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短篇小说》:狗眼看人
我是一只狗。
我照镜子的时候,我发现我的眼睛和鼻子头儿是炭黑色的,毛色是米黄的,收养我的主人邱一美在看宽屏电视电影《忠犬八公的故事》的时候,说我长得像八公。
我听了有些纳闷,就扭头看了看电视屏幕。电视上的狗跟它的主人正在疯狂地玩闹,我一时恍惚——那狗与我一模一样,真的是我吗?我没有去过美国呀?我的主人也不是那个高鼻梁的美国人呀?
“男主角把爱狗教授演得真好!”邱一美的男朋友黄正宇这样赞叹。
邱一美不同意黄正宇的观点,反驳道:“我觉得他演得不如八公好!这只可爱的秋田犬应该获得奥斯卡金像奖!”
邱一美其实是我的第二任主人。
我的第一任主人是一对年轻的情侣,男的叫李晓明,女的叫樊兵兵。他俩经常吵架,后来两人分手的时候,就把我遗弃了。
邱一美算是我的养母,我见证过邱一美与黄正宇的恋爱经过。
那一年,黄正宇四十多岁,是个香港老板。他在香港有老婆孩子,家住新界火炭的御龙山花园。从火炭搭乘深港两地巴士向北,一个小时就能到皇岗口岸。由于距离太近,香港与深圳就像是一个城市的两个区。
黄正宇专做进出口贸易生意,他常来深圳见客户,离口岸较近的岗厦食街是他经常光顾的地方。有一次,黄正宇来岗厦食街街口的“天天渔港”吃饭,由此认识了在渔港当咨客的邱一美。黄正宇是个很会夸人的男人,他见了穿旗袍的邱一美,就说:“小姐真美!你是哪里人呢?”
“杭州人!谢谢老板夸奖。”
邱一美实际不是杭州市人,而是杭州市郊的萧山县(现已改区)人。但她一米七的个头,大眼黑发,白肤红唇,黄正宇真以为眼前的美人不仅是杭州人,而且判定她是杭州大户人家的大小姐。
吃完饭,邱一美送黄正宇出了门,就把一张名片递给邱一美,说:“常联系哦,我真的很欣赏小姐!”
“谢谢黄老板,欢迎您常来我们渔港!”邱一美收好名片,笑着对黄正宇说。她好像对这位西装革履、风度翩翩的黄老板也蛮欣赏。
我们狗看人,确实觉得人也低,但我看人蛮准呢!我看得出来,这黄老板几次三番来“天天渔港”,每次手上都有礼品袋,里边装着香港那边出产的时装、化妆品、巧克力、饼干糖果什么的,邱一美收到礼物当然高兴。渔港的同事调侃邱一美,说那个香港老板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了。
我们狗也像人类一样,记事之前——爹娘是谁,家在哪儿——都不怎么清楚呢。我只是依稀记得,我的前主人李晓明和樊兵兵牵着我到岗厦食街,正要进“天天渔港”大门时,被邱一美挡住了:“帅哥美女,咱们酒家不让带宠物犬进门的,抱歉啦!”
“好,那我把它拴在门口行吗?”
“行的,那你可拴好了,别让它跑丢了。”
这样,我就被前主人拴在了“天天渔港”大门口左手石狮子的腿上。
过了一个半小时,李晓明拎着一个酒瓶出来,樊兵兵稍后也出来了,但她却哭着跑到食街街口,拦了一辆的士,独自走了。
“一别两宽,我不稀罕!”李晓明朝的士大喊,“啪”的一声,酒瓶随之在他前边的石板路上碎了一地。
“咳,咳咳,你咋回事儿?”穿保安服的食街管理员过来,问李晓明。李晓明像是醉了,也哭了,凶巴巴地面向管理员吼道:“我他妈想死!”
管理员仔细打量着男主人,摇了摇头,转身离开了,叹气道:“我不与醉汉计较!”
