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明16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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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路在脚下

翌日。

使团离开大明地界,正式进入了山东区域。

左懋第心情有些不错,难得露出了一副好脸色。

陈洪范(副使)有些意外,发问道:“仲及是有什么开心事?”

左懋第笑笑,回道:“我本忧心忡忡,但看到这山东地界并无有效官衙管制,确实应了我昨天听到的那一席话,这天底下的事情,还是有人看的透彻的。以我汉人之智慧,绝不至于将大好河山葬送在区区蛮夷胡虏之手。”

陈洪范好奇追问:“什么话?”

左懋第却是摇头不语。

陈洪范心里泛起嘀咕,却是有另一种想法:他此次随使团北上,有意私下联络那些降清的汉臣,大明气数已尽,若是能在满人那里得到好处,他已有意改换门庭。

………

徐州城。

李昭凤好奇的看着眼前的少年,有些狐疑。

张松龄、裴七、张宝三人或坐在木椅,或坐在马扎上,窃窃私语。

“你是说……你叫夏完淳?”

“正是。”

李昭凤倒吸了一口凉气。

乖乖,今天什么日子啊?居然让自己在同一天内见到了两个青史留名的人物!

要提到夏完淳就不得不提到夏允彝,提到夏允彝就不得不提到几社。

这个几社是个什么东西呢?

有明一朝,文人结社的风潮轰轰烈烈,其中最著名的莫过于“复社”。

复社成员主张砥砺品行,反对空谈,密切关注社会人生。

出发点是好的,结果他们认为——想要改变现状,就要复古,恢复古制。想在大明搞文艺复兴。

结果碰上个开历史倒车的满清,创始不到百年就被取缔了。

而几社,就是脱胎于复社之中,二者相差不大,主张思想也有诸多共同点。

也就是说,眼前站着的夏完淳,如果在历史上多活几年,极大概率会成为明清版文艺复兴的领袖。

这下李昭凤不得不好奇了:“你来找我做什么?”

夏完淳则是拱手道:“先生大才,完淳想在贵地借住一段时间,还想跟先生学一些学问,不知可否?”

“等等,你可别乱叫,我可担不起先生的。”李昭凤连连摆手,给他搬出一把椅子,道:“你先请坐。我这本来就我兄弟二人住着,你要是不嫌弃,随便挑一间屋子。只是我们手上钱粮不多,恐怕不能好吃好喝的招待你。”

夏完淳礼貌道:“多谢先生。关于先生昨日所讲,完淳心中还有几点疑惑。”

“都说了你别叫我先生了,你有什么想不明白的,说就是了,只是我也不一定能给你讲清楚。”李昭凤有些头大。

眼前这可是五岁读经史,七岁能诗文,九岁就能写出《代乳集》的一代神童啊!

夏完淳也不客气,直接张嘴就来:“我在州衙时,先生与萝石叔……”

“萝石叔?”李昭凤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了:这是左懋第的自号。

“先生曾说,如今我大明积弊在于土地,在于士绅。但这些问题自古以来便有,为何每当出现朝代更替,便能解决这些问题呢?这是否证明,如今我大明需要效仿古人,学古典,改古制?”

夏完淳受父亲的影响,坚定认为古时一定有可取之处,想从李昭凤口中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错了,问题根本就没有被解决。”李昭凤则根本不给他这个面子,抚额否定道:“新的王朝建立,都是站在死亡千万人的基础上,将手中能掌握的土地再次分配。不过是将一局已经下乱的围棋,推倒重来罢了。纵使汉唐强盛一时,三百年后,又与我大明如今有什么区别?”

夏完淳问:“先生的意思是,如今我大明已同样到了穷途末路的时候了?”

这小孩年纪不大,口齿却十分伶俐。

也就是现在弘光一朝不设厂卫,要不然这种言论非得把自己牵连进去不可。

李昭凤脸色一变,道:“这是你说的,我可没说。”

夏完淳不置可否,继续问道:“宋时曾有王文公(王安石)变法,可最后却因与民争利而失败告终,这是否证明问题的本质其实根本不在于……”

“谁是民?这争的利到底是乡绅的利?还是那些大字不识一个的平头百姓的利?”李昭凤立马反驳,又缓声道:“靠士族子弟去推行削弱士族势力的政令,你把下雨的权力交给卖伞的商贩手中,且问这日后,还会有几次晴天?”

