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哭竹生笋
大汉帝国熹平三年冬，全天下似乎都被大雪席卷了。
尤其是北方接近草原的一带，寒风冷冽如刀，万径千山消沉似枯坟，天气无比的不适宜出行。
幽州刺史部蓟县县城外，白雪堆叠厚处近乎三尺多高，稚子出门，唯恐失足被埋，一晚过去，大雪像天门大开般奔泄，成年人理应亦是寸步难行。
可偏偏今早雪地上各色的油纸伞，正恍若一个个浮萍般，随风络绎不绝的起伏着，朝着一处无名的竹林进发。
此时，只见冬日的竹林依旧一片苍翠，厚雪压竹，折节可闻，一名身着灰色深衣的少年正拿着一把锄头，一下一下的拨开白雪，翻动黄土寻找着什么。
所有来者的目光都是放在他的身上。
“话说温家长子当真已经挖了三天的笋？”
竹林边上早起的乡下老实人，来的早靠的近，头都没回，就用粗犷浑厚、响亮干脆的声音开口问向身旁的站着的人。
“我也不知道，没亲眼看谁知道，我这不就在赶往去看看吗？”
被问者看上去也是个庄稼汉，穿着一身打着补丁的棉袄，闻言搓了搓手，摸摸被冻的通红的耳朵，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
“也是，可我听说那温家主前妻去世，现在的主母乃是续弦，这位新主母啊，素来对待这位温公子极其差劲，吃不饱穿不暖，就这待遇，能给她找一天那都是大孝子了啊！”
“是极是极啊！”
“这就是古人先贤的遗风啊！”
甚至一旁上了年纪，鬓角斑白的的老儒生，在后辈的搀扶下，跋涉雪上，看到了竹林旁少年的单薄身影，也忍不住发出感慨：
“任侠义气者多见，以德报怨者何寻？此子何等宽阔之胸襟，连老夫都自愧不如！”
三日前，幽州境内有一则消息不胫而走，如一场骤雨，从郊外到县城，从市井到豪门，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说是蓟县首富温家的夫人病了，一定要在这隆冬腊月里吃上春日才能吃上的笋方才有机会痊愈。
那温家的长子，也就是温家家主与其前妻所生育的嫡长子温隐商闻言后，便全城范围内打听是否有人留存有笋，后来收到了笋干，却又说笋干不行，一定要吃新鲜的笋方才有用，便亲自来城外找找看有没有笋。
听说到这件事的第一时间，所有人都对温家长子的行为感到无比的感动，这就是孝啊！
“早前城内就有流言蜚语传播，说是温家主的那位续弦，也就是现在的正房，对了温家长子温隐商十分的不待见，现在一看，果然！大冬天，衣裳如此单薄……”
“诶！毕竟是前妻所生，又是嫡长子，家业之上嘛，必然会与其所生育的儿子有所争夺，怎么可能有好待遇？”
“用屁股想想就知道，不是亲生的对待，自然是截然不同。”
“也正是如此这才更显温隐商的孝啊。如今的夫人对待温隐商不好，但是温隐商却丝毫不在乎这些。隆冬腊月，四处寻笋，寻不到还亲自来竹林搜寻。谁都知道寒冬腊月，哪里有水？这分明就是万般无奈啊，但愿温隐商的孝心能够感动上天。在这竹林里寻出来笋吧。”
“诶……”
围观的群众，你一句我一句都是对温隐商的同情。
还有些完全是不明所以，只是习惯性对某些人说起来的故事附和，装作了然的点头、赞同，听着听着的就变成了感同身受的模样。
虽然他们都知道冬日里不可能有竹笋，上天的也不没有那么容易被孝心所感动。但他们依旧对温隐商赞不绝口。
因为这是一种风气，一种官方钦定的风气。
“哐哐哐。”
其实围观之人心中的敬佩，温隐商不在乎。
看着他们，他的心绪平稳异常。
欲速则不达，有些事情就是需要时间的发酵的。
这些人越同情他，越感慨此事，他能收获的成果就更大。
接下来他的操作，绝对会让所有撑着油纸伞在风雪中围观的人都见到了出乎意料之外的一幕。
“嘶，差不多了。”
半个时辰，天气愈发的寒冷，温隐商倒不是怕自己冻伤，而是担心入群会有人惧怕寒冷退去，总算就开始了表演。
“上天啊，祈求你能赐予我竹笋，治愈我母亲的疾病吧！”
说着，温商隐做出一副看上去很是疲惫的样子。
扑通一声，无力的跪倒在雪地里，眼泪直流。
他一面哭泣一面祈求着上天能够让他寻到新鲜的竹笋，说着居然还开始用手翻动方才已经挖过的土坑里，很是具有破碎感，
“啧啧啧....”
此情此景，让不少人心中愈发感慨不已。
只是没多久，温隐商刨开一层层灰土，一个个嶙峋的小塔般的竹笋，竟映入了围观者们的眼帘！
这这这.....