邱一美出了门,对李晓明说:“大哥,别忘了你的狗。”
“什么狗?我人都没有了,还要狗?”李晓明说完,踉跄着走了。
我在“天天渔港”石狮子肚皮子底下睡着了,直到第二天天亮,都没有人搭理我。
邱一美第二天上午来上班,看到我,惊讶地说:“呀!看来他俩可真顾不上你了!”
邱一美说完话,就到酒楼拿了块带肉的猪腿骨,又打了半碗水。
我等主人等了一个晚上,心里是凉透了。我本想埋怨主人太不负责任,太冷酷无情,他们怎么就把我当成一块抹布,说丢就丢了呢?我可知道了,为什么全国各地会有那么多流浪狗了。有我主人这种人在,流浪狗就不会绝迹。我听过有太多人讨厌流浪狗、打骂流浪狗的。但你们不想一想,狗也不想流浪,不想过那种无家可归、缺吃少穿、无医无药的生活。你们要指责,也应该指责遗弃狗的人;你们要控诉,也应该控诉造成流浪狗的社会!
我在被主人遗弃后,变成了酒楼门口的乞丐,好在“天天渔港”不缺我吃的喝的。开始,邱一美一个人关心我、照顾我,后来酒楼的老板、厨师、服务员都照顾我。有时候不在饭点,他们就让我进到酒楼里边,有人帮我洗澡,有人帮我修发剪毛,还买好看的衣服给我穿。他们七嘴八舌地给我取名字,邱一美说:“我说了算,就叫它天宝,天天渔港的宝贝,天宝!”
“这名字好,天宝,天宝!”酒楼老板也认可了,我从此有了人的名字。
我不想吃闲饭,我想工作,老板于是每到饭点时,就把我拴在石狮子的腿上,进进出出的客人见了我,我就用黑葡萄一样的眼睛与他们对望。我好像成了“天天渔港”的礼宾狗。
“小狗真可爱!”听到这样的夸奖,我心里高兴;有的小孩过来用手摸我脑袋,我也不反对。为了表示对他们的欢迎,我还会摇摇尾巴;有的人不小心踩到我,我“汪汪”地叫一声,对方吓一跳,邱一美听到我的叫声,会马上出来,对客人解释说:“我们天宝不咬人,它可乖了!”
客人听了,马上就镇静下来。一次次经历这样的事,我就总结了一下,调整了站位,尽可能低调做狗,让自己待在安全的角落,笑脸示人,不随便喊叫,以免吓了客人。
功夫不负有心狗。过了一个月,我成为“天天渔港”的活广告,邱一美给我做了一件红T恤,上面印着八个字——“天天渔港,天天快乐”,我天天在石狮子跟前值班。有人打电话约朋友,大声喊:“你就来那个门口有狗的渔港,我在这儿等你!”半年后,我在“天天渔港”当礼宾狗的工作结束了。原因是黄正宇和邱一美发展成为恋人了,他俩在皇岗世纪花园租房同居了。邱一美辞了在渔港的工作,专职当了黄正宇的女朋友。
黄正宇平时在香港,每周两个晩上与邱一美同住。平时,邱一美无事可做,寂寞无聊得要死,于是就与黄正宇商量,说想把天宝收养过来,平时有个伴。
“没有问题啦!”黄正宇可能心想,有个狗拴住邱一美的心,他不在深圳时,也放心一些。
酒楼老板一听邱一美来牵狗,说:“那太好了,你不在,别人没有耐心照顾它。”
我这就被邱一美带走了,住到了皇岗世纪花园的公寓楼里。从此,我的主人就换成邱一美了。虽然黄正宇每周过来与我们住两个晚上,但他更像是我与邱一美的客人。
我是公狗,我与邱一美的人狗二元世界充满了幸福与快乐。我陪着邱一美,我心里百分之百满足了,但她却不,她还要让黄正宇陪她。黄正宇每次到来,我都退居二线,进不了邱一美的卧室,更上不了床,我会被他们俩关到客厅。他们俩在卧室,听音乐、说笑打闹,还把床闹得“吱吱”响……男人女人激动时,发出尖叫声怪吓狗的!
