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暗淡童年(1)
在哈罗兹堡——当时人们称之为哈罗德要塞——曾有这样一名妇女,名叫安·麦克金迪。据一些史书记载,为肯塔基州带来第一批生猪、第一批鸭子和第一台纺纱车的就是这个叫安·麦克金迪的女人和她的丈夫。还有史书声称,安·麦克金迪还是那片黑暗而血腥的荒野之地中第一个制作出黄油的女人。但真正使她获得声誉的还是如下这一事实:她创造了一种经济和纺织奇迹。在大灰狼捕杀羊群的那片神奇的印第安人之地,没人种植棉花,也买不着那玩意儿。因此,要找到织布用的任何原材料几乎是不可能的。在当时,通过采用荨麻棉和水牛毛这两种普通而廉价的材料,聪明无比的安·麦克金迪找到了一种纺线并制作成“麦克金迪布”的方法。
这可是个了不起的发现。不少家庭主妇从150英里之外赶到她的木屋,跟她学习这门新手艺。她们一边纺织,一边闲聊。她们谈论的主题并非总是荨麻棉和水牛毛。她们的交流常常很快就蜕变成了一些流言蜚语,因此安·麦克金迪的木屋很快成为其所在村落公认的丑闻交流中心。
在那个年代,通奸可是要被定罪的,养私生子也在不端行为之列。很明显,就安·麦克金迪那空洞的心灵而言,发现某个倒霉姑娘的韵事并跑去大陪审团那儿告发,一生中没多少比这件事更能带给她深刻而难以抑制的快感。哈罗德要塞的《季度庭审会》屡次记录着“由安·麦克金迪告发”的某个可怜姑娘因通奸而遭起诉之事。1783年的春季,在哈罗兹堡审理的17状案子中,其中8件便是通奸案。
在这些起诉中,1789年11月24日大陪审团审理其中一件之后的记录如下:
露西·汉克斯犯通奸罪。
这可不是露西第一次被定罪。她的第一次是在数年前的弗吉尼亚州。
这是一件陈年往事,但旧的记录信息少得可怜,只有几条干巴巴的事实,更无事实背景。不过,仅从那些事实以及别的信息来源,仍然可以还原出来一个可信的故事来。不管怎么说,那个故事的基本要素总是存在的。
汉克斯家族曾住在弗吉尼亚州一片狭长的地带上,两边分别靠着拉帕汉诺克河以及波托马克河。同住在这片狭长地带的还有华盛顿家族、李氏家族、卡特家族、方特勒罗伊家族,以及不少其他的权贵家族。这些贵族跟周围邻里的那些贫穷而大字不识一个的家族,如汉克斯家族等都属于基督教徒。1781年11月的第二个星期天,华盛顿将军带着其令人翘首以盼的客人拉法耶特将军来到教堂,露西·汉克斯当时也在现场。一个月之前,这位杰出的法国将军协助华盛顿打败了驻守约克镇的康华里斯勋爵及其军队,人人都渴望着能够目睹这位将军的风采。
那天上午,在唱完最后一首赞美诗并祈祷完毕之后,该教区的教徒们一边成单列前行,一边跟这两位战斗英雄一一握手。
不过,除军事策略及国家事务之外,拉法耶特将军还有一个嗜好,那就是对漂亮的年轻女士情有独钟。每当被介绍给一位吸引他的女性后,他习惯性地亲吻对方以示赞美。就在那个特殊的上午,他在基督教堂前就曾亲吻过七位姑娘,其意义大大超过了教区牧师长以圣路加那洪亮的声音诵读《福音》第三章的影响。那些曾被亲吻过的七位姑娘中就有露西·汉克斯。
这一亲吻引发了一连串事件,对美国未来的改变之大,绝不逊色于拉法耶特为我国打赢的诸多场战斗,想必还要大得多。
在那天的集会上出现过一个富有的贵族单身汉。此人对贫困潦倒、大字不识几个且地位远低于他的汉克斯家族早有耳闻。但是,就在那天上午——当然,此事也许纯属想象——他认为拉法耶特在亲吻露西·汉克斯时,相比对另外几位姑娘所倾注的热情和爱意略多那么一点儿。
这位种植园主非常敬仰那位法国将军的军事天才以及对漂亮女性的鉴赏,于是开始对露西·汉克斯想入非非起来。他后来细想了一下,结果明白了这一点:世上著名的佳丽中有些跟露西一样出身寒门,有些美人的背景甚至比她更加低微,比如说汉密尔顿夫人、比如说身为某贫困潦倒的裁缝私生女的迪巴里夫人,她几乎不识字,却差不多是跟路易十五比肩统治过法国。这些历史先例能让人望梅止渴,因而也有助于那位单身汉的种种欲望变得更加有尊严。