这温隐商在这寒冬腊月里，居然真的在竹林里挖出了竹笋！
那与黑土略有些相似的颜色，这不就是笋壳吗？
这怎么可能？！
所有看到这一幕的人，瞬间都变得目瞪口呆，呆立在当场一动不动。
而不知道为什么，居然还是靠的最近的那名庄稼汉最先反应过来，十分有意的放开喉咙大喊道。
“笋！居然真的有笋！温公子居然真的在这竹林里挖出了竹笋！”
话语落下，另外一名看上去十分老实模样的汉子，也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一般，马上一脸震惊的大喊道。
“笋！是笋！温公子的孝心感动天地，居然真的在这冬日里生出了竹笋！”
这两名大喊的汉子对视一眼，再次重复了之前的语句，用尽全力手作喇叭状，朝着周围声嘶力竭的大喊。
“真的假的？”
“哭竹生笋，孝感天地！岂能有假！”
后头看不见的人听见两人的极力宣扬瞬间沸腾躁动起来，喧哗一片。
围观之人一个接着一个，摩肩接踵向前挤去，都想要确认这一幕的真实性。
“祥瑞！这就是祥瑞！”
“没想到老夫有朝一日便能见到此般情景！”
突然，一名老儒生在周围人的搀扶下，踉踉跄跄的走到最前方。
见着温隐商手中的竹笋，他的心脏猛然狂跳，不由自主地仰天大喊。
胡须颤动着，下一刻，他居然直接原地跪下五体投地。
周围人看着德高望重的老儒生居然跪下，再想到方才的一声祥瑞，也忍不住纷纷俯首。
上天显灵，天降祥瑞为温隐商的孝心所感动，这是何等的神圣啊！
冬日挖出竹笋，这并非人力所能及。
我你有千万两黄金也难成此事。
这冬笋。
没别的可说，定然是显灵了！
我等见此，也算沾到福气了！
“没想到还有真迷信的。”
一旁的抱着笋激动哭泣的温隐商看到老儒生五体投地的大喊差点以为对方也收了他的银子。
不过既然已经开演，他的惊讶转瞬即逝，继续的自己的演技。
保持着一脸惊喜，喜极而泣的模样，他跪在原地，手捧竹笋仰天长啸。
再对着刚刚挖出竹笋的坑接连叩头。
“幽州温隐商，跪谢苍天赐下竹笋！温无以为报，日后必然积德行善.......”
.......
又是半个时辰。
温隐商喉咙都喊哑了。
他环顾四周，见众人差不多都已经亲眼见证过，大都信服，便不再犹豫，迅速将竹笋抱起，自竹林朝着不远处的一辆破旧牛车走去。
接下来，就是进城再度宣传了！
这走向牛车的过程中，幽州城十里八乡，所有才匆匆赶来的人靠近他想要沾一沾这一福泽。
还有人十分关心他，给他驱寒问暖。
温隐商伸出右手擦了擦脸上泣时没有擦去的眼泪。
“无妨无妨，再冷的天，我也愿意，多亏了苍天啊，苍天赐竹笋，母亲的病终于能好了，母亲她为……病痛折磨这几日，我实在是寝食难安。”
被冻红的手配着红彤彤的眼睛，这一幕实在是感人啊，真情流露毫无疑问。
老儒生自地上起来，直接就是被温隐商感动的哽咽的说不出话来，眼眶里也微微泛红。
生子当如温隐商啊！
想到自己家中那几个本来看上去还颇为孝顺的后辈，与这一对比，实在是不值一提。
众人就这样看着温隐商缓缓的朝牛车走去，不自觉的拥护在温隐商边上。
就像来时候那样，只不过这次的人流更加的密集整齐。
薄薄的一层雪已经覆盖了来时的路，众人随着温隐商一起返回城里。
前前后后都有人在，有人开路，有人挡风。
两个时辰后便抵达了蓟县县城，城门守城的护卫看到这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十分眼熟。
他们也是听闻了温隐商去城外竹林寻笋之事，所以这两日出城只能甚多，但他们也只是认为他们那些出城的人只能看个热闹，冬日是不可能在竹林中寻到笋的。
可现在这情况似乎并非他们想象的那样。
走在最前头的是两个庄稼汉模样的人，他们两个大摇大摆的在前面开路。
老远他们就对着城门大喊。
“温公子哭竹生笋，孝感天地，孝心至诚，得笋归来！”
“温公子哭竹生笋，孝感天地，孝心至诚，得笋归来？”
守城之人瞬间愣在原地。
随着人群的靠近，他们注意到被人群拥护在中间的那名少年，单薄的衣衫，怀里赫然抱着的是一堆新鲜的竹笋。
笋壳粘着泥土，笋根处却是鲜嫩的白色。
居然真的孝感天地了？！
这……
士兵连忙让路。
温隐商眼眶泛着红色，朝着守城士兵点点头，便也进了城。