我怕邱一美受欺负,见他们开了门,就猛扑进去,想攻击黄正宇,“汪汪……”,我想证明自己的价值。
“天宝,天宝,听妈妈话,你爸爸是好人,是爱妈妈的人!”
邱一美搂着我,她全裸着身体,我也就不咬所谓的黄爸爸了,我就舔了舔邱妈妈的脸颊。想舔她的胸,她却把我推开了。
在我们过着如此这般的幸福生活中,深圳的发展与变化,深刻地影响到我们的生活,尤其是深圳与香港的来往出行。
不知从哪一年开始,中央政府提出建设“大湾区”的规划,把粤、港、澳包括到大湾区中。如此,粤、港、澳三地的人,来来往往、进进出出就方便得没有丝毫的距离感。
尽管在法律意义上仍有境内境外之分,出入境时仍然要查验证件,但国家出入境管理工作不断优化办法,提高效率,现在有了电子仪器,往来人员早已实现了自助验证通关。如此,过关一次,就跟你在自动售货机扫码买饮料一般快捷便利。
但是,世间爱狗人士没有当权,在上述出入境管理办法当中,却没有人想到——人的出入境的确方便了,但我们狗狗方便吗?人可以自助,可以持有合法有效的证件。我们狗呢?我们既没有独立的身份证,也没有自助的能力。我们受主人饲养,也依附于主人生活,主人出入境时,依法却不能随便带着我们同行。
我代表狗抗议这种“歧视”狗狗的政策!当然,人们怎么会在乎一只狗狗的所思所想。
我和养母邱一美平时住在皇岗世纪花园,这里距离皇岗口岸很近,坐出租车不用跳表就到了。邱一美每次接送黄正宇出入关的时候,都带上我。我由此成为经常光顾皇岗口岸的狗。旅客出入口那一排店铺——外币兑换专门店、免税烟酒店、茶叶店、恒香饼店、旅行箱包店、鲜花店、行李寄存处等,都是我熟悉的店。店老板也都认识我,知道我的名字。
“天宝,天宝!”他们叫我,我看他们,我不能用语音与他们打招呼,但我会用摇尾巴的方式,表示“你好,你好!”。
邱一美每次送黄正宇过去香港的时候,往往是周一早上,因为黄正宇要赶回位于九龙塘的公司上班;而每次接黄正宇回深圳的时候,常常是傍晚,因为黄正宇只有在下班后才来深圳。
平时,邱一美没有什么事,天气好的时候会带我去皇岗公园、红树林海岸沙滩,要不就去万象城购物广场。有的地方不让狗进,她就选择有露天座椅的地方,如星巴克咖啡馆。我发现她每次外出,都精心地打扮一下,穿衣服也很讲究。她喜欢喝咖啡,一坐在露天的椅子上,要一杯咖啡,就能消磨她半天时间。她看手机,翻画报,约朋友聊天,尤其是约男朋友聊天,好像老高兴了。但我听不懂人话,他们兴高采烈地说着,我怡然自得地听着,就当是人声相伴狗休闲。
当然在家待着的时间更多。我喜欢享受养母专门照顾我的感觉。她给我吃狗粮,但她吃饭的时候,又老是诱惑我想与她共餐。她坐在餐椅上,我就双腿站立,给她作揖,心里说:“求求你,给我尝一尝!求求你!”
我养母心软,只要我求她,她没有一回叫我失望的。于是,她吃鸡腿我吃鸡腿,她吃牛肉我吃牛肉,她喝牛奶我也喝牛奶……
她约姐妹们来家里做饭、聊天、打麻将。来客见了我也夸奖我,但都说邱一美“你也太惯着你家天宝了,一只狗狗,上你的床,卧你的沙发,还能坐你怀里……”。
我才不管她们怎么说呢,我想咋地就咋地,我还想说,我与养母还在浴缸裸浴呢!你们管得着吗?
