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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群鸟食羊(二)

亨利当然了解那只黑山羊,比任何人都了解。

他知道那不是一头温顺的羊,它会用又尖又硬的羊角顶撞所有胆敢靠近者。

但亨利在羊腹出生,如同它的孩子,他了解它的软肋。

他的父亲曾经更是这条船上的章鱼,亨利本该继承它,他又如同它的主人。

唯有亨利,知道如何征服它:

“班森,你知道奉典王吗?”

“当然,奉典王尤金·辛克莱尔,带着天赐巨典,建立了巨典王国。”

“尤金的神甫于王国东面建立了圣使公国,再往东方还有一片富饶陆地,王国西北的海峡对岸,虽然那片冻土面积不大,但勉强也能称之为大陆,而这些地方,无一例外,全部建立了国家,有国家就有国王,可是班森,你何曾听说过海上有谁称王?”

“……”

班森嘴唇翕动,却因过度震撼,而半个字也说不出。

亨利激昂地舞动手臂:

“我杀了马蒂姆,征服了这艘船,但这远远不是我的目标,我将继续征战,我要征服整片海洋!班森,你即将见证新王的诞生,而你,则将作为我的左右手,同样名垂青史!”

班森闻言,立即于甲板上、于船头、于亨利面前,单膝跪地:

“属下甘愿永远追随你,可是,头儿,你打算怎么做?”

“若是连一头羊都畏惧,又岂敢自称王者?首先,我必须征服黑山羊号。”

“可那是个大家伙,比这艘船大得多,仅凭我们,要如何斗得过?”

亨利神秘一笑:

“放心,我已有良策!”

亨利从班森的眼中看出了讶异与钦佩,他知道他的这番演讲,已经彻底赢得了这名海盗的忠诚。

他对我的话深信不疑,亨利暗自忖思,但我自己却丝毫不信。

海上的王者?

别逗了,亨利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

馆长说我是榆木脑袋,娜塔莉叫我的笨牛,奥蕾夫人也只称呼我为善良的先生……

亨利心想。

可这些比喻和称谓,哪一项和王者沾边?

但他还是说了方才那番话。

无它,他需要班森的信任,他需要有人愿意为他豁出性命。

海鸥若想啖食黑羊,群落必然付出流血和牺牲。

馆长说,一旦出手,就不能手下留情。

而我既然决心要清算过往,亨利对自己说,就必须不择手段。

即便去欺骗,去蛊惑。

我果然是名海盗,亨利暗暗自嘲,肮脏而狡诈。

亨利让班森将此事对其他船员保密,并令他留意黑山羊号的行踪。

他默默盘点手中筹码。

已经很难筹备更多,亨利想,只需等待决战的号角吹响!

……

十六昼夜,转瞬即逝。

班森前天去港口采购,令两名海盗为他带回来的一件羊皮斗篷争得头破血流。

亨利只希望当真正的山羊莅临时,他们能保持眼下的狂妄和自负,而不是被吓得腿脚发软。

同时,班森还带回了另外一则情报。

黑山羊号,似乎有往东航行的趋势。

如果情报属实,考虑到传播中的时间损耗,兴许在今天傍晚到来日凌晨之间,翱翔号便可堵到那条大船。

亨利和班森站在高处的驾驶台,卓望海天间的分界线。

亨利说:

“看来山羊也需避冬。”

“严寒对众生一般残忍,头儿。”

倘若老天当真公允,亨利不禁感慨,我们这些海盗早该遭遇浩劫。

亨利有些出神,班森询问:

“头儿,我们当真能够堵到黑山羊号?”

“如果那头公羊当真要返回焰心海的话,”

说着,亨利指向北方,

“那边是肘骨角,军舰成群,即使是黑山羊号,估计也不敢贸然接近,而我们在肘骨角的正南,再南方便是远洋,海上讨生活的都清楚,远洋的凶险诡异莫测。”

所以他们必然会经过我们。

班森似乎已经理解,他点了点头,随即又问:

“但是头儿,我们当真能够打赢他们?”

我不清楚,亨利想,但我必须撒谎:

“能!”

天色迅速黯淡下去,亨利叮嘱岗哨,一定要打起精神,留意海面一切动向。

亨利恨不得自己亲自放哨,但他同样明白,作为这条船上的章鱼,他必须养足精神,以便开战后能够精确指挥。

如果要问海鸥有何战胜山羊的优势,那便是在这群狡诈的飞鸟之中,混入了一只凶猛的海雕。

既然亨利能成为胜因,便也可化作败果,他必须以大局为重。

忽然,船上响起禀报:

“头儿!发现船只。”

亨利闻声,浑身一个激灵,旋即面向西方。

这时通报姗姗来迟:

“在西边!”