很快，便来到了温府。
早早有腿快的跑来温家送信。
温家家主温观庭此时就站在温府门口，翘首以盼。
他看到衣衫单薄的温隐商怀里抱着竹笋，眼眶也瞬间泛红，黄豆大小的泪珠自眼角坠落，声音颤抖。
“隐儿…你……”
“父亲，母亲好多了吗？我没有辜负您的期盼，总算是把个笋给寻来了，有了竹笋想来母亲的病很快就会好了吧？
温隐商一脸诚恳道。
温观庭闻言，眼中的泪水更是愈发止不住，几乎哽咽的说不出话来。
“你生母去世后，为父平日里对你疏于关照，你没想到你的孝心居然如此。我已听下人说了，孝感天地，你的孝心实在是唉……”
温观庭虽然是商人，但是从衣着打扮、气质看上去反而像个儒生，此刻直接丝毫不在意那竹笋上的污泥，将温隐商拥入怀中，身子颤抖的用手安抚着温隐商的后脑勺。
“商儿，为父实在是愧疚啊……”
“诶。”一旁路人见此父慈子孝一幕直接忍不住唏嘘：“此番孝心，想来温夫人也说不出来什么了吧？”
“温夫人不知道听闻此事心中会作何感想？估计都要感动的落泪了吧？”
“如此凛冬，竹林寻笋，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当真是天佑温公子。”
“平日里的温公子便是至诚至善之人，如今祥瑞降临，说来其实也是理所当然。”
父子二人，府前相互感动，倾力落泪。
末了，还是这隆冬的寒风实在冷冽，一阵阵刮的人肌肤生疼，人群之中才有人劝说温公子快快进屋内烤烤炭火取暖，莫要求得苍天赐下来竹笋，人却出了问题。
众意难违，父子二人便只好招呼来下人抬着竹笋一部分送去了厨房，一部分送去了祠堂，随后进了屋内。
望着这温家父子的背影在跨过门槛后渐行渐远，人群才逐渐一点点散去。
“商儿，辛苦你了，这么冷的天居然能够坚持三天，今日还特意穿的此般单薄，为父……诶……好在计划照常进行了。”
府门已闭，旁人避退。
直到进入门上高悬“天道酬勤”牌匾的书房内。
温观庭才十分心疼的迅速从一旁拿来貂皮大衣将温隐商裹得严严实实的，十分感慨的道。
自己这个儿子当真是毅力非凡啊，日后定然能成大事……
“父亲，这都是为了我们温家，我们温家虽然是幽州首富，但社会地位卑微，不过寒门，无人举荐，想要踏上仕途的唯一方法，就是这样了。”
温隐商俊秀的面庞略显苍白，但语气却是很坚定。
哭竹生笋，前世他所知的中国古代二十四孝之一。
不论后人如何评判糟粕。
在封建时代、尤其是汉朝，绝对是有无与伦比的影响力的。
根据二十四孝记载。
三国时期，孟宗母亲生病，只有吃嫩竹笋才能好，寒冬无笋，小孟宗扶竹而哭，哭声感动天地，打动了竹子，于是雪地上便瞬间生长出来许许多多个竹笋。
温隐商没有办法让地上瞬间生长出来竹笋，但是他可以生产出竹笋，提前埋在地里。
然后再挖出来。
好歹前世也是农业大学毕业。
在有了把握之后，温隐商便将这件事统统告知给了自己的父亲。
毕竟举孝廉当官是对这个家族有益，身为家主，他的父亲自然是最希望他举孝廉。
在了解到这件事的可行性，亲眼见识了温隐商在冬日里培育出竹笋的画面，温观庭立刻就为其保密。
提前半年为温隐商进行各种积善行德之事，修桥铺路，各式各样……并且花费了大量的精力财力去宣扬这件事。
各种添油加醋的传播，茶馆里，酒店里，街头巷尾，水军无处不在，花钱的、自来水……
至纯至孝的名称，顷刻之间，全城皆知。
“欸，这些年也是委屈夫人了，为了我们温家背负了莫须有的流言蜚语......”
一念至此，温观庭忍不住感慨道。
“是啊，辛苦母亲了。”
流言双刃，利弊皆有。
此番流言虽然是有益于温隐商，却属实让他那位继母难堪。
纵然有来自封建社会的礼教束缚，大部分女子都极少出来抛头露面，但是流言蜚语的穿透性古往今来都是不容小觑的。
温观庭虽与夫人有所商量，可依旧……
当初温观庭是与夫人说：商儿会给你带来天赐的竹笋，给你熬汤喝，难道还不好吗？这件事是为了长远计。将来难道你不想让你的儿子，你自己的亲生儿子也走上仕途吗？没有名望，家族中没有一个人当官，如何能步上仕途啊？你的儿子难道也像我一样跟我去经商吗？
为了亲生子嗣，本就识大体的夫人才是勉强接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