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嗡嗡嗡,”手机响。
陶思眠汗涔涔惊醒过来,按灭闹钟后,她呆呆盯着雪白的天花板,良久回不过神。
仍旧是那个梦,仍旧是那口井,她站在井边,然后……
八月正值暑热,窗外太阳晒得墙壁凌凌驳光,知了在梧桐上不知疲倦地噪鸣。
这个午觉睡太久,陶思眠起床时整个人都混混沌沌的,她下楼到厨房,那块严格按照网友攻略烤制的蛋糕果然焦了。
陶思眠和烤箱里的小黑炭面面相觑,半响,她认命将对方送终垃圾桶,捞起提前买好的礼物转身出门。
陶国康在院门口逗那只愚笨的八哥,听到响动,头也不回地吐槽:“人家意菱请你六点吃饭,你当真五点半才起,你和你弟成绩都好,自然不知道你许爷爷那么一大家子出意菱一个高材生多不容易。”
“不过交大确实好。”老爷子起身走过去。
小姑娘正在换鞋,披头齐肩黑发,白T恤牛仔裤搭帆布鞋,小脸白净俏丽。
老爷子给她整理衣摆:“出门注意安全,有事就给爷爷打电话,当然没事也可以打……”
陶思眠仰面望着老爷子,忽然道:“我也考交大吧。”
“你喜欢交大?”老爷子反问。
陶思眠没回答。
两人沉默片刻。
“七七,”陶老爷子唤了小名,渐渐肃了神色,“你下学期才高二,还有两年,可以慢慢想,”他语重心长道,“如果你愿意,爷爷希望你走远一点,外省行,出国也行,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多大……”
“交大排名靠前,离家也近,您已经七十了,眼看人生二分之一已经过去。”陶思眠道。
陶老爷子:“有你这么说话的?”
陶思眠柔柔地:“我想多陪陪您。”
陶老爷子还想说什么,见小姑娘眼眉弯弯的乖样,他心尖一软,终究笑了,又立马板脸:“快走快走,说再好听都没用,十点前必须回来,”板完脸又后悔,“要不要让司机送送你?”
“那要堵到明天。”陶思眠边走边挥手,笑音清亮。
八哥学舌:“快走快走。”
陶老爷子瞪眼斥:“笨鸟。”
哪真舍得让她走远。
陶老爷子叹气。
八哥不明所以,抖抖羽毛,怂了。
许意菱比陶思眠大两岁,两人是穿开裆裤长大的革命友谊。
早在开学前,许意菱那张丝巾翩跹的旅游照便力压众多自拍跻身“十大新生女神”,报道时许首长红标车牌的吉普一进校,学长们更是搬了行李还约晚饭,许意菱一一回绝了。
暮色给大学城泼了个嘈杂的烟火气滤镜,大摊小店前的学生络绎不绝,烤鱼铺却如躲猫般藏在偏僻的街尾。
店不大,统共十来桌。
陶思眠历经艰辛找到地方时,许低头族在刷手机,热腾腾的烤鱼正好端上来。
“某人千里迢迢把我叫到这,要是不好吃就只能祝她开学愉快,喝水长胖,永A机场。”陶思眠把袋子扔许意菱跟前,用手提了提后背汗湿的衣面。
“要换个人老娘早辱骂拉黑一条龙,”话虽这么说,许意菱却是把手机扔到一旁,用干净筷子扯下鱼肚上的第一块肉放小姑娘碗里,“试试。”
陶思眠礼尚往来给她夹了星葱丁,气得许意菱虚踩她好几脚。
小店味道不错,两人说说闹闹吃得满嘴酥辣,一盘鱼很快见了底。
陶思眠去吧台拿饮料时,三个混混从外面进来。
陶思眠拿了豆奶朝回走,便见为首那黄毛流里流气一把摸在许意菱屁股上。
许意菱腾地吓起身:“你做什么!”
“美女别紧张啊,”黄毛色眯眯去拉许意菱的手,“一个人不寂寞?拼个桌,吃个饭还能一起唱唱歌……哎哟这皮肤滑溜溜的。”
这三个混混大概经常出没,其他桌客人要么赶紧吃,要么提前走,隔壁摊铺有个男生想录视频,被同伴使个眼色按住了。
“你他妈住手!”许意菱左右闪躲朝墙退,另外两个混混侧身挡住她退路。
黄毛“嘿嘿”笑着,步步逼近。
许意菱尖声:“我报警了啊!”
老板娘赶紧出来劝:“都是客人,都是客人,这边还有空桌没必要拼——”
“我和我妹子说话你插鸡毛嘴!”黄毛厉声一喝,转而凑到许意菱脸前,故作轻声细语,“美女你报警不如抱哥哥我,看这辖区谁敢动老子。”
眼看另外两混混擒住许意菱手腕,黄毛荡笑着要摸她胸——
“什么情况啊这是。”
一道温软的女音响起,许意菱蓦地松了一口气。
三个混混回头看见来人,眼里兴味登时更重。
这也是个极品,约莫十四五岁,拎两瓶豆奶,一脸清纯水灵看着就带劲。
周围人早已散远,黄毛松开许意菱,抓了抓刘海,好说好话的样子:“小妹妹我们想和你们姐妹交个朋友,你觉得怎样?”
陶思眠想了想,小声道:“你头可以下来一点吗?”
黄毛听这声音骨头都快酥了,只当她想给自己说什么,依言照做。
陶思眠怯怯地:“可以再下来一点吗?”
老板娘赔笑拉人:“大家各退一步算了行吗,两桌都我请,就当给我个面子——”
黄毛一把搡开老板娘,又凑近小姑娘,“妹子你还有点意——”
黄毛末字还没出口,陶思眠操起玻璃瓶反手冲他脑袋抡去!
玻璃瓶应声碎地,黄毛脑子嗡嗡作响,他杵了几秒,猛地抹掉脸上豆奶:“日你妈臭娘们欠收拾。”
三个混混握着不知哪里来的匕首一起扑上去,陶思眠徒手捞起折叠铁椅的锈腿。
黄毛眼疾手快扯住铁椅另一头,陶思眠没动。
老板娘心下一惊想去帮忙,许意菱反而趁隙退后拉住老板娘:“别。”
另外两人没来得及出手,便见陶思眠与黄毛掣肘同把椅子的手腕轻闪两下,蓦地朝前一抵,这边黄毛吃痛,那边混混刀尖堪堪擦过陶思眠脸颊,陶思眠朝后仰身,电光火石间拧臂捣肘,突地匕首砸地,“哐当”一声!
再一人不声不响绕到陶思眠后背,许意菱刚惊呼“七七”,便见一记扫堂腿抽身疾出,那人径直飞摔出去!