月光下的海面波光粼粼,一团黑影从远方徐徐开近。

又暗又远,亨利看不清那条船的样貌。

直到乌鸦巢上传来情报,那条船有四面帆,亨利当即确定:

黑山羊,踏蹄奔至!

敌人就位,战士便不能坐以待毙。

亨利大喝一声:

“所有人都听着!”

听到章鱼的发话,虾米全部围了过来。

亨利继续说:

“正驶来的那条船,乃是黑山羊号。”

此话一出,下方众人交头接耳,叽叽喳喳起来。

马上有人提议:

“我们应该避让,山羊总是警惕过头,看见谁都会以为是敌人,恐怕会拿角撞我们。”

亨利却说:

“但这次山羊没有误会,我们的确是他们的敌人。”

沃尔问:

“亨利,你什么意思?”

“翱翔号,将要与黑山羊号开战。”

“喂喂喂!”威尔逊皱眉道,“你疯了吗,亨利,那可是黑山羊号!它是这条船的五倍大,船上的人肯定也有我们的五倍多,就我们这一艘船就敢与之为敌?岂不是螳臂当车!”

亨利冷笑一声:

“威尔逊,你曾经满口想要残暴和鲜血,眼下战争在即,你却畏惧退缩,动摇军心!”

威尔逊面色通红,脸上抽搐了一下,随后伸头狠啐:

“怕?我第一次杀人的时候,你还在吸你妈的奶,你说我会怕?”

“我出生那天,我的母亲用连在我的身上的脐带,勒死了一名水手,论杀人,我比你更早。”

亨利没有吹牛,至少吹牛的不是他,此事是他的父亲曾经亲口与他提起的。

“嘿!”沃尔这时开口,“当初忠犬追击,你却选择逃避,而黑山羊可比黄狗邪恶凶险百倍,你为何却选择开战?”

亨利没有同忠犬正面交锋的理由,但他需要与黑山羊号清算过往。

然而以私欲为借口,是无法说动这群海盗跟随自己死战到底。

威尔逊补充:“你当时说过,‘那不是战斗,而是自杀’,现在我原封不动地还给你。”

“忠犬我无可奈何,”

亨利不得不承认,

“但黑山羊,我却有办法对付,我本是那条船上的海盗,我知道它的弱点,也做了充足的准备,我们绝对可以战胜它!”

沃尔却反驳:

“你连黄狗都对付不了,又要我怎么信任你,能够打赢黑山羊?”

“就算与忠犬展开海战,并且打赢了,又有什么好处?那条军舰上只有使命和海兵,却无半箱货物,对我们而言,不过白白流血而已!”

威尔逊说:“打赢了黑山羊,难道不也一样?”

狡黠的笑容于亨利的脸上转瞬即逝,借着夜色的掩护,未被任何人察觉。

他已经感受到,谈论的方向,正朝着对他有利的方向发展。

海盗终究只是目光短浅的亡命之徒,只要让他们明白有利可图,便甘愿置身险境。

他们与秃鹫唯一的区别,便是眸中可见的,是尸体还是金子。

亨利说:

“数月以来,我们整日酒奢肉糜,悠哉度日,而黑山羊号却在不停打劫过路商船。如今他们东航,船上积累的战利品,必然足够他们度过一个奢华的冬天,我们只需一战,便可掠夺他们数月的成果,此中巨利,何不叫人动心?”

“前提是打赢,”沃尔的音量小了许多。

“我说了,只要执行我的战略,咱们的胜算很大!”

当真很大?

亨利选择将这事一笔带过,随后开始鼓吹收益。

馆长说这种行为叫做画大饼,而所有的领袖都晓得如何画饼。

章鱼,正是虾米的头儿。

“黑山羊号所向披靡,这片海域无人不晓,那是传说,可能将传说击败的存在,又何尝不是传说?

“而我将带领你们击败黑山羊号,谱写传说,事后当你们将这段传奇故事,在温存前讲给你们怀中的老婆听,她一定会用崇拜的目光仰望你,随即更加缠绵配合。”

“海盗没几个能娶到老婆,”威尔逊一笑,“但睡过的妓女却不少。”

亨利耸耸肩:

“当你搞过的妓女,在跟别的男人上床时,嘴里却不停念叨你的光辉事迹,想想看,这难道不爽吗?”

威尔逊的表情变得愉悦:

“虽然被妓女挂在嘴边,并非荣誉,但身为男人,的确难以不为这种事而得意!”

