我们必须宣誓效忠政府。为了证明我们的效忠是真诚的,每个人必须找十个同船以外的渔夫同事作保。
誓言只是空话,找十个朋友为我们作保,也不成问题。但要怎么证明自己是个中国人呢?在中国,从来没有出生证明,唯一有我姓名的档案,只有学校的注册单。但事实上,谁会保存它呢?经过一长串审讯,我才领到一张身分证,还被交代要随身携带,以便随时随地接受未经通知的查验。
我转身看见跟屁虫似的三儿。
「你这是干啥?」
「我想你需要个帮手。」
「你帮不上忙。」我对他说:「就是一堆烦人的官样文章。这样吧,你去把淡水箱加满,然后把船移到加冰码头,把我们在等这该死的台风过去的这几天溶化了的冰块给补上。」
三儿跑出了办公室,像个听见下课钟一响,就迫不及待冲向足球场的小学生。他一直渴望尝试亲手驾船穿过港口。在他看来,能把船泊靠码头而不刮伤桥墩,就好比在一场足球比赛中,能不碰触门柱而把球踢进球门得分。
「一定要叫吴融明跟你一起,这样他可以付账。」
三儿再过几个月就满十九岁了。本来应该这学期末就高中毕业;可是1949年春天,共军渡过长江向南京逼近,他在苏州就读的学校就此关闭。在最后关头,他及时爬上最后一列驶离苏州的火车车顶,在我正准备出港的时候,突然出现在我的船上。我还以为是艾尔.乔森(Al.Jolson)从南京路美琪戏院的大银幕走出来了呢!他整张脸被火车头排出来的煤烟给熏黑了,只留下颈子上的一圈白色皮肤,活像只毛被拔掉的火鸡。
三儿渴望地问我:「可以跟你一起出海吗?」
「那得看情况。」
「我什么都能做。我可以擦拭甲板,我会…」
「海上的生活昼夜不分,从早到晚,工作、睡觉、吃饭都不定时。」
「在那儿我都能适应。」
「我们的伙食只有鱼和大米。」
「那比学校里只有青菜和米饭的伙食好多了。」
「只能用海水洗澡,没有淡水。」
「在学校,运气好的话,一周只能洗一次澡。」
「船上没有厕所。」
「那你怎么拉屎?」
「蹲在船帮上,一手抓着缆绳保命,一手擦屁股。」
「好刺激喔!至少不用闻我自己的屎尿和粪坑的臭味!」
「还有,你问过妈了吗?」我盯着他问,随手抛给他一条毛巾,指着甲板上的水龙头:「脱掉脏衣服,把自己洗洗干净!」
三儿问:「你不是说没有淡水可以冲洗吗?」
「你学得还真快。没看见我们这是在港里!」
「海上的空气也许对他的气喘有好处。」妈找了个理由让三儿跟我出海。
「现在刚好是夏天。到了台湾,帮你弟找一间大学,咱们家有一个渔夫就够了。」
我们出港前,三儿飞快跑了趟城里,把他生命中第一次拿到的工资——三个银圆和一袋米都给了妈。三天后,我们到了鲔钓渔业之都——高雄。
1937年日本大举侵略中国之前,国民党和共产党已互斗了十年。此时两党连手形成统一战线对抗入侵者。八年后,日本人投降了,国共两党立刻回头解决过去的纷争。国民党不只拥有较强的、从抗日战争中节余的火力,还有美国的支持,源源不断地提供物资和现代化的新式武器。
但贪污的风气快速在政府和军官间蔓延,国民党的士气达到最低点,部队甚至不发一弹,集体向共军投降。政府的财产和珍寳也落入私人手中;甚至连美国派发给国民党的军火,也落入打赤脚的共军手里。随着共军的推进,学校、工厂和企业一个接一个关闭,那些有办法的人争先恐后跨过海峡,逃到一个仍由国民党控制的岛屿。情势一败涂地,没人能力挽狂澜。
在这场大撤退中,曾经因日本人投降而一度闲置的高雄港,藉由从大陆撤退来台、装载着抢救出来的军火和掠夺来的珍寳的船只而恢复了生机。
接下来发生的事件让我至今难忘:随着一阵爆炸的巨响,办公室的门窗全部被震碎。我冲到街上,只见一道柱状黑云从渔港的远程升起、散开,就像一只悬停在珊瑚礁上的大水母。