陶思眠每个力道都着在巧点上,身手凶猛敏捷,三个混混的蛮力在鹰隼般的拳脚下不堪一击,劲风闪掠,桌上烤鱼架“砰哐”震脚,炭火余热伴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弥漫在空中……
老板娘见过很多次打架,可从没有一次是女孩子一挑三,打得压制又暴虐。
嘶痛声在安静中放大,两个混混跌坐在地。
陶思眠反剪住黄毛双臂,语气很淡:“道歉。”
黄毛怒:“道你——”
话音未完,脸被狠力钳在桌上。
陶思眠睨着他,面上仍没太多表情:“左手还是右手——”
旁边两个混混:“骚婊子信不信老子找兄弟——”
黄毛双手刹地反推过头,掌心直接被迫摁在未熄的炭火上。
“啊”一声惨叫响起!
陶思眠膝盖朝前一抵,混混前身撞到炭锅,炭火在离他瞳孔不到十厘米的位置跃动,热得好像下一秒就能燎到眼睛。
“姑奶奶我错了,再也不敢……”混混双腿一软,求饶声近乎带上了哭腔。
陶思眠置若罔闻,视线略过他手上烫伤,漫不经心地:“帮你们报了警,市局戒毒所,警察半小时后到。”
“出来后要寻仇砸场子直接来找我,南一中,陶思眠。”
三个混混听到“戒毒所”吓得说不出话来。
“还有,”陶思眠缓缓俯身,“最好戒了毛手毛脚。”
她嘴里好像还含着块糖,可语气没有丝毫甜意。她明明憋着火,唇边反而起了笑。初见时柔弱无害的模样早已不见,眸底是与年龄不符、极度克制的乖张狠戾。
陶思眠半眯着眼与混混平视,抬手碰了一下他脸上的血痕,轻轻道:“下次,弄死你。”
半小时后。
三个混混被扣在角落,哆哆嗦嗦的。
陶思眠安安静静坐在一旁,她已经洗了手、擦净脸、抓顺直发盖住后脑的板寸,牛仔裤脚重新朝上卷两折。
在这期间,一个十来岁的正太不声不响拿了张创口贴过来,陶思眠这才看到自己手侧的蹭伤。
老板娘介绍:“我儿子,叫姐姐。”
小男孩不开口,陶思眠也没说话,从裤兜里摸出颗大白兔搁到小男孩头上。
从陶思眠动手开始,许意菱就发觉她状态不对。
这厢得了空,许意菱一边给她处理伤口,一边小心道:“陶老爷子说你睡了一下午,是不是又梦到……”
陶思眠笑意停住,隔几秒,“嗯”得极轻。
许意菱想说什么,见小姑娘脸色发白,只得轻缓地去揉她耳朵:“七七,有些事情既然已经发生——”
陶思眠回避地朝外看,红蓝警灯闪烁着停在了街边。
几个警察匆匆进店:“谁涉毒?谁报的警?什么情况?有监控吗?”
“没监控,”老板娘早已按灭墙顶红点,指道,“这三个人可能吸了。”
陶思眠:“我报的警。”
几个警察上去铐人,陶思眠被一个女警察拉到旁边问话。
小姑娘大概受了惊,强撑淡定的声音时不时颤一下:“嗯,我是南一的,姐姐是交大新生……嗯,之前不认识他们,我们在吃饭,他们三个进来,嚷嚷辖区什么朋友,忽然就打起来了,好像是内讧,”陶思眠道,“我妈妈以前是记者,在金三角做过深访,我看他们像磕了药,就打了电话……他们听到了,要朝我动手,老板娘和隔壁的帮忙拉开……”
三个混混听到“内讧”没来得及反驳,便见女警察又和陶思眠说了几句,手朝后一挥:“带走。”
从始至终,陶思眠都在“嗯”、“是”,斯文明理的样子一看就是养在温室里的学霸娇女。
三个混混被押着越过她时,她不小心瞥见血肉模糊的伤口,甚至还吓得轻嘶背过身。
混混们目瞪口呆。
烤鱼铺对面是交大学术楼,二楼阳台上,黎嘉洲唇角抽了两下,旋即敛好。
旁边同学叫他,他抬腕看表,跟着进去了。
虽然小姑娘出乎意料地动了手,虽然一场动作片加一场喜剧片对得起这长达五十七分钟的饭后透气,但他并不喜欢。
换种说法,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任何以受伤为交换的肢体博弈都非常低级且莽撞,无法让人产生丁点好感。
陶思眠走在路上总感觉有人在看自己,回头时,身后只有交大阑珊的灯火,光晕微弱的下弦月堪堪勾在树梢上,一闪一灭的。
时隔三年半。
上午十一点,交大逸夫楼。
两个摄像机位分架出口两侧,镜头旁边有个女生举着打光板,一个男生站在逸夫楼前台阶上。
摄像师比手势,不远处的导演喊“123走”,男生一边将书包反拉到身前找东西,一边走向机位。
拍了一条不满意,几人重来。
“那不是你室友吗?抬打光板那个,”两个身材高挑,妆容精致的女生从逸夫楼出来,看到门口情景,穿短裙的女生用胳膊肘捣了捣同伴,“左边左边,连续三学期绩点第一。”
女生接着道:“不是说高冷女神?不加社团不做比赛不跟项目,怎么会和校刊的人一起拍片子,”校刊有导演有摄影有编剧,女生奇怪,“她在里面做什么?”
同伴叫王潇,脚步没停:“打杂吧。”
见女生露出疑问的神色,王潇朝室友瞥了一眼,哂道:“这片子是意菱学姐在负责,她还不得巴巴贴上去。”
两人走近片场,女生扯了一下王潇袖子,示意她小点声。
王潇音量没变:“我说的就事实啊,有些人在外面吹着白富美人设,其实键盘是学姐送的,护肤品是学姐买的,几个双C包包也是刷学姐的卡,”越走越近,“人意菱学姐有男朋友她还不知道保持距离,对你我拽得要死,对大腿……嗯,人品一言难尽。”
第二条通过,陶思眠放下打光板,正好和王潇打个照面。
王潇宛如方才那话不是自己说的一般,笑着朝陶思眠点头:“还在忙啊?”
陶思眠轻轻回了个颔首。
两方擦肩而过,脸上的温和同时消失。
导演秦夏是个大三学姐,了解女生之间的弯弯绕绕,走到陶思眠身边:“你没告诉王潇她那条女主试镜是我毙的?”秦夏心疼,“也真由着别人阴阳怪气。”
“做人要大度,”陶思眠慢条斯理整理着打光板,“狗朝我汪汪汪,我总不可能吠回去。”
骂谁呢?