前面说的是星期天的事儿。在随后那个星期一里,那位单身汉翻来覆去地把这件事儿思忖了一整天。星期二大清早,他便策马来到汉克斯家族的泥地木屋里,将露西雇为他那种植园农舍的用人。
他家里已经有了不少的奴隶,压根儿就用不着再请别的什么用人。尽管如此,他还是雇用了露西,给她一些室内的轻松活儿,而且没有要求她跟那些奴隶有什么往来。
在当时,弗吉尼亚州不少富有的人家习惯把自家的少爷都送去英国接受教育。露西的这位雇主曾求学于牛津大学,还将其爱不释手的大量书籍带回到了美国。一天,他信步走进书房,发现露西手持抹布坐在那儿,凝神翻看着一本历史书中的一幅幅插图。
用人能做这事儿的可不常见。尽管如此,他不仅没有责怪她,反而关上书房的门,坐下来,把附在插图下面的那些解说词一一读给她听,还给她讲解了其中的一些含义。
显而易见,她听得津津有味。最后,让单身汉惊讶不已的是,她竟然告诉他,说她很想学习阅读和写作。
早在1781年之时,一个用人竟有如此令人惊讶的志向,在当今时代看来是难以理解的。当时的弗吉尼亚州根本没有任何免费学校,在交易达成后会签上自己姓名的业主不足一半,而转让土地的女性基本上也只会作个符号以示自己的签名。
然而,这里竟有一名有志学习文化的女用人。在当时的弗吉尼亚上流社会人看来,这一想法即使不被认为有“革命”之企图,至少也会认为是个危险的信号。但那一想法却吸引住了露西的雇主,于是他主动提出当她的私人教师。那天晚上吃过晚饭后,他把她叫进自己的书房里,开始教她学习英文中的26个字母,几个晚上后,他手把手地教她如何握住鹅毛笔,还告诉她怎样将那些字母进行组合。经过他长时间非常出色的教学,她还真给他长了脸!露西的一份手迹被留存至今,它显示出她书写时的那份大胆和自信。她的手迹表明其精神、个性和品格。她不仅使用过“赞许”这个单词,而且拼写得准确无误。在连乔治·华盛顿等人的拼写也难保万无一失的时代里,这可算得上是个不小的成就。在结束当晚的阅读及拼写课程之后,师徒二人在书房并肩而坐,望着火炉中的火苗,欣赏起从树林边上升起的明月。
她爱上了他、信赖他,只不过是对他的信赖过火了一些……紧接着是她为期数周的惴惴不安。她茶饭不思,也很少合眼。焦虑使得她看上去骨瘦如柴。当她觉得连自己都无法怀疑事情的真相时,她向对方说出了实情。有那么一小会儿,他想到过跟她结婚,不过也仅限于那么一小会儿。家庭、朋友、社会地位、各种复杂的关系、不堪入目的场景……不行。再说,他开始对她产生了一些厌恶之感,于是给了她一些钱后便将她打发回家去了。
在随后的数月时间里,人们纷纷对她指指点点、避之不及。
一个星期天的早上,她竟恬不知耻地抱着自己的婴儿去了教堂,由此引起了轩然大波。集会上的淑女群情激奋,其中一位在会堂起身,强烈要求“把那个婊子赶出去”。
这一羞辱足够让人难以忍受了。露西的父亲不想再让女儿受到任何侮辱,于是,这个汉克斯家族的汉子将其屈指可数的几件家产装上一辆马车,沿着荒野上的小道流浪,穿过坎伯兰峡口,最后定居在了肯塔基州的哈罗德要塞。那儿没人知晓他们的家事,要隐藏露西孩子父亲的身份就方便得多。
即使在哈罗德要塞,露西也跟先前在弗吉尼亚州一样漂亮,一样能够吸引男人。追求她、赞美她的人不计其数。她再度坠入情网。这次的迷失来得更容易些。有人发现了她的秘密,还口口相传开来。如前文所述,这事儿在安·麦克金迪家又被转述了一番,露西被大陪审团裁定为犯有通奸罪。不过,司法官认为露西不在起诉之列,于是将传票揣进兜里,没有过问露西的事儿,便出门猎鹿去了。
裁定是在1月做出的。在次年3月,法庭再次审理此案。其间,某个妇女出庭时,对露西展开了更多的传闻和诽谤,并要求将这名荡妇拖进法庭,当面回应对她的种种指控。于是,另一张传票又发了出去。不过,傲骨凛然的露西当场将传票撕了个粉碎,继而朝传票送达人的脸上扔去。到5月时,法庭仍会再审理此案。若不是某个了不起的小伙子出现在现场,露西无疑将会被强行带到法庭去。