……
一年后,黄正宇过来高兴地对邱一美说:“一美,我办好了离婚手续!咱俩可以结婚了!”
“是吗?”邱一美激动得哭了,她上前拥抱了黄正宇,就像平时抱我一样。我看着他俩,心里很不舒服。说实在话,我有些嫉妒呢!我“汪汪”两声,他俩就进去卧室了,又把我关在客厅。我在门口照例听到他俩与以往一样的声音。
一个小时后,他俩赤身裸体地出来,又依次到卫生间淋浴洗漱。然后换了衣服,用狗绳牵着我,一块到皇岗食街吃饭。
饭后返回住处时,他俩一边走一边聊天。
黄正宇说:“咱俩终于可以把周末夫妻变成天天夫妻了!”
邱一美说:“是啊,我在琢磨,我搬过去香港与你同住了,天宝怎么办?要不要带着天宝一同赴港?”
“我随便,你可想好了!只是我为咱俩租的房子比深圳的小多了。你是知道香港房价的!”
“我舍不得它!它跟我的儿子差不多。”
“可咱俩要生自己的孩子呢?将来怀孕,也不宜养狗哦!”
“那怎么办呀?”
“要不要考虑送给你的哪个姐妹?”
……
我的命运即将改变,但我一无所知。当有一天邱一美收拾了几大箱行李,并且装上粤港两地车牌的面包车从皇岗口岸车辆出入境通道过关时,她把我交给了平时与她打麻将的牌友,名叫亦萍姐。
亦萍姐也住在皇岗世纪花园,算是我们的小区邻居。她男朋友是一位香港货柜车司机。她住的房子与我们家相隔几栋楼。
邱一美以前每次去香港,我就会在亦萍姐家暂住,但这一次,我的暂住变成了长住。
亦萍姐对我爱理不理,她把我关在他们家卫生间,一关就是一天,我没有办法去外面草坪上大小便,就只好在家里就地解决,亦萍姐回来,每次都对我一顿数落,她的男朋友有一次上卫生间,不小心踩了狗屎,还恶狠狠地踢了我一脚……
我想回家,一天天过去了,一月月过去了,总没有见邱一美来接我。有一天,有个送快递的来,我趁亦萍姐不注意,就跑回家了。
可我不知道咋回事,我家的门关得严严实实,我踢门,我“汪汪”地叫,都没有回音。没有办法,我按照过去和我养母去接黄正宇的路线,去皇岗口岸,在旅客出入口,开始蹲守等待。
我在这个位置,曾经和养母等到了黄正宇,也曾和亦萍姐等到过养母邱一美。我盯着络绎不绝的人流,好像每个男人都像黄正宇,又都不是黄正宇;好像每个女人都是邱一美,又都不是邱一美……
一天过去了,我不吃不喝。“这不是天宝么!”皇岗口岸免税店老板说了一句,扭头又走了。
“这狗是谁丢的?在这儿待一天了!”
“流浪狗,快点走开!”
“好可怜哦!谁这么缺德?”
“其实丢了狗的人跟丢了孩子一样!”
“天宝,来,吃点香肠!”鲜花店的依依姐给我两根香肠,还把矿泉水倒在路边石板的凹槽处,我吃到了天下最美味的食物。
“你怎么在这儿待一天了?你家主人呢?你是等他们吗?肯定是!快下雨了,你到我的花店门口雨棚下待着吧……”
我听不懂人话,但依依姐给我吃喝,用手抚摸我,我感觉她是个好人,她回花店时,向我招手,我就跟她去了。
花店是入境旅行必经之地,我守在这里,仍然盯着旅客出口。我站着累了,就蹲着,蹲着累了,就趴着……
我半夜睡着了,第二天依依姐上班时,见了我,惊讶地说:“呀!天宝,你从哪里来,还是回哪里去吧!你在这儿等到什么时候呀!”