王潇在前面无声攥拳。
秦夏清声提醒:“她们好像听到了。”
“嗯,”陶思眠面无表情,“我故意的。”
秦夏楞一瞬,忍俊不禁:“陶总你,哈哈哈……”
陶思眠不置可否,她装好手上道具,转头问其他人:“东西收完了吗?完了我们去吃午饭,”她抬腕看表,“时间差不多了。”
秦夏道:“意菱还没回来。”
陶思眠:“去吃饭的地方等吧。”
陶思眠现在大二下期,许意菱大四下期。
虽然陶思眠目前的确只为许意菱破过几次晚归戒,不过拍片这事和许学姐还真没什么关系。
《星空笔记》是交大今年90周年校庆兼毕业纪念片,校团委尤为重视,许意菱是团委秘书长,很自然地被委任成制片人。陶思眠大一选修过艺术概论,负责纪录片的老师恰好给陶思眠上的这门课。
艺术这东西有天赋之说,从审美构图到文字表达。老师问过陶思眠家里有没有人做相关工作,或者她以后有没有朝传媒发展的意向,陶思眠一口否定。
老师从大热的经管院挖人失败,没办法,退而求其次,用两个实践学分换她担任纪录片总监制。
团队总共不到十人,陶思眠偶尔是场工,偶尔客串,许意菱有事的时候,她就负责大家的行程,没有想象中难相处,不过话也不多。
几人去的是家熟店,菜上齐了,许意菱才气喘吁吁推门进来。
陶思眠拉开身旁的椅子:“问得怎么样?”
许意菱落座,大家纷纷投以目光。
剧本讲的是男主大学四年在交大蜕变成长并收获爱情的故事,开学半个月,拍摄已经进行四分之一,今天下午有几场在男寝的戏份,许意菱上午在勾兑这件事。
“不行,”她灌了一口茶,绝望道,“楼妈说寝室都是开学两天没门禁,其他时候外人进去必须找辅导员打申请,办公室盖章,而且去的那个寝室必须两个以上同学在场,”许意菱假怒,“谁他妈给我说女生随便进!进去借寝室都行!”
男主是大一的学弟,“这里,”他弱弱举手,“然后……我们寝室课很满,没人在,我拍片都是请了假的。”
摄像的男生和陶思眠同级,也委婉道:“我们寝室味有点大。”
在场三个男生仅剩编剧程果,经管直博,目前研一。
虽说研究生是三人间更好沟通,但许意菱对这种大神寝室根本不抱希望,边刨饭边道:“不然全部换成甜品店,反正戏份不多。”
秦导和程编闻言皱了眉,但都没说话。
陶思眠淡道:“换了地方会影响代入感和完成度,有些场景只能在寝室发生。”
陶思眠视线对上许意菱的,气氛一时间有些微妙。
许意菱:“那抠图,后期P。”
陶思眠啜茶:“P影响画面质感。”
许意菱:“加个统一滤镜,反正总片长才半小时,大家不会看细节。”
陶思眠放下杯子:“或许您听过一颗老鼠屎打坏一锅汤?”
许意菱差点哽住。
秦夏程果憋不住鼓掌叫好。
许意菱气得胸口起伏:“老娘一直以为你来剧组是打酱油的,结果你倒好,不站我就算了,你自己数数有多少次站导演编剧,你们一个两个从来就不考虑预算不考虑可行性!”
许意菱喘气间隙,被批评一号秦夏嘀咕:“我偶尔有在考虑……”
被批评二号程果扬起手机:“刚刚我问了一下,下午宋文信在寝室,黎大佬不在,但也同意了。”
被批评三号陶思眠戳戳许意菱手背让她看自己,然后轻敲一下桌上的酱油瓶。
正儿八经打酱油,这样够配合了吗?
饭桌沉寂三秒,轰然笑出了声。
这家店提供餐饮和休闲。
饭后,许意菱嘴上抱怨“有才华的大大难伺候”,人却是马不停蹄去找辅导员开申请,秦夏几个在一楼包间小憩,陶思眠缩在墙角背了会儿单词,起身去了二楼洗手间。
陶思眠这段时间精神状态不好,下洗手台时,她一不留神一脚踩空,眼看着人朝前扑,说时迟那时快,旁边伸出只手猛地将她拉回扶稳——
黎嘉洲不是什么好心人,看这小姑娘走路不看路,他鬼使神差地、手比脑子快了一步。
对方站稳后,黎嘉洲略微生疏地顺口道:“你还……”
“谢谢。”对方两个字极轻极快,打断他没来得及出口的“好吗”。
然后,极其冷淡且目不斜视地越过了他。
黎嘉洲手还保持着先前的姿势,好像有残留的细腻和温热,又好像握着一缕风。
平常和别人交流都是他担任走人的角色,今天竟是换过来了?
不过他和这小姑娘素不相识,好像的确没有搭话的必要。
黎嘉洲望着空荡荡的楼梯口,又低头瞥一眼自己的手,莫名地,喉咙有些发痒。
他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又仔细洗了个手,这才弓身进去回电话:“嗯好傅教授,差不多做完了,我待会儿回寝室……”
剧组午休结束时,许意菱差不多把流程跑完,一行人扛着长枪大炮进了男生宿舍。
现在是上课时间,基本没什么人,程果在前面带路,其他人在后面。
秦夏悄悄问陶思眠:“陶总第一次进?”
陶思眠:“嗯。”
“那你为什么看着不激动,”秦夏声音压得更低,“想想漫画里那些高校校草,裹浴巾,八块腹肌,水从乌黑的发梢缓缓朝下淌……”
陶思眠懒洋洋打了个哈欠:“都是人,为什么激动,四肢,五官。”
秦夏陡然打住:“你不追动漫?”
陶思眠摇头。
秦夏:“不追星?”
陶思眠还是摇头。
秦夏:“有理想型吗?”
陶思眠认真思考片刻:“自己算吗?”
这次,秦夏彻底服气了。
陶思眠本就是逗她,不由勾了一下唇角。
说话间,寝室到了,宋文信热情地给大家开门。
剧组几人飞快布场。
秦夏和摄像调设备的空当,陶思眠礼貌地打量四周。
面积和本科生寝室一样大,上床下桌,三方柜子,阳台外面是交大标志性钟楼。
程果过来和陶思眠沟通剧本改动的地方。
陶思眠给了意见,忍不住道:“你们寝室视野很棒。”
“当然,”程果去把窗帘拉开一点,“黎大佬挑的。”
陶思眠再看墙角琳琅满目的冰箱洗衣机:“研究生可以接这些?”
“只有我们和隔壁可以,”程果道,“学校为了留人,黎大佬一开口就同意了。”
黎大佬听上去像个风云人物,不过陶思眠没兴趣,正好,秦夏捯饬完程果的位置叫大家围观。
陶思眠:“可以。”
许意菱对比一番,“诶”一声:“路人我觉得旁边那位置上镜效果更好?”