这位小伙子名叫亨利·斯帕罗。他策马来到镇上,在露西家的门前拴好马匹,径直走进屋去。
“露西,”他或许就是这样对她敞开心扉的,“我才不在乎那些女人是如何非议你的。我爱你,也非常愿意娶你为妻。”他曾请求过露西嫁给他。
不过,露西并不愿意马上嫁给他,她不想让镇上的人说斯帕罗是被迫成婚的。
“咱俩就再等上一年吧,亨利,”她坚持道,“在此期间,我想证明给每个人看看,我也一样会过体面的生活。如果一年后你还打算娶我,那就过来吧。我一定会等着你的。”
1790年4月26日,亨利·斯帕罗出示了那张结婚证,之后再也没听人再提起过什么传票的事儿。差不多一年之后,他俩结为了夫妻。
这桩婚姻让安·麦克金迪家的那群婆姨一边摇头,一边嚼舌头:他俩的婚姻可长不了。露西还会故伎重演的。这话亨利·斯帕罗听见了,其他任何人也都听见了。亨利·斯帕罗想保护露西,于是建议再往西部迁移,去一个更友好些的环境中开始他俩的全新生活,但她却拒绝了传统式的逃避。她说自己不是人们认为的那种女人,言语间,她昂起了头。她不打算逃走。她决定就在哈罗德要塞继续生活下去,非跟世俗搏斗到底不可。
她照那样去做了,还养育过八个孩子,并在其所在的社区洗清了一度曾被视为粗俗笑料的名声。
后来,露西有两个儿子做了牧师;她的一个外孙,即她那个私生女的儿子,成了美国的总统。他的名字叫作亚伯拉罕·林肯。
我之所以讲出这个故事,旨在揭示出林肯那些更为直系的祖先。他本人也很珍视那位受过良好教育的弗吉尼亚外公。
作为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威廉·H.霍恩登跟林肯合作长达21年之久。他也许比世上任何人都更了解林肯一些。非常幸运的是,此人在1888年出版了一部有关林肯的三卷传记。就有关林肯的大量作品中,该传记算得上是最有分量的著作。现在,本书作者便摘录其第一卷第3页至第4页中的部分内容:
关于其祖先和家族根源,我仅记得林肯先生曾提到过一次。大约是在1850年前后,当时我和他乘坐他那辆轻便马车前往伊利诺伊州的蒙纳德县。我们即将参与辩护的那场诉讼,可能直接或间接地触及遗传特征这个话题。在途中,我第一次听到他聊到了自己的母亲。他详细讲述了她的特点,或提到或列举了从母亲那里传承下来的那些品行。除此之外,他还说道,他的母亲是露西·汉克斯和一位受过良好教养的弗吉尼亚农场主或种植园主的私生女。他分析道,正是最后那一点造就了他的分析能力、他的逻辑推断力、他的精神活动、他的宏伟志向,以及他有别于汉克斯家族成员及后代的那种品质。就遗传特征一事的讨论,他一直认定的理论是,出于种种原因,非婚生的孩子常常比合法出生的子嗣更强壮、更聪慧。就他的个案而言,他坚信的善良和优秀品质就来源于他那心胸宽广而又默默无闻的弗吉尼亚母亲。尽管追忆使人痛苦,但这仿佛使其母亲的形象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随着轻便马车一路颠簸前行,林肯还哀婉地补充道:“愿上帝保佑我的母亲!无论是现在的我,还是我希望成为的人,都得益于她。”他紧接着又陷入沉默之中。我俩的思想交流就此打住,在继续行进中,我俩再没有任何交流。林肯显得哀伤而专注。他沉浸在思索中,冥思的无疑是他刚揭示过的自己的身世。此番举动犹如在他周围筑起一道屏障,我不便再随意穿越。他那番话和忧伤的语调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次经历让我没齿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