听到这里,沃尔竟然鼓起掌来:

“好!亨利,不,头儿!原本我以为,你仅仅有些武艺而已,侥幸战胜了马蒂姆,但现在看来,是我小看你了,就算是马蒂姆,也不敢打黑山羊号的主意,你他娘的比马蒂姆要激进得多!”

“简直就像古时候野蛮的战士,无所畏惧,只知冲锋,”威尔逊附和。

“正好他也使用斧头……”沃尔提到。

威尔逊高举拳头:“那么,让咱们为‘狂战士亨利’欢呼!”

班森却说:“我觉得‘海雕亨利’更符合他的形象。”

随后,这群被亨利的巧舌和蜜语蛊惑的海盗们,迅速沉沦在亨利替他们量身打造的妄想当中。

他们开始呼唤临时替亨利取的称号:

“狂战士亨利!”

“海雕亨利!”

其实我是“骗子亨利”,亨利心中自嘲,我什么时候起,变得如此谎话连篇?

即使有胜算并非亨利杜撰,但即使胜利,也将是场惨胜。

翱翔号上注定付出极大的流血牺牲,海鸥群能有三分之一存活下来,已绝对是奇迹。

也许“魔鬼亨利”更贴切?亨利想,我正带领他们走向地狱……

但事已至此,早就容不得亨利犹豫迟疑,他必须着手应战。

翱翔号上的成员,包括亨利在内,一共二十三人。

正如威尔逊所言,山羊是海鸟的五倍还要大。

由此可以推测,那艘四帆大船上的海盗数量,恐怕要超过一百人。

如果接舷肉搏,亨利等人没有胜算,海鸥群将瞬间被啃食殆尽。

唯一的办法,便是保持距离,从远方消耗对手的战斗力。

因此亨利早就备了三十多把长弓,保证翱翔号上人手一把,还有盈余备份。

亨利宣布:

“起锚,扬帆,出航!”

两名海盗转动链盘,威尔逊和沃尔分别操纵主帆和前帆的控帆索,升起帆布。

班森大声提醒:

“头儿!黑山羊号靠近了!”

亨利当即回答:

“所有人,拿起长弓,备上充足箭矢,于护舷待命。”

话毕,班森却皱眉:

“头儿,莫非你打算和黑山羊号对射?”

“没错。”

“这无异于自杀!黑山羊号不仅大,同样也高。占领高地,一个农民也抵得过五个精英弓兵!”

“这本来就是殊死一搏,班森,群鸟若想食羊,唯有火中取栗!”

班森闻言,不再多言,只是微微鞠躬,随后也开始拿取弓箭。

亨利自己也拿了一把,接着返回驾驶台。

他站在舵盘前,右手放在台前扶手上,全心留意敌船动向。

随着两船距离缩短,那艘庞大巨物,逐渐在亨利瞳孔清晰倒映。

船首的顶角公羊健壮而愤怒,漆黑的船身,在暮夜中同深邃海水混为一色。

亨利看到黑山羊号微微调转船头,笔直朝着翱翔号开进。

果真是头易怒的公羊,亨利微笑感慨,将会敌视周边一切威胁。

既然如此,亨利只能化身斗羊艺人。

亨利观察风向——西南风。

帆位暂时无需调整,旋即下令:

“左舵十五。”

侧后方马上传来转动舵盘的声音,直到完成命令,舵手“壮汉”米科大声回复:

“十五度左!”

原本海鸥和山羊双向奔赴,随着亨利的调整,翱翔号开始朝着西南转向。

船体随海浪经过几次起伏后,亨利发现,黑山羊号也开始转向,且转向幅度比翱翔号还要大。

想要预判我的路线?亨利浅笑暗忖,可惜我并非菜鸟指挥。

亨利第一次指挥船只航行是在八岁,那时他的确是个棒槌,但眼下亨利已经二十有四。

于是他当即下令:“右满舵!”

米科在操作后复命:“满舵右!”

小巧的翱翔号迅速转向,而黑山羊号虽然及时发现了它的意图,也开始调整方向,但依旧在海面上盘旋了一大圈。

亨利甚至无需精细控帆,一直保持中全帆,就彻底打碎了对方的如意算盘。

眼看时机合适,亨利再次下令:

“左满舵!”

“满舵左!”

保持帆、舵,又航行了十三个波浪,亨利道:

“齐舵!”

“舵中!”

此时,翱翔号面朝西南,却横船在黑山羊号正后方!

在亨利的精妙指挥下,翱翔号和黑山羊号之间,被追捕和追捕者的身份,不知于何时,发生了调换。

山羊四蹄固然健硕有力,

亨利迎风咧开嘴角,

海鸥双翅胜在强韧灵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