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提子
从她被季明信牵着手带回季家开始,芙提就已经做好了唯他独尊的准备。这样一个小小的要求,饶是她心里不舒服,也学会忍耐着接受下来。
周漾司说:“就当多个机会。”
他总是这样的说辞,让芙提觉得羞愧。大家都是成年人,好像只有她还学不会将眼前的美好抓住。她避之不及的,并不是人人都能拥有。
她在自己纠正不过来的幼稚中妥协。
这个世界上有人缺钱,也有人最不缺钱。芙提觉得,那些不好好开餐厅和展会,偏偏要将吃饭的地方打造得道貌岸然,小桥流水潺潺的人,和中世纪修筑无数奢华城堡来彰显自己的财富和地位的欧洲贵族没两样。一样闲得高雅,一样奢靡不堪。
桌子上白色瓷玉的光泽纯净到可以投出在座的每一幅五官,芙提在打量的目光中硬着头皮坐下,没人会说什么,可她就是觉得如坐针毡。
趁着上菜的空隙,她偷偷和周漾司咬耳朵,“小叔他不来吗?”
“不来。”
撇去他大忙人的身份不谈,这场商业性质和他完全不对口的社交,季明信自然不会硬往上凑。只是他和周漾司是私交,既然答应了替他关照着点侄女,周漾司自然不会怠惰。
他也有自己的私心。
芙提的希望落败,女孩子的低落又多了一层,她乖乖吃饭的模样像极了赌气的兔子,神色不变却沉默得让人无奈。周漾司觉得好笑,随她去了。
推杯换盏间感受到有目光从她脸上滑过,芙提抬眸,只能抓到副导转瞬即逝的目光。
她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只是芙提无所谓,横竖已经被看轻,即便她不知情,但周漾司替她搭的桥她是确确实实走了,没必要占了便宜还立牌坊。
视线顺着就流连到了他旁边的男人身上。
芙提从进门的瞬间就认出来了。那样漫不经心的姿态,面对堆到脸上的奉承和源源不绝的夸赞,他始终都是淡笑不语,杯子在他跟前转了几圈,也不见他给了谁面子。
下午没看清的容貌也在吊灯奢华到璀璨的光线下展露无遗。
几近完美的五官比例,瘦削的轮廓雕出流畅的线条,眉眼深邃且浓烈,挺鼻薄唇,眼角上挑,替那沉稳不俗的气质又徒增几分不羁和肆意。芙提想,如果他的脸能够成为弗朗索瓦的作品,或许浪漫主义也会被赋予新的含义。
段昱时,她在齿间无声地咬过他的名字。
哪怕在无数不同的场合和形形色色的人口中听说过关于他的传说,芙提也仍旧感到陌生。
他就坐在桌子的对立面,不远的实距隔出生人勿近的疏离感。
只一眼,她就知道,他和在座的人都不一样。
那种属于艺术家的清高氛围在他的言行举止中流转,又和周遭裹住他的、本应该和文艺相驳的商业气息缠绕在一起,不会让人觉得相悖,反而诡异地融洽。
好像他天生就是如此,如此适合在名利场周旋,在虚伪世界中做他自己。
许是这份惊艳冲击了她的神经,等到那人察觉着朝她看来时,芙提才仿佛被烫到般匆匆垂下眼。
一道胭脂鹅脯端上来的间隙,男人侧身出了门。
没人询问,他离开的背影潇洒利落,若不是手机还搁在原地不动,这样的随意多少是有些让人敬佩的。
季明信的电话就是在五分钟后打来的,芙提和周漾司打了声招呼,猫着腰就出去了。
“喂?小叔。”
她张望着走廊的左右,打算找一个好一点的场合,可以让她呼吸久一点又不被人抓住的那种。
服务生端着盘子而过,芙提跟在他身后,到了拐角便逆向而行,转身隐入楼梯的侧道。
“我知道了……你怎么总说这些。”
芙提拿着手机,步子忽然一顿。
刚才那服务生的身形有些高大,芙蓉只看着对方的脚尖,并未留意眼前,等真正藏好了才发现,这隐蔽的小空间并非只有她一人。
男人斜靠在那镂空的窗台。外面是层叠的树影,许是夏日惊蝉吵闹,菱形设计的雕花蒙上一层精致的网格,烟雾有些为难地挤在纱网中,熏得四周都有些缭绕,看不清他的表情。那头季明信的声音还缠着听觉,可芙提已经什么都感知不到了。
她不知道电话是什么时候挂掉的,莫名又陌生的惊慌涌上心头,让她一时忘了动作。
灯光昏暗,投在墙上生出几分油画般柔软的质感。段昱时懒懒地打量着愣在原地的小女孩,嘴巴轻抿,浓重的味道吸入口腔流进五脏,驱散了几分困倦。
方才饭桌上的注目倒是火辣大胆,这下倒是缩成刺猬了。
小猫一样。
他勾勾手指,她就像提线木偶一样走近。
芙提的心跳都快跃出嗓子眼,手心都捏出汗来。段昱时见她一副落难的窘样,难得笑了,开口倒是没急着调侃她,只说:“站进来一点,你这样很容易被人发现。”
芙提更难受了。
两个人站在一侧,窗台的两个角都藏到躯体背后。树影婆娑,辉月清浅,不远的距离之间,她闻到辛辣的烟味,意外地不呛鼻,但还是敏感地皱了皱脸蛋。
段昱时看她哑巴吃黄连的样子,伸手又点了一根。