「我的天哪!」总轮机长包利斯.萨拉波洛夫大叫:「那是加冰码头!你的船不是正在那里装冰吗?」
渔管处的吉普车正好停在办公室门前,司机却不见人影。这位驻港俄国工程师立即跳上车子起动引擎,载着我向出事地点急驰。
到了废弃已久的码头,只见岸边孤伶伶地停泊着一艘已登记注册的货轮,还不断冒出磨菇茎般的黑色浓烟,核心部份还有火焰在燃烧;货船桅杆上垂挂着一面红色三角信号旗,警示它正装载着易燃货物,船名「众利」两个字清楚地显现在船头和船尾。附近的两个岸上贮存槽已经着火,码头上到处是从半空中撒落的余烬,滚烫的糖浆从贮存槽不断地外泄。
从这里转个弯过去就是制冰厂。那里看不见任何船只,连个鬼影子都没有!遍地瓦砾,就像重庆遭遇轰炸后的景象。
我们四下察看。发现补给员吴融明倒卧在粗大的缆桩后面的地上。
「你怎么在这儿?」
「我右腿不能动了。」他说。
「我的船呢?」
「你们轮机长开走了。」
「船员呢?」
「他们跟着你弟弟跳进了水里。你弟弟跳水的姿势真棒!」
「他们往那儿游了?」
「我看着他们朝港口的另一边游过去。」
「你怎没跟去?」
「我没有游泳。船因为爆炸的震波摇晃得很厉害,我跳上岸时滑了一下,脚卡在船和码头之间的空隙。接着,我听见引擎起动,看见你们的轮机长正在驾驶,我大叫,他连头都没回,就听见他开足了油门,眼睁睁看着船全速跑开了。如果我没及时从防撞的橡胶轮胎中抽腿,肯定就被船拖进水里了。」
「王八羔子!打从他上船起,我就没相信过他!」
我不必担心三儿,他是个游泳健将。放假回青岛时,整个夏天他都泡在海水里。
船坞和糖浆槽双双着火,没多久,港里的水就变成了深茶褐色。所有的轮船都奉命离港。
回到渔港,我找到我的船和轮机长,火灾没有波及到它,所有的渔捞设备都完好无损。棉制的鱼绳和竹篓都很容易着火。这么说来,我还得感谢轮机长?
我必须尽快脱离这场混乱;但,首先要把船员找齐。
市区大多数街道都阻塞了,过了整整一个下午,船员才一个个分头回到船上。到傍晚清点人数时,独独不见三儿。我想起吴融明说:「他跳进水里的姿势真优美!」只要他在水里,我就用不着担心,火是烧不到他的。可是,怎不见他人影?高雄市区并不大。
难道他迷路了吗?
夜幕降临,我开始感到不安。我驾船到货船抛锚的外港挨个儿去询问,没有一艘船救起任何一个生还者。
等了一整夜,都没见三儿回来。
三儿是家中的老么,比我小四岁。虽然玩不到一起,却很亲近。每次全家外出,大人忙着准备,哥哥姐姐总是跑在前头,把我和三儿落在后面,这时,他总会把小手伸进我的掌心。不管我上那儿,他总是那么信赖地跟着我,并且把他认为的好东西与我分享。后来战争爆发了,哥和我离了家。战争结束后再见到三儿,他的个子已比我高出一个头。晚上我们在高雄街头漫步,他不再把手伸进我的掌心,而是用胳膊搭着我的肩,或把手搁在我头上。
经过三天从上海到台湾的航行后,我发现他完全变了个人。做事手脚利落的他,已和打了一辈子鱼的人没什么两样。即便如此,他毕竟是我弟弟,我有责任照顾他。
我应该要他待在我身边,为什么要派他去加冰码头?对于一趟六周的航程,延误三十分钟又算得了什么?我这么做,究竟是为了把摆脱他,还是为了向船员们表示我不会优待自己的兄弟?就算优待他又怎样?他是我小弟啊!我真想哭。
「昨天夜里,我在榕树旁听到一个年轻人的哭声。」第二天早上,萨拉波夫的老婆苏西到处对人这么说。她是个笃信来生,只要稍有不舒服或不如意,就会烧香拜佛的人。
我告诉自己:三儿是游泳健将,他一定是在混乱中迷路了。但,如果真的…
第二天一大早,揣着不祥的预兆,在王士同的陪伴下,我们划着舢舨回到加冰码头。溢出的糖浆还在燃烧。王划着船,我拿着鱼叉在水里拨弄。几分钟后,只见一具尸体从码头边的混凝土堆旁浮了出来。正是三儿!
