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入梦
邑城内,不羡酒馆
沈清身着一件浅青色长衫,头发尽数盘成一个发髻,上面别着一只祥云木簪,他站在酒馆门口,眯着眼睛仰头往天上看,眼见黄云遮天蔽日,狂风如猛虎下山般卷地而来。
“这是要变天啊!”他感慨似的说了一句。
身后有一老翁接话,声音哑的像是吞了一把沙砾,叹息道:“马上就要收麦子了,刮风也就罢了,要是下起雨来……百姓可又要过苦日子喽!”
这两年好不容易把南夷蛮子打回了老家,要是再逢粮慌,他这一把老骨头可是熬不过今年年下,真是老天爷要收人,不得不走啊!
“庄稼人,靠天吃饭,什么时候都苦!”坐在靠近门边酒桌上的褐衣大汉接道,他的嘴里还嚼着油炸花生米,发出酥脆的声音。
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上,偶尔有一两个行人过往匆匆,全部都用手捂着口鼻,有些聪明的脱了外衣整个包住脑袋,只露出两只眼睛来,生怕黄沙灌进鼻子里。
沈清搬起放在酒馆外的摇椅进了酒馆里面,把它放置在一个宽阔不碍事的地方重新坐了回去,一只手拿着书卷,另一只手慢慢悠悠的摇着蒲扇,狂风大作的天气,室内还是闷热的厉害。
老翁喝完了葫芦的里最后一口烧刀子,呲着黄牙直喘气,粗槁的手在洗的发白的腰带上摸索,沈清看到他的指甲缝里都是洗不掉的黑泥,摸了半天摸出来两文钱放在柜台上,然后挑起装了半篮子菜的扁担放在干瘦的肩膀上,路过亦默然身边时说了声“酒钱”,就哼着小调,一摇一晃的走了。
一时间室内只剩下褐衣大汉喝酒吃花生的动静,过了好一阵,褐衣大汉又看了一眼大街上,眼见风又大了些,外面没收走的摊车几乎要被刮翻。
只见他站起身,拿着坛子高高的往嘴里灌,坛子里的酒喝了一半洒了一半,等他喝完,前襟早就湿透了,他哈哈大笑了两声,喊了句“痛快”,抓起碟子里剩下的花生米塞进嘴里,把酒钱往桌子上一拍,拿上大刀也离开了。
沈清眼见不会有客人再来,就关上酒馆大门,回房间睡回笼觉了。
沈清觉得自己一定是个是孤儿,因为他没有任何自己十岁之前的记忆,他只知道他十岁的时候就在大街上流浪,吃的是百家饭,穿的是百家衣,饿肚子被打都是常有的事,直到十四岁那年遇到了老馆主,才结束了他人嫌狗追的流浪生涯。
那年冬天是他过的最冷的一个冬天,也是他重获新生的开端。
那年,皎若梨花的银白色纷飞如蝶,现在想来那场景定是美不胜收的,常言说:瑞雪兆丰年,可当时的他实在无法理解,也确实无心欣赏美景。
他只记得自己穿了一件破烂的单衣单裤,赤着脚走在雪地里,地上的积雪几乎要到他的脚踝,冷的骨头都麻了,脚上的冻疮也不觉得疼了,甚至还有些温温触感。
天上冷清的月光把他的影子拉的老长,哆哆嗦嗦的像一头不知名的鬼怪,他又累,又困,又饿,急着找地方度过今晚,不然他就得死在这冰天雪地里。
忽然,他看到一处铺子,赤色的大门紧紧关着,没有守夜的老板,管家。两边的灯笼也是灭的,最让人奇怪的是大门边上没有一点积雪,他连忙加快速度走过去,内心的欣喜无以言表。
他之前在迎春楼讨饭的时候,无意间听说有些富贵人家到了冬天会点地龙,那感觉真是如身处春日一般,他当时羡慕的不得了,还在想,要是到了冬天,能让自己溜个边也行。
终于,他走到了铺子跟前,先伸手摸了摸,果然是热乎的,他喜不自胜的笑了,动作扯开了干裂的嘴皮子,渗出血珠,伸出舌头舔了舔,冰凉的,咸咸的跟放了盐一样,他竟然奇异的感觉自己的血是香的。
为了不挡店门,被开门早出的铺子老板赶走,更是为了不被风吹过来的大雪掩埋,他缩着脚坐在门框上,背上是冰凉的,就这样,他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不知道什么时间,他感觉有人踢了踢自己,动作不算粗鲁,那人可能是见自己不动,又喊了几声小乞丐,后面说了什么他完全听不见了,他开始是想挪动的,他不想讨人嫌,不想再被打的遍体鳞伤,可是他动不了,他觉得,自己或许是死了吧。这不并是一件什么值得害怕和恐惧的事情,他很早就知道自己会有这样的一天,毕竟邑城每年冬天都会冻死很多乞丐,还有为了不被冻死去偷热汤被打死的,被滚烫的热汤灌喉烫死的……多的数都数不过来。
沈清觉得,他一定也是死了,不然怎么感觉自己开始暖和了呢?