桌面整洁,书籍物品分门别类,右边的水杯像手工陶艺,座位下砌了一架子AJ联名。
陶思眠粗粗扫一眼,参照认识的学霸在脑海里勾勒人物形象。
寥寥几笔。
个子不高,体型虚胖,脖子前倾,眼神呆滞,家里有矿,重度强迫症。
陶思眠刚想开口。
“别别,”程果生怕两位祖宗改主意,赶紧解释,“这是黎大佬座位,他洁癖重,桌上的东西别人不能动,”程果想到什么,一拍脑门,“刚刚还忘了说,他不喜欢人多,我们一定得六点之前拍完,”程果捂着胸口眨眼睛,“我相信你们一定不舍得我这个两百斤的小可爱承担后果。”
几个人交换了眼神。
“应该能拍完,”陶思眠道,“还有其他要求吗?”
陶思眠发誓,后半句她是学许意菱象征性客套一下,没想到程果竟然真的把手机递到她面前,拍马屁不眨眼:“陶总你记忆最好,我备忘录里还有二十一条注意事项……”
上大学之后,陶思眠耐性比以前好了很多,也明白剧组是有求于人。
她面色清淡地答应程果,然后一边一一记下,一边脑补出一副笨重的黑框眼镜,强行架到学霸小人头上。
陶思眠想了想,顺手把小人涂得更矮胖,还微笑着在对方脸上添了几颗痘。
想想就很像,陶思眠非常满意。
接下来,几场男主的独角戏拍得很顺,然后,是男主幻想女主出现在寝室的戏份。
第一个特写女主便卡住了。
重拍四次还是不行,秦夏反复讲戏,女主有些不耐,双方都带了点情绪。
摄像小心翼翼把机位仰角调高了些,深呼吸,准备和秦夏说“再来一条”。
“快五点了,大家休息一下,”许意菱圆场,“我下楼给你们买水。”
没人接话。
许意菱出门了,几位主创都没动,片场和拍摄时一样安静。
秦夏强调:“这个镜头推得巨近,所以表情一定要饱满,你眼神要有戏,要笑出初恋感。”
女主道:“你试试戴一天隐形眼镜拍四次再说话?”
秦夏很激动:“这不是眼镜问题,是你和男主对视完全没状态,我知道你觉得自己漂亮,男主颜普通,但既然你接了女主我就希望你做好。”
“我没有,”女主辩解,“我不是表演专业。”
眼看着两人要吵起来。
陶思眠出声:“有男朋友吗?”
“啊?”女主反应过来在问自己,“有。”
“不然让意菱打印一张你男朋友的照片贴男主脸上,再试一次,让母单们隔空磕波狗粮?”陶思眠一副说正事儿的口吻。
几秒后,大家脑补了画面,“噗嗤”出声。
女主也知道自己没走心,不好意思地摆手:“算了陶总,我还是酝酿酝酿。”
陶思眠发了个清脆的弹舌音,转脸和程果商量要不要给点独白分担演技压力,或者直接把特写转成中景。
“叩叩”,门响。
程果一边考虑陶思眠的话,一边探身开门,见到门外人,表情一顿:“你怎么这么早回来了?没带钥匙?”
“带了,”外面那人道,“不知道你们内容用不用清场。”
“你以为我在拍什么,”程果给对方搭了把手,把人迎进来介绍道,“这是我们黎大佬,黎嘉洲,”程果余光瞥过拥挤的寝室,心虚解释说,“我们进度有点卡。”
黎嘉洲视线扫一圈:“没关系,我就回来歇一会儿,顺便拿份资料。”
程果戏多地感恩:“阿弥陀佛。”
黎嘉洲捶他一下。
方才黎嘉洲在外面,大家只觉得声音好听,现在人进来了,前一刻还在和秦夏怼初恋感的女主瞬间赧然。
必须承认,有的人就是长得无可挑剔。
黎嘉洲一八八,灰色卫衣和棉面运动裤穿得俊朗蓬勃,宽肩修颈,长腿笔直,收脚处露出一点好看的裸踝。
他走近些,陶思眠看清了那张让女主耳红心跳的脸。
棱角如刻,眉眼深邃狭长,鼻梁挺拔,唇线细薄,稍稍朝上翘时,似多情又薄情,活脱脱一个迷人又耀眼的……混蛋。
对初见的人用这个形容词显得不太礼貌,陶思眠默默把脑海里那个小胖子学霸揉巴成一团,道了个歉。
见对方还在朝这边走,陶思眠反应过来自己刚刚不小心靠在了他桌边。
“不好意思。”陶思眠赶紧起身。
“没关系你靠,那个……我们中午好像碰过面,”黎嘉洲把手里的快递放在桌上,提醒道,“简餐店,洗手间。”
陶思眠想起来了,虽然不明白他什么意思,还是再道:“谢谢。”
“没事。”黎嘉洲想了想,不紧不慢回了两个字。
其实,刚才一进门,黎嘉洲就认出她了。不只是中午,还有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好像与她认识很久一般。
但这样的搭讪太过老套,黎嘉洲话到嘴边,还是没能说出口。
陶思眠见黎嘉洲没别的话说,便低头做自己的事。
黎嘉洲一脸淡定地站在旁边,拆快递的手微微发抖。
程果想到了弥补的台词,拉着女主和导演说戏。
摄像去了阳台抽烟。
三月春光在外,陶思眠和黎嘉洲却好像被关在了一个狭小透明的空间里,外人不进来,他们出不去。
也是在这一刻,陶思眠意识到两个人的距离……似乎有些近了。
她清晰地听到了他的鼻息,感受到他裹挟体温的肢体动作,他应该握着钥匙,钥匙试探着划破快递盒上的透明胶。
“撕撕拉拉”的声音缓慢连续地撞击耳膜,神经牵扯出一股酥麻的痒意……
陶思眠不着痕迹站远了些,顺势将耳前一缕碎发勾至耳后。
黎嘉洲就顺着她的动作偷偷看她。
陶思眠是典型的美人在骨,身线纤展,露出来的皮肤白皙轻透。
她抱着一叠资料在看调镜,大抵昨晚没睡好,她半眯着眼,模样懒散又安静。
黎嘉洲礼貌但艰难地挪开视线,余光却不自知地落上她圆润小巧的耳垂,上面好像覆着一层细软的绒毛,又像单纯镀着光,绒毛是他出现了错觉。
可到底是不是错觉……
陶思眠无意识地挠一下耳朵,黎嘉洲飞也似地别过头。
他把胶带对折后塞进垃圾袋,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这个天没有开空调的必要,黎嘉洲却觉得热,仿佛有一缕丝线从他心口缠到四肢,让他不知道手朝哪里放,脚朝哪里搁,浑身都不自在起来。
程果他们开始试戏,陶思眠在看。
黎嘉洲热得转来转去,然后,把自己的椅子搬到了小姑娘面前:“要不要坐?”
陶思眠摇头。
黎嘉洲:“你拿的是剧本吗?”
陶思眠点头。
黎嘉洲想到时间不早了,她们拍片应该很辛苦。
“会饿吗?会渴吗?”