水手长拆了几个鱼箱,用箱板钉了个棺材。「这样已经够好了。」他说:「这只是为了摆样子,火葬之前还是得扔掉。」火葬?在大陆从没听说过火葬。
船员们聚在三儿下海的岸边。总船长请来一位从头到脚穿着一身黑的女士,由她来主持海滨的葬礼。海风虽然吹不散糖浆烧焦的气味,却大到足以压过她说话的声音。
「我清楚记得这位教堂里的年轻人,」她开始致辞:「他是个虔诚的基督徒。」
我从来不知道三儿有兴趣上教堂,只记得听他说过:「多无聊!基督老是坐在上帝右边。」
接着,那位女士开始朗读圣经中的篇章,并打开一本小册子唱起圣歌。从头至尾,她不时停下来擤鼻涕,还频频掀起眼镜来拭泪。
我没有心情听她说些什么。听在渔夫耳里,她的絮絮叼叼全是外国话,没人听得懂她说的、念的、唱的是什么。她像个驱邪道士,对着看不见的灵魂说话。她是在跟她的上帝说什么?是在赞美上帝实现了祂自己的意志?还是像我一样,怨怪上帝没有尽责保护三儿如此年轻的生命?这一切都无关紧要了。对这个岛上的船员来说,只有一位神明——妈祖能保护他们。但,她也没能保护三儿。
我雇了一辆牛车,把三儿载往郊外的火葬场。走在牛车旁,我想去握三儿的手,就像我们小时候一样。我紧盯着他,却只能看见从鱼箱板的间隙露出的衣袖和袖口;耳中只听见牛车的橡胶轮胎在碎石路上滚动的声音,就像在青岛时,他坐在我的自行车横杠上一样。我感觉好像妈正吃力地迈着她那双「解放脚」和我们一同行进,一面喃喃念叼着:「我不是一再交代你们别去算命?!」
妈,这不关算命仙的事。三儿不是溺死的,验尸官说他的肺里没有积水,一定是被什么东西给打到了。是爆炸震击波?还是螺旋桨?那个该死的老轨(轮机长),他凭什么把船开走!如果他只在引擎室里管好自己的事…为什么他把吴融明留在码头上?
现在再追究是谁的错,有用吗?
我只在试图找一个替罪羊,来为自己开脱责任吗?
我当初为什么要叫三儿开船去加冰码头?我们在等台风过境的那点时间,又能溶掉多少冰?
我应该让三儿跟我一起待在办公室里。我该…
突然,往日情景从记忆中蹦出:当我看到最心爱的瓷雕像掉在地上摔破了,知道它再也无法复原时,我难过得大哭。那是十年前的事;此刻我却哭不出来,只是全身麻木无感。
我恨死自己了!
三儿,你为了要出海跟我来到高雄,想和我一样闯荡天下。我答应你,从今以后,我要为我们俩而活。
第二天,我的船在没有我和三儿的情况下出海了。
我带了个瓦罐独自回到火葬场,捡回了三儿的骨灰。
[1]風球:指由天文台所懸掛的熱帶氣旋(颱風)預警信號,有圓柱形、球形和圓錐形等不同造型及顏色(多為黑色),分別代表颱風強度與方向。東南亞各地包括廣東、港澳、台灣、印尼、日本等地都曾使用。進入21世紀,因氣象預報科技的進步,颱風預警已不再懸掛風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