还挺能忍。
衣服都没换,和下午匆匆一面见的一样。口红越过了唇线,意外地显出几分饱满。眼妆衬不出瞳孔半分明亮,是不合时宜却合当下审美的套路。如若不是那明艳的五官,怕是也撑不起脱妆的落魄。
从妆容到仪态,种种细节,段昱时都能猜出她的年龄。可怜这样稚嫩就被送到盘中当餐品。
只是……他脑子里突然想起周漾司,扯扯嘴角,笑自己真是睡糊涂了。
那样炙热的眼神和处心积虑的厚待,不会空掉的茶杯和适时推到面前的菜色,男孩子那点懵懂的情愫宛如春天里羞于探出头来的花朵,迫不及待想绽放给尚未苏醒的人,却又怯于表达,于是藏匿半宿,等待欢喜的晨光。
他被勾起几分阑珊的兴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其实记性倒也没差成老年痴呆,那张简历在他手中翻过的印象仍旧刻在脑海,连同副导那句“不太精明”的评价一起。
不太精明的女孩犹豫两秒,小声答道:“我叫,季芙提。”
“嗯?”烟雾困扰视觉,连同听觉一起被拉低,他松了烟嘴,“一花一树一菩提?”
“不是pu,是fu。”
“啊。”
段昱时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芙提好像被虫子蛰到,她解释得认真:“月季的季,芙蓉的芙,提子的提。”
“提子的提?”
很少有人这样称呼水果,“你是广东人?”
“……祖母是。”
“哦。”他漫不经心,“会说粤语吗?”
“会一点点。”
“嗯。”他显然心情不错,有兴趣逗猫遛狗,“那再说一遍,哪个提?”
心里的涟漪漾开圈层,对平静的湖面来说却是不小的振幅。
她被这笑蛊惑了。睫毛颤了颤,声音轻得像初夏点水而过怕惊扰睡莲梦境的蜻蜓般胆怯小心,舌尖刮过牙齿的间隙,伴随着紊乱的呼吸,用粤语小声重复了一遍。
“提子的提。”
四周的回廊里不断透出声音,有脚步,有交谈。他们滞在时间里,停在无声无息漂浮的空气中,彼此相望,说着没营养的话。
女孩子的眼睛很莹润,眼型圆而不钝,瞳孔黑亮,蒙着似有若无的水汽,看起来朦胧勾人。
是张能让人翩跹的脸。
段昱时没有夺人之好的癖好,只觉得她畏手畏脚的模样有些可爱。与他这样光明正大做坏事的人碰上,心思像两个半球的最远端,方式不同,本质却都一样。
他大发善心,难得多说了两句。或许是为她乖巧听话的自我介绍,也或许是因为怜悯。
“以后想做什么事情,大胆会是最大的胜算。”
芙提不懂,段昱时见她皱巴巴的眉头,心想可真是只小雏鸟,只会单纯接受投喂,没有翅膀,也不知道自己的命运。没办法,他只好直白道,“如果没有周漾司,你的胜算或许会大一些。”
他和副导都是讨厌走关系的人,他尤甚。段昱时自认已经将最肮脏的规则洗涤干净,起码在他这里,选角存在相对公平。投个简历,是金子他们绝不放过。
可如果金子非得在原本的光泽上再三点缀,对段昱时来说,就像自我蒙尘。
芙提的心像被小小的针头猝不及防扎了一下。
面对评委不屑的目光和副导别有深意的眼神时,她都没有产生过这样细细麻麻的疼痛。不至于彻骨胆寒,却痒意泛滥全身,不容人忽略。
她好想辩解。
可段昱时说的是事实。
她在他的审视中抬不起头来。
点到即止。见芙提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那点心路历程简直不要太好猜。他暗叹,还是不要说的太过,以免挫掉她那点灵气。况且这个世界上有捷径不走的人才是傻子,她又不蠢。
只是真的,不太精明。
段导演同情心泛滥起来了,打一巴掌再给颗甜枣,他知道芙提现在最需要什么,于是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递给她。
抬眸和他对上的瞳孔里盛满了疑惑。
“估计还得吃一会。”他觉得自己简直耐心得可以去幼儿园当托管老师,或者直接去电影学院给那群对表演一窍不通的新生上例课都行,“你不是想走?直接跑路的话很不礼貌。”
“就说我的外套不小心弄脏了,你拿去帮我处理了。”
但凡长个正常脑子都能猜出是借口,可从段昱时的嘴巴里说出来,谁又能当面和他叫板呢。何况只是个生面孔的小孩,无伤大雅的。
芙提神差鬼使地接了。
她根本没想那么多,她只是下意识顺从。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视线里只剩下他插兜远走的背影,还有掐灭在窗边烟灰缸里的雪茄。
还残留着火星点点,猩红的影子散出氤氲的烟雾,风吹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