陶思眠循着声音偏头,便见黎大佬拿了一大堆饮料零食堆在桌上。
见小姑娘看自己,黎嘉洲也不急,他挑了其中一袋,不急不缓地撕开包装,仔细卷了边再递过去,他咳一声,耳根微热,喉结微滚:“诶,那个,你要不要吃块小饼干……”
刚才黎嘉洲搬凳子的时候,室友宋文信怀疑自己眼睛瞎了,听到大佬后面的问话,他怀疑自己耳朵聋了。
可他更没想到的是,美色当前,小学妹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谢谢,不用。”陶思眠一个多余的字都没说。
更玄幻的是,黎嘉洲不仅没冷脸,还状若平常地强调了一下手:“别客气,试试吧,这个牌子的饼干还蛮好吃的。”
“我知道,”陶思眠认同,“我只是对巧克力味无感,我喜欢抹茶和奶油。”
“我有个朋友也喜欢奶油和抹茶,”黎嘉洲不敢相信地收回手,“可我从来都没试过,下次试一试。”
这个牌子本就小众,陶思眠很少碰到两个口味的巧合,难得补充道:“我个人感觉巧克力味可可粉放得有点多,所以……”
黎嘉洲:“那你试过草莓和海苔的吗?”
从两人说话开始,程果讲台词的声音开始变小,接着,越来越小。
陶总和黎大佬两台制冷机碰在一起话这么多倒是其次,他就不明白了,都是奖学金说位数的理性经济人,不聊对冲基金量化交易四大offer,在这里说什么小饼干?还饼干什么味儿???
陶思眠向来是有什么事说什么事,“嗯”一声回答,冷淡得一如往常。
黎嘉洲对上程果复杂的神情,不解道:“要吃吗?自己过来拿。”
说着,他还掩耳盗铃般体贴地侧了侧身:“大家都过来拿吧,别客气。”
许意菱买个水上来,惊喜地发现演员们都进入了状态。
片场拥挤嘈杂,而传说中很难相处的黎大佬非但没生气,还和陶思眠姿势一致地倚在桌边看进度。
“还剩多少?”许意菱等在拍的这条过了,才开口。
秦夏和陶思眠看完回放,秦夏道:“最后一镜。”
速度在控制之内,许意菱松一口气,给剧组人员发之后的日程表和水。
陶思眠看许意菱有些心不在焉,递了个眼神过去。
“没事,看到盛文杰了,”许意菱扯扯唇角,“我走得很快,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到我,就一股不可描述的尴尬。”
盛文杰是许意菱男朋友,两人的恋情在剧组不是秘密,但陶思眠没接许意菱的话。
反倒是程果八卦道:“你和盛文杰冷战快一周了吧?还真能见面招呼都不打?要我说你们谈了快三年了,有什么事情不能摊开说明白?”
摄像道:“今早上盛学长还问我许学姐在不在组,我听学姐的,说没在。”
“这很对,”秦夏勾着摄像小弟肩膀,转而道,“自己做错了事,让女朋友说原谅就原谅?他盛文杰以为自己是哪块剁椒鱼头。”
女主道:“秦导现在说话颇得陶总精髓。”
陶思眠敷衍但配合地抱拳。
大家啃着零食,热热闹闹的,两个话题中的人物却是看着对方。
陶思眠是个坚定不婚不恋的独身主义者,也是旁观者。
许意菱大一谈了七个男朋友,大二开始便一直和盛文杰在一起,她和男方彼此多少真心陶思眠看得明明白白,可有的事情别人说再多都没用,一定要许意菱自己经历了才知道。
而许意菱天生有察言观色的本事,盛文杰早就被她抛之脑后,她留意到宋文信听剧组人聊天的时候有认真听,可黎嘉洲听的时候,眼神不住一次落在陶七七身上……
傍晚六点半,剧组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许意菱给程果他们道谢,程果说“小事”,黎嘉洲给剧组一人拿了一盒小饼干。
其他人受宠若惊,纷纷道谢收下。
黎嘉洲最后一个给陶思眠,陶思眠摇头拒绝他。
黎嘉洲温声道:“没吃过的不一定难吃,说不定会打开新世界大门。”
不是难不难吃的问题,是陶思眠不喜欢集体主义,更不习惯被别人赠与。
她笑了笑,正要回绝第二次,一只手从黎嘉洲手里拿过小饼干塞到陶思眠手上。
“知道你脾气,但大家都收了,你就当给黎大佬一个面子。”许意菱暗示陶思眠道谢,秦夏几人接连附和。
陶思眠眉头紧了一下,想想不是什么大事儿,便道:“谢谢。”
不知道这是她今天第几次给自己道谢,可她每次说,好像都有和前一次不一样的感觉。
她说,谢谢。
黎嘉洲跟着程果他们站在门口送剧组离开。
黎嘉洲反复嚼着这两个字,心坎上像爬了只蚂蚁,热热麻麻的,他喉咙忍不住滚了滚。
楼梯上。
有几个人把饼干拆封了,议论说好吃。
秦夏赞同:“黎大佬好像没有说的那么坏脾气,就是话不多。”
他话还不多?陶思眠奇怪地睨了一眼手里的饼干,思绪淹没在大家“钵钵鸡”“火锅”“烤肉”的晚餐投票里。
而寝室。
黎嘉洲刚关上门,便对上室友颇有深意的笑脸。
宋文信:“不是说拿份资料歇会儿就走吗?你这歇会儿可歇得有点久。”
黎嘉洲:“我马上就走。”
“别急啊,”程果拦住他去路,“不知道是谁,平常桌上东西动都动不得,今天不仅把全部家当都掏出来,还随便拿?”程果啧啧道,“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还是有什么我们没发现的小状况啊。”
程果分析道:“已知您性取向确定,我们剧组单身女生就两个,一个秦夏,你话都没有和她说,一个陶总……”
“平常你们也有拿啊,”黎嘉洲打断他,逻辑清晰道,“剧组小孩是不是都是学弟学妹?”
程果点头:“是啊。”
黎嘉洲:“他们是不是第一次到我们寝室?”
程果不明所以:“是啊。”
“是啊,”黎嘉洲三两下找好资料,一本正经地对室友道,“所以学弟学妹们第一次来我们寝室,我们作为学长,难道你们不觉得我们应该热情好客一些,给他们留下一个温暖美好的印象吗?”
程果和宋文信对视,好像有点道理?
第二天是周六,剧组没有日程安排。
陶思眠在图书馆上了一天自习,晚饭时间,许意菱火急火燎一个电话拨进来:“我毕设抽检没过在狂改,你待会儿陪秦夏去百货商场买道具。”
食堂的饭菜激不起食欲,陶思眠吃两口放下筷子:“现在求人帮忙都不问有没有时间?”