在沈清醒来的第三天,他才知道自己是被这所铺子的老板给救了。
老板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头发花白,下巴上的山羊胡也是花白的,瘦弱干瘪的身躯仿佛风一吹就能刮走,那双浑浊泛黄的双眼并不是慈眉善目的,反而看起来有些凶。他身上穿着一件旧的不能再旧的长棉袄,是个不爱说话还极其严肃的老头子,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反而把他留了下来认作义子,给他起名,那双永远温暖干燥的手掌,握着他几乎没有肉的“骨头架子”,教他写字,读书,酿酒,给他置办田地产业,每一句冷淡的嘴里叫出的“沈清”二字,都带着夏天似的炽热的暖意。
老头子叫沈羡,羡慕的羡,然而却经营着一家名叫“不羡”的酒馆,初读目不识丁,不知其意,后来越读越觉得奇怪,不等他问,沈羡就死了,是的,死了,死前没有任何征兆和疾病,他死的很安详,就只是躺在那里,脸上似乎还带着浅浅的笑意,沈羡没有亲人,至少在这里没有,所以一切后事都是沈清顶着“孝子”的头衔办的,街坊邻居也都知道,沈羡不知从哪里认了个十来岁的大儿子,沈羡死后,街坊也都觉得沈清会拿钱离开,毕竟万一有一天沈羡的家人找上门来要家产就糟糕了。
第一个月,他们说沈清是装的,就打算清点完家产走人,甚至有人怀疑沈清杀父夺财,要不是没有证据只怕就告上官府了,人人都躲着沈清走。
第二个月,他们说沈清恐怕连铺盖卷都准备好了,就打算趁哪天夜黑风高溜之大吉。
第三个月,他们不说话了,议论声戛然而止,似乎从未发生过,他们看见沈清又挂上了那样和煦的笑容,似乎之前对沈清指指点点的并不是他们,他们又开始来不羡酒馆买酒喝了。
沈清是个很会做生意的人,但凡是来买酒的,都会给客人多打半槲,有时候在这儿喝的客人,他还会送小菜一碟,无非是油炸花生米和腌白菜,可就是这些不起眼的小东西,真就栓住了大家的胃,买酒的人见此都高兴的龇着大牙乐呵,直夸沈清是个热心肠的好人。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沈清穿着一件灰色棉布亵衣躺在床上,斜对面窗户边上的青花瓷瓶里插着几支薄荷,枝叶修剪的很整齐,它们放在一起不是相得益彰,却也不觉得古怪,白色棉絮一样的花朵上带着紫色的花芯,风吹进来,带进满室清凉的薄荷味,室外蝉声鼎沸,似乎要把这辈子的呼喊都用在今天下午。
他一动不动的盯着浅灰色的帐顶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慢慢的阖上眼睛睡了过去——梦里,他以第三视角看到自己穿着一件黑白相间的长衫,走在一条湿漉漉的小胡同里,那里黑漆漆的,一眼望不到尽头,他的手里提着一只白色的灯笼,上面什么也没写,青石板不规则的拼凑在地面上,用的似乎是从哪里捡来的边角料,每走一步都发出清脆的落地声。
胡同两侧的墙壁和石板上因为潮湿,已经长满了暗绿色的青苔,一不小心就会随机滑倒一位路人,他就这样往前一直走,久到沈清以为自己根本不会停下来的时候,他却忽然止步不前了,沈清凑近一看,原来是走到头了。胡同的尽头是一个虚掩着的半月型院门,这种门一般只用在家里面的独立院子上,因为半月型的门确实不如方方正正的门结实,它的料子很“虚”,所以很好切割形状,容易设计,只是用点力气就会碎掉。
沈清看着自己在门前站了一会,最后下定决心似的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