我想过回亦萍姐家。但那里是监狱,我死也不想去了。这天下午,我沿原路返回皇岗世纪花园,我家的门开着,我高兴地“汪汪”两声,没想到房子里有一个老头,他见了我,吼了一句:“出去,哪来的野狗?”
我不走,这是我家!老头拿着扫把,扬着要打我,我一闪,他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你是不是邱小姐的狗呀?她退租了!她嫁去香港当新娘子去啦!”
我家的家具都没有了,空荡荡的地板上,只有搬家工人丢下的空矿泉水瓶斜卧在墙角处,我见陌生的老头不待见我,就只好离开,漫无目的地在小区院子里游荡……
“天宝,你跑哪儿去了?”有人喊叫,我回头一看,是亦萍姐,她正向我跑来。我扭头就跑,她追,但她穿着高跟鞋,跑步不是我的对手,只三下两下,我就蹿出小区,把她甩得无影无踪了。
可我去哪儿啊?哪里有我吃的饭和住的房?我的家是哪儿呀?
想来想去,我只有一个地方可以去了,那就是返回皇岗口岸花店处,我还要继续等我养母邱一美。她去哪儿了呀?她会不会迷路了?她要是找我找不到,该多么着急呀!
半道上,电闪雷鸣,大雨如注,我只好在高架桥下面避雨。我没有想到,这里竟然有五六只大小不等、颜色各异的野狗,它们很瘦,很脏,毛很长,眼神十分冷漠。见了我,它们从四面围拢过来,不怀好意。如果我不采取措施,就有可能被侵犯,被咬……我扭头就跑,冒着大雨,蹚过地上一汪一汪的水潭。野狗可能平时饥饿的时候多,也许还有病,跑起来没有力量,东倒西歪地,所以追不上我。
快到皇岗口岸时,路边有辆大货车坏了,卸了一个轮胎,用千斤顶支撑着,我累得走不动了,就在车盘底下歇息、避雨。结果我睡着了,第二天天亮,司机过来安装轮胎时,我才醒来。
“小狗,你想跟我去蛇口吗?陪我给人送货吧!”司机没多久就修好车,把我抱上副驾驶室,就直奔蛇口而去。
约半个小时,车到蛇口一个电子元件厂,工人卸货时,司机不知跑哪去了,我在车跟前蹲着,可穿保安服的人过来,拿着警棍,吼道:“工厂重地,不许野狗闯入!”
我见来者不善,赶紧跑出工厂大门。门口是条大路,东来的、西去的车辆拦住了我的去路。我在门口等司机,可他开车出来时,坐在司机室看不见我,我朝他“汪汪”他也听不见,我看着他汇入车流远去。我想哭,他这叫干什么呀!把我拉到这么远的地方,就是为了解他一时之烦闷吗?
何去何从呢?我要是在这个陌生的环境里待着,我只能成为流浪狗,成为不受人待见的野狗。可我不是野狗,我是有主人的,我的主人是爱我的,她肯定在找我,她会从皇岗口岸入境来找我!
我凭着记忆,由蛇口街头出发,自西向东。原来从皇岗口岸朝南看,隔着深圳湾海域,就能看见香港那边一片楼,我从蛇口朝南看,好像还是那一片熟悉的楼。这样看,我的大方向就没有错。
可是平时没有走这么长的路,我跟跑马拉松比赛一样,开始了孤独的慢跑运动。
我大约用了两天时间,沿着滨海大道,走走停停,经过了深圳大学、红树林、深圳湾大酒店、福田保税区,终于在一个午夜时分抵达了皇岗口岸。这时依依姐的花店早关门了,我饥饿难耐,疲乏不已,就在花店门口的金橘盆栽旁边沉睡过去……
“天呀!天宝,这么长的时间没见你,你去哪儿了?你没有回家吗?你还不死心吗?还要在这里等主人吗?你饿了吧,来,我给你拿肉肠来……”依依姐第二天上午上班时,惊讶地看到我。
她说完话,就开了店门,把肉肠和一碗水放我面前。
我一边吃,一边掉眼泪,一边摇尾巴。依依姐像我的亲姐姐!