“你作息和板上钉钉一样,有必要问吗?”许意菱语速飞快,“放心,最多九点回来,不会耽误你早睡早起。”
陶思眠:“……”
许意菱:“还有,秦夏白天在学校扫了一天空镜,你待会儿记得帮她拎东西。”
陶思眠一边收拾一边冷笑:“你猜我要怎么拒绝你。”
“乖,姐姐真的要跪了,”许意菱当然知道她是开玩笑,想到什么,语气一正,“不过秦夏约你吃宵夜你不能答应,你最近胃炎犯了要戒辛辣油腻。”
“跪了再说。”陶思眠无情道。
许意菱和秦夏约的六点半校门口见。
秦夏到的时候,陶思眠已经到了并打好了滴滴。
两人上车后,秦夏忍不住看陶思眠:“我以为会是程果或者摄像那位陪我去,陶总你也太宠学姐了吧。”
“宠?没有吧,”陶思眠道,“只是她开口了,我拿她没办法。”
“这就叫了啊,”秦夏老母亲捂胸状,“你们一直都这样吗?”
“其实她对我更好,然后我以前会多护着她一点,现在反而少了。”陶思眠实事求是。
秦夏不太懂后半句。
“你知道那种心态吗,”陶思眠描述,“就孩子大了,尽管你舍不得但还是会慢慢把她推出羽翼,看她在风雨中成长,而你是一个欣慰的观众。”
秦夏被这突如其来的长辈玩笑冷得打个哆嗦。
陶思眠心下暗笑。
在《星空笔记》剧组,陶思眠除了逗许意菱,还喜欢逗秦夏。
事实证明,秦夏确实符合陶思眠胃口。
到地方,两人下车,寄存包裹,然后去入口。
陶思眠把商场指示牌的分区记住,秦夏把购买清单找出来,陶思眠带路到货架前,秦夏横向扫一眼商品和价格,基本就能把最合适的挑出来,干脆利落思路清晰,然后转战下个货架。
不到一个小时,两人回到校门口,手里各拎着一个大口袋。
秦夏还没吃晚饭:“陶总一起吃个饭?还是您先回去忙,待会儿我自己拎回去就行。”
陶思眠看她背上还有个包:“一起去吧,我吃过了,看着你吃。”
秦夏扼腕:“恨自己今天没有画个全妆。”
陶思眠失笑。
秦夏是个很酷的女生,长期鸭舌帽格子衫黑背包,一个人也能吃烧烤,点啤酒。
陶思眠抱着保温杯坐在对面。
两人总得聊点什么。
秦夏问陶思眠对片子后续的看法。
陶思眠回答,想到一处,也问:“我记得安排上你是下周末扫空镜啊,怎么这周就扫了?”
“下周六我过生日,我爸妈要过来看我。”秦夏道。
陶思眠手放在桌下,没说话。
秦夏吃着肉串,莫名有些紧张。
几秒后,陶思眠从桌下拿上来一颗餐巾纸折成的星星:“生日快乐。”
陶思眠说话不带情绪,脸色也如无波的古井,路灯在她手旁投下半圈亮晕。
“谢谢陶总。”秦夏收下礼物,望着陶思眠,陶思眠冷静地回望她,秦夏酒喝得有点多,注视着陶总眼里的自己,莫名起了些醉意。
“其实你才进组的时候,我挺不爽的,觉得你什么都不懂,靠老师关系,心气还高。”
“慢慢处下来吧,才知道你的好,其实你知道吗,我感觉我们有点像,”秦夏打了个酒嗝,话越来越多,“都不太合群,都有点别扭。”
秦夏说:“论坛那些人说我很厉害,拿什么大学生微电影奖,可我知道我就是比别人用的时间多一点。那些人说我家很有钱,一个镜头多贵,其实我爸妈就普通工薪族,但我可以为了一个镜头啃一个月馒头。”
秦夏托着摇摇晃晃的脸:“这学期开学很多人准备考研,我说我想跨导演系,我室友都说我疯了,明明学着最热的金融,跨什么导演,而且娱乐圈很乱,我去了就是任人踩,连辅导员都找过我,可没办法,我就是喜欢。”
秦夏炫耀:“可没办法,我爸妈就是好,我从小到大,他们都给我说成绩不重要,只要我健康快乐就好,做的事情多困难不重要,只要我自己喜欢,他们永远是最支持我的人,所以我从来不会和他们顶嘴,他们也会好好和我说话,”秦夏吃吃地笑,“他们过来看我我好开心……”
秦夏絮絮叨叨,陶思眠安静专心地听。
秦夏吃完最后一根串,忽然道:“陶总!”
陶思眠:“嗯?”
“你爸爸妈妈应该是那种很厉害的人吧,”带着天生的独立冷静和信服力,秦夏口齿含混道,“然后,你以后也会成为这样的人……”
陶思眠很久没有听到别人对她说“你爸爸妈妈”这样的词,陌生到她差点没反应过来。
烧烤店墙面斑驳,一副浸满油渍的旧挂历映在她眸底。
她父母是怎样的人呢……
陶思眠脑海里闪过很多画面。
有除夕夜的团年饭和烟火。
有视讯里的叔叔阿姨,他们是爸爸妈妈的好朋友,他们家有个很好看的小哥哥,比七七大一些,可以和七七做好朋友,保护七七,七七放假了要和爸爸妈妈到叔叔阿姨家找小哥哥玩。
有摔在地上的蛋糕、汽车尾烟。
还有报纸、网络、所有有传播量的头条,铺天盖地的两个名字,陶行川,安雅,后面跟着加红加粗的感叹号……
画面时而模糊时而清晰,时而破碎时而完整。
像被困在牢笼里的猛兽,凶面獠牙嘶吼着要冲出来。
陶思眠按住他们,獠牙穿过手也不知道痛地按住他们,手流着血地按住他们,慢慢将他们按回牢笼。
陶思眠眼圈泛上不可察觉的微红,不知道在对秦夏说,还是在对她自己说:“或许吧……”
很厉害的人。
陶思眠笑了一下,夜风吹得冷冷清清的。
这个晚上,陶思眠噩梦不断。
第二天醒来,她冲了个囫囵澡,不想开口说一个字。
上午,剧组在图书馆旁边的水吧讨论后期,陶思眠蜷枕在许意菱腿上闭目养神。
休息间隙,程果关心:“陶总怎么了?”
“没睡好,”许意菱剥了颗奶糖喂到陶思眠嘴里,抬手轻轻捂住她耳朵,“我也很烦,”许意菱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我自己查重24%,就加了一段文献综述,不到五百字,立马变成25.1%,万一二次抽检还不过,怕是要延毕。”
“你改了再交上去应该没问题,院内答辩导师基本不会为难,”程果道,“不过你不能给导师说你保研了。”
许意菱:“?”
程果:“你论文水平就那样,如果你说你是找工作的,导师可能会放你一马,可如果你说你保研,导师一想,水平这么差怎么搞研究?还保的学硕?挂了算了。”
程果最后摆手的动作学得格外生动,许意菱气得想打他。
剧组坐了一张大桌子,好些在校内有名有姓的人物,不少同学投以好奇的目光。
相隔不远的地方,一个男生听到熟悉的声音,起身朝他们走去。
同一时间,交大A座研究楼。
黎嘉洲坐在电脑前,屏幕上R界面飞快闪数据,最后定格出来,黎嘉洲给旁边的老教授比了个OK的手势:“误差小于0.00013。”
老教授推了一下老花眼镜:“之前说舍掉夏普曲率的模型算法出来了吗?”