夏完淳推敲一番,发现是这个道理,便追问道:“那我大明呢,推行政令不也是要靠各地士绅吗?岂不是说我大明已经是无药可医的地步了?”

“也不至于如此。如果我们能打出去,对外部势力动刀,将百姓与士绅的矛盾对外转嫁,也许就能延缓衰败,停止内耗……”

夏完淳听完,更加丧气:眼下的官军连农民军都打不过,后勤问题都先不说,自家土地都收不回来,就更别说对外征战了。

这似乎就是一个死结。

良久,他垂首道:“所以,现在的大明已经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了么?”

李昭凤没有说话,而是将夏完淳拉出堂屋,张松龄几人好事跟上。

晴空高照,清风拂面。

只见李昭凤站在院子正中,对着身后屋子说道:“你看,如今的大明就像是一间屋子。我们脚下踩着的土地便是百姓。这座屋宅的基石便是乡绅,撑起顶梁的立柱便是百官。”

“那天子呢?天子又是什么?”

李昭凤笑笑:“天子就是这房顶的瓦砾。如今基石看着完好无缺,其实外强中干,内里已经长满了虫巢。不论立柱是多么坚硬的木料,总有被虫子腐蚀的一天,到时便是屋倒人散,瓦砾摔的粉碎。”

“每逢朝代兴亡,就好比在这座基石上重新盖起一间间屋子。他们换了立柱,换了横梁,换了瓦砾,但一样逃不过被屋倒人散的命运。”

夏完淳皱眉,思索了许久,开口道:“所以要想改变这一切,就要把基石中的虫子清理干净?”

李昭凤摇摇头道:“错,经过上千年的腐蚀,这基石早已只是一具空壳。只不过是披着石头的外皮,实则是由大批的虫群,支撑起了这间破屋。”

夏完淳笑了:“先生,此话不对。虫子怎么会支撑起屋子呢,他们只会啃食木材。”

李昭凤道:“因为这群虫子不傻,他们知道只要自己还披着石头的外皮,就会有源源不断的人在这里盖起新屋,他们就有源源不断的立柱可以腐食。”

夏完淳沉默了,嘴角也慢慢撇了下去,只觉得浑身毛骨悚然。

再一看自己手臂,汗毛都已经竖起来了。

是啊,不论王朝如何变换,那些庞大的世家门阀不依旧传承至今吗。

不论换成多么英明的君主,换成多么强硬的权臣,也无非是延缓屋宅倒塌的命运,却根本解决不了根本。

夏完淳不禁惴惴不安:难道自己从小被灌输的思想,只要君明臣贤,国家就能长治久安,都是错误的?

莫非眼下整个大明,从根子上就是烂的?!

张松龄几人不明觉厉,虽然听不懂,但不妨碍他们此刻被唬的一愣一愣的。

裴七嘟囔道:“怎么好端端的扯起盖房子的事来了?”

张松龄则是不耐烦:“大伙在这看你们讲了一天云里雾里的,不如讲点我们听得懂的!”

说完,他上前把李昭凤拉回屋中,重新讨论起了那些自己没听过的话本。

裴七和张宝也对盖房子之事不感兴趣,兴冲冲的围坐过去。

只留下夏完淳一人怅然若失,盯着房子不断发呆。

当一个人心中的信仰被击的粉碎,他便会开始否定自己学过的一切。

夏完淳失魂落魄,一整日提不起精神,怎样也想不出破局之法。

他在脑海中翻遍了孔圣人的语录,在内心里默念了无数次朱子的训言。

到了晚上吃饭时,哪怕看着碗中的米粒,都像是一只只蠕动的蚜虫。

到底怎么才能在这样的地基上盖出坚固耐用的屋子呢?

他急切道想知道问题的答案。

最终,他还是走到李昭凤面前。

恭敬的以弟子礼拜之——他知道眼前此人肯定心中有解。

“先生,还请解答我心中所惑!”

李昭凤乐了:就等着你来问我呢!

放下碗筷,起身再次把他拉了出去

——这次却没有让他看向身后的房屋,而是望向前方,笑着说:“其实,你一直陷入了眼前的误区。当你不去看它,答案其实就很简单。”

他用力跺了跺地面,道:“为何一定执迷于在腐朽的基石上构建房屋,你脚下所踩着的,不正是更广袤无数倍的土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