“不着急,慢慢吃,吃完饭,我给你洗个澡好不好?”依依姐带我来到花店里的冲凉房,给我洗了一个热水澡。她一边用吹风机给我吹干毛发,一边说:“你的毛也长了,改天等我有空了,我带你去宠物店,给你剪剪毛!”
有客人来买花,我就自觉避开了,我在花店里,会吓到客人。
我仍去三十米外的旅客出口处,蹲守着。入境的客人依次从我身边走过,偶尔有人议论着什么。
“这个狗还在这里!”
“它是个秋田犬,原产地好像是日本!”
“这种犬最忠心!它在等它的主人呢!”
“你看看,它像不像深圳版的‘忠犬八公’?”
……
冬去春来,寒来暑往。我在皇岗口岸等了足足三年,依依姐决定帮助我。她说:“天宝呀!你这样傻等可不行,我帮你通过网络寻主吧!”
随后,她就拍了我的照片,配了文字——
好狗寻主启事
本人依依,手机号1391……
现有一只秋田犬,名叫天宝;之前它的主人多次来我花店买花,我由此认识了天宝。但它的主人从皇岗口岸过关去香港后,天宝就守在口岸等主人接它回家。遗憾的是,几年过去了,天宝老了,也没有见主人回来接它。
谨此告示,寄期望于天宝主人看到并与我联系!
天宝想回家!
地址:深圳皇岗口岸出入境旅客通道/依依花店
我无法知道依依姐的这些做法,但网络没有界限,“香港爱狗协会”随后在电台、报纸上转播(登)了这个启事。
一个月后,依依姐高兴地说:“天宝,喜讯呀喜讯,你养母邱一美打电话来了,她周末过深圳来接你去香港!”
“天宝真是个情意深重的狗!”花店的护工刘师傅在旁边附和道。
依依姐连忙带我去宠物医院体检,打狂犬疫苗,末了转车到宠物店,又理头发又剪毛,还买了一个绿色小背心,让店员用白线绣上“天宝”两个大字,旁边还有一行小字“主人邱一美电话:1382……”
那个周日下午,依依花店门口停了一辆粤港两地车牌面包车,正是接走我养母的那辆车。我激动得要死,心里喊着:“妈妈,是妈妈吗?你还好吗?你没有走丢吧?”
面包车的电动门开了,邱一美穿戴讲究地下了车,只见她怀里抱着两岁大的小男孩。我扑上前去,双腿站立,想抱抱养母,但她却闪身后退,她怀里的儿子“哇哇”大哭起来,司机座位下来的是黄正宇,他赶忙过来接过孩子,扭头对依依说:“拴住狗,别让它伤了孩子伤了人!”
我伤过谁?多少年来我咬过谁?伤过谁?我要是邱一美,是不会和这种男人在一起的。
“天宝,天宝!”邱一美过来,蹲下身,用她的脸贴着我的脸,我流眼泪了,她继续说:“你想我了吗?我把你托付给亦萍姐,她说你跑丢了,我为此与她吵架,后来与她绝交了……”
“妈妈,妈妈……”黄正宇的儿子喊叫,伸手要妈妈抱,邱一美站起身来,接过儿子。依依姐拿来狗绳,拴住了我并把缰绳交给黄正宇。
“依依小姐,谢谢你帮我找回天宝,这一万块钱是我的谢意金,请你收下!”邱一美说着,就把十张“大黄牛”(1000元港元纸币)递给依依姐。
依依拒收,扬扬手:“我不收你钱,我是看在天宝的面子上,它是条好狗,比人好的狗,我为它做的事,我愿意!”