黎嘉洲点头:“优化月度效应那块我在想会不会有新思路。”
老教授把批过的毕设放到旁边:“你在想,那就有。”
老教授体贴道:“你先休息一会儿吧,早上来了就开始跑,一直都没停。”
黎嘉洲应声,端着杯子路过教授座位时,余光扫到了“许意菱”的名字。
“哦,”老教授福至心灵道,“几个本科生的毕设二检,我签了字,待会儿让他们自己过来拿。”
“我给她送过去吧。”黎嘉洲放了杯子。
老教授给了个疑惑的表情。
黎嘉洲解释:“程果是毕业纪念片编剧,许意菱是制片,他们今天上午在讨论片子后期,我去水吧买杯咖啡,顺路给许意菱送过去。”
老教授叫傅阔林,黎嘉洲大二开始便跟着他做项目。
这孩子怎么说呢,有想法,有时候说话很狂,但他的确有狂的资本。
但更多时候他性格是淡淡的,刚刚明明杯子都拿起来了,怎么会突然买水送论文,这二十出头青春年少干柴烈火的……
“我说黎嘉洲同学,”老教授略有深意道,“这许意菱好像有男朋友啊,我上次听隔壁辅导员八卦,好像还是什么工商院院草,”老教授话锋一转,“不过你帅,还是可以抢救一下。”
“想想这就是两大校草和清纯女主角之间的爱恨纠葛,”老教授真情实感地搭着黎嘉洲肩膀,“你爱她她爱他,高冷大佬为了给心上人送论文,不惜穿越大半个校园买咖啡,可心上人会不会领情呢,他们之间会不会产生爱的火花……”
“你韩剧看多了吧教授。”
黎嘉洲拂下傅阔林的手:“我不喜欢许意菱,我就是突然想喝咖啡,论文带不带无所谓,你如果要喝什么发我微信上。”
嗯,就是想喝咖啡。
理由找好了,黎嘉洲一下子变得格外坦荡。
他拿起手机转身就走,当真没拿许意菱论文。
傅教授总觉得哪里不太对,但又说不上来。
黎嘉洲到了水吧,正好赶上一出晚八点黄金档狗血桥段。
就像之前摄像小弟说的那样,许意菱和盛文杰冷战期间,盛文杰不止一次找过许意菱,许意菱避而不见,这次终于遇到人了,盛文杰自然站到了许意菱跟前。
程果见来人,很有眼色地向旁边挪了个座。
盛文杰坐到许意菱旁边,许意菱把陶思眠朝怀里拢了拢,面无波澜道:“有事说事。”
盛文杰环顾四周,剧组人员纷纷低头玩手机,旁边的人也假意收回视线。
盛文杰清了清嗓子,低声道:“你觉得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许意菱:“冷战僵持。”
盛文杰:“我希望和你和解。”
许意菱:“我不希望。”
“我们在一起三年,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了解,”盛文杰想去牵许意菱的手,许意菱侧身躲开,盛文杰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意菱我已经认了错,也已经道了歉。”
“早知道你这么介意,我就不会给薇薇买礼物,”盛文杰道,“但你知道薇薇是我妈干女儿,是我干妹妹,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她满二十岁也算大事。”
许意菱和盛文杰是团学的金童玉女,三年来如胶似漆,临毕业的一组婚纱照更是羡煞旁人。
两人这次冷战来得突然,这厢听到原因,程果劝道:“其实亲朋好友之间互送礼物很正常,我表妹中考完我还送了她一套五三……”
从盛文杰说话开始,许意菱就在笑,听到后面,程果在说什么她完全听不到。
“盛文杰,”许意菱转过身,直视着他,“你刚刚在暗示我小心眼?你送你干妹妹一礼物我就闹得不可开交?”
程果噤声。
“我没有。”盛文杰想抱许意菱。
“可你他妈送的是正常礼物吗?”许意菱一把甩开盛文杰,“你送的可是粉色低胸薄透睡衣,还他妈带着一层蕾丝边!”
许意菱声音不小。
盛文杰脸涨得通红:“是她把链接发给我让我买,我没注意看就买了。”
许意菱“哟呵”一声:“均码我都信了你,可你买那件是没看腰围呢,还是没看罩杯。”
盛文杰额头青筋凸起,低声道:“你说话能不能有点遮拦。”
许意菱:“是你自己拦到我跟前。”
盛文杰挂不住:“我和她要有什么不早有了,你总这样想我真的无话说。”
许意菱冷然:“我什么时候让你说话了——”
“公共场合,吵什么吵。”陶思眠极为不耐地出声打断。
盛文杰知道陶思眠在许意菱心中的位置,此刻他心悬在嗓子眼,颇为求助道:“陶总……”
陶思眠没看他:“虽然我没谈过,但恋爱还是要给双方留点自由吧。”
盛文杰瞬间把心放回肚子里。
然而下一秒,陶思眠对许意菱道:“不过你俩不分是准备留着过年吗?”
陶思眠皱着眉头:“你是不是非要在衣柜里看到人家干妹妹送的紫色平角子弹头内裤才舍得让渣男贱女双飞双宿。”
有笑音“噗”出来。
盛文杰攥拳:“陶思眠你——”
许意菱握着手机:“多说一个字我报警告骚扰。”
盛文杰气急败坏地离开,陶思眠懒洋洋眯一下眼睛。
其他人低声议论,许意菱跟着笑:“为什么是紫色?”
陶思眠想了想:“紫色比较骚?”
说罢,她翻个身接着睡。
剧组人员想到盛文杰的脸色,一边帮许意菱骂渣男一边彻底笑开花。
虽然黎嘉洲看不见小姑娘人,但从声音就可以想象出她一脸冷酷的小模样,他不由跟着笑起来,笑着笑着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又悄悄收好唇角。
水吧的习惯是上单的时候结账。
许意菱看东西齐了,问道:“二维码在哪?扫支付宝可以吗?”
“你们这桌有人请了,”老板娘笑眯眯道,“还是个大帅哥。”
黎嘉洲拎着两杯咖啡过来。
许意菱打量着黎嘉洲:“这请水请吃的,一般是家属要剧组关照谁,黎大佬你这是?”
“我看程果在这边,就顺便一起买了。”黎嘉洲笑得如沐春风。
秦夏故意开车:“传说中人间不‘直’得?”
程果认真解释:“大佬很直的。”
黎嘉洲话不多:“教授那边还有事,你们慢聊,我先走一步。”
拿人手软吃人嘴短是老祖宗留下的真理。
剧组人员给黎大佬说“拜拜”“常探班”的时候,一个二个嘴上和抹了蜜一样。
就连陶思眠,都在许意菱的牵引下把右手从桌下伸出来,温温吞吞地朝黎大佬勾了勾小指,拜拜。
黎嘉洲知道小姑娘看不见,还是点了一下头。
剧组接着说事情。
黎嘉洲一脸清淡地走到门口,也腾出右手来勾勾小指头。
勾一次,再一次,嘴角不自知就扬了起来。
从水吧出来的时候,陶思眠元气已经恢复了大半:“这家水吧味道一般啊,怎么今天这么多人。”
“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程果故作深沉,“陶总和许总集天地毓秀的灵气在这里,那自然是……”
“程果你今天很讨打。”许意菱虚虚抡程果一拳,程果跳脚却没躲,一身软肉晃来晃去。
接连的嘲笑声散落在林荫道最亮的光斑里。
晚上回去,陶思眠给陶老爷子打了个电话,写了个简单的日记。
而相隔颇远的研究生寝室内,黎嘉洲躺在床上准备睡觉,程果一边吃泡面一边手舞足蹈地给宋文信描述陶思眠气走盛文杰的画面。
“黎霸霸都看到的,盛文杰那人渣以为陶总会帮他说话,结果陶总连个眼角都没给,我要笑死了,还有上次,”程果回忆盛文杰走后许意菱说的,道,“盛文杰和干妹妹撩骚被抓包,缠着许意菱叫意菱意菱,陶总反手一杯水泼盛文杰头上,”程果模仿陶思眠的语气,“别说意林,就算你今天叫一百遍格言读者故事会都没用。”
宋文信和黎嘉洲同时笑出声。
“还有上上次,”程果塞一口泡面,“一个富二代想追陶总,说交个朋友,陶总说,我没朋友,说加个微信,陶总说我没微信,富二代恼了,说别给脸不要脸,陶总直接两个字,让开!”
程果连连拍大腿,“你们是没看到富二代当时的锅底脸,简直不要太精彩,我们剧组净遇上些事儿,陶总面无表情吐槽真的巨好玩……”
程果面吃完了,话说完了,唆了两口汤。
黎嘉洲:“你接着说啊。”
程果一脸困惑:“说什么?”都说完了啊。
黎嘉洲反应过来,不自然道:“没什么。”
语罢,他又咳了两声。
确实没什么,他很少听八卦,追问是出于对讲述者的尊重。
想着,黎嘉洲学小姑娘轻轻勾了勾小指,柔软的被面摩挲着手背,不知怎的,心就被勾得痒酥酥的。
之后一周,程果陪教授去外省调研,黎嘉洲一下子失去了剧组的消息。
但他和剧组的联系本就只有程果,黎嘉洲没别的想法,只是每天横穿整个学校去本科生食堂吃饭,饭后走女生宿舍那条路回寝室。
不少女生跟在黎嘉洲旁边,满脸通红地和同伴说什么,黎嘉洲眼里只有路。
也是这一周,陶思眠恰好没去食堂。
经过上次水吧一闹,许意菱提了分手,盛文杰缠着不肯放,陶思眠每天上完课陪许意菱出去吃,吃完饭散散步,晚上才回寝室。
周五,程果回来,约许意菱喝分手酒。
许意菱确实分手成功,问程果他呢。
程果说:“我瘦了十斤,算和肥肉分手?”
许意菱哭笑不得,答应了。
陶思眠自然不去。
陶思眠回寝室,到了门口,钥匙还没摸出来,门便从里面打开,露出张哭丧的圆脸。
“我以为你会晚点回来,刚想让你帮我带盒章鱼小丸子,外卖送了一个小时还没到,我要哭了。”
说话的叫裴欣怡,床位和陶思眠头对着脚,两人关系熟络。
“我抽屉里还有零食,你下次可以自己拿。”陶思眠回到座位,随手给裴欣怡拿了一盒小饼干。
“我脸小,”裴欣怡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王潇的空桌,边撕边道,“怎么以前没见你买过这种梳打。”
陶思眠去阳台洗水杯:“不是我买的,别人给的。”
裴欣怡不相信:“你会要别人给的东西?”
陶思眠声音混着水声:“之前去男寝拍戏,黎嘉洲给的,整个剧组都给了。”
“黎嘉洲?”这下,裴欣怡吓得差点把饼干掉地上,“是我知道的那个黎嘉洲?!”
陶思眠抹洗洁精的时候,裴欣怡就在旁边朗读论坛里真实得像吹捧的个人介绍。
黎嘉洲跳过一级,奥赛金牌,保送交大,不去首都的理由是那边菜太难吃。
他大二19岁的时候便跟着傅阔林做科研,拿过以唐立新为代表的无数奖学金和科研成果奖,大四保研交大和藤校的联名直博项目,研一在哥大交换了一学期,哥大教授要留他,他表示更喜欢A市菜系。
据说家里很有钱,研一上期在国外挂项的时候个人资产就到了多少位。
如果说别人的人生是开个小窗,那黎嘉洲一定是最奢侈的广角全景落地窗,还被擦得锃亮。
“最神奇的是,大佬取向女,但没谈过恋爱,”裴欣怡说,“原话好像说的是恋爱无聊又浪费时间,喜欢女生不如打游戏,”裴欣怡奇怪,“可他从来不打游戏。”
陶思眠一边擦杯子,一边给小裴同学解释:“他这意思是不会喜欢女生。”
裴欣怡恍然,她朝门口看了一眼,凑到陶思眠耳边:“你知道王潇有两个关系特别好的学姐吗,一个大三,一个研一,研一那个叫袁月。”
陶思眠下意识朝旁边避了点:“嗯?”
“去年黎大佬那届毕业晚会,你回家了没去,你是没看到,袁月学姐演小品穿婚纱真的美爆了,然后谢幕的时候,灯一下子全黑完,袁学姐就着那身婚纱在台上唱了莫文蔚的《爱情》给黎大佬表白,”裴欣怡回想起当时会场山呼海啸,袁月一个人站在台上,“她说她喜欢黎大佬四年,终于在这个分别的时刻鼓起勇气说出来,她说她知道黎大佬的作息,她知道黎大佬的习惯,她知道黎大佬脾气不好,她愿意迁就他,她说她也知道黎大佬多优秀,她跟得上他步伐。”
“袁月学姐很聪明,”裴欣怡道,“她知道依着黎大佬的性格绝对不会答应当众表白,她甚至说的是能不能在朋友的基础上朝前跨一小步,尝试一小步她就满足,”裴欣怡感慨,“要说一个有才有貌的女神当众做到这一步,哪个男生能拒绝,结果黎大佬起身走了。”
“袁学姐在台上哭得妆都花了,黎大佬看也没看一眼。”
裴欣怡心疼地说:“后来好像是喜欢袁学姐的一个男生看不下去,拦住黎大佬