“那就当是我替它还你狗粮钱吧!”
“不用的啦!它像我的店员,还是我的伙伴,我喜欢它,自愿照顾它的!”
“那我就不勉强你了,我们回去香港,将来过来时再带它看你!”
“好吧!”依依姐伏下身,抚摸我的头,她眼眶湿了:“天宝,你要回家了,以后姐会想你……”
我看她难过的样子,就双腿站立,想抱她,她知道我的意思,一下子抱起我来,“呜”地哭出声来……
过了好大一会儿,依依姐松开手,黄正宇牵着绳,打开车辆后备箱。
邱一美:“让它坐副驾驶位吧!”
黄正宇:“它是狗哎!儿子怕它!”
邱一美:“后备箱太闷了吧?”
黄正宇:“没有关系的啦!”说完,他就牵着缰绳,准备把我塞进后备箱。我记得,以前我和养母看电视,绑匪常常用后备箱装人呢,黄正宇怎么像绑匪呢!
我突然决定不跟他们走了,养母既然别来无恙,还结婚生子,过着幸福的生活,我从此就放下心来。再说,那个家的主人是黄正宇,他们夫妇的儿子才是他们的宝宝,我的位置是多余的,养母邱一美这么多年不找我,恐怕她的情感重心也早就转移到老公和儿子身上了。当年她独居深圳时,为消除寂寞,我成为有缘与她相伴的狗。我与养母邱一美的情缘,也许在她退租皇岗世纪花园的房子时,就已经结束了。在人世间,人与人的缘分,都是阶段性的,有开始,就有结束。何况人与狗呢?我与第一任主人李晓明、樊兵兵的缘分终结于他俩的分手;我与第二任主人邱一美的缘分终结于她出嫁到香港。现在,我与依依姐结缘了,我该到了“去旧迎新”的时刻了吧!
世人都赞美狗对人的忠诚,但忠诚也应该是相互的。如果我无条件地忠诚,去了黄正宇家,我的忠诚就成了邱一美的包袱了。
想到此,我挣脱了缰绳,跑去了一边。邱一美把孩子交给黄正宇,一个人走近我,我知道她要抱我上车,但我不想跟她走了。她向前,我后退。
“依依,我看天宝是不想走了!”邱一美说。
“也许吧,要不你上车上,我送它上车!”依依姐过来,我上前抱着她,但她走向车时,我“汪汪”地叫个不停,邱一美一个劲地喊:“天宝,上车,我们回家!”
我不愿意靠近车辆,依依姐停住脚步时,我就不叫了,但她要走近一步,我又叫了。
“看来,它是跟你有感情了!”邱一美对依依姐说。
“要不,就不勉强天宝了,我把它放花店门口,你打开车门,慢慢行驶,你在车上喊,它要是上车,那你就带它走,它要是不走,那你就交给我收养,这样好吗?”
“好,这样好!它要不走,我们也问心无愧了!”黄正宇说完,就让邱一美抱着孩子上车,他则开车调头,把面包车伸缩门打开,面向天宝,如蜗牛般行驶。
“天宝,上车,咱们回家!”邱一美喊我,我蹲在花店门口,看着慢慢行驶的车,如蜗牛般前行,最后驶离,又经皇岗口岸出入境车辆通道消失在我的视线范围。
我突然想哭,不是因为养母邱一美走了,而是因为我找到了真正的家——依依的花店。多少年来,我本就已经在自己命中注定的家里了,却期待着曾经的有情人带我离开,把过去的妄想当成追求,殊不知,善良所在之处才是安身之处。依依姐心善,她的花店门口虽难掩挡风雨,但有依依姐,那里却四季如春。
“走,天宝,我带你去滨海公园遛一遛去,那边说不定有小母狗呢!”
“去吧,我守着花店。”护工刘师傅说。
2023年2月16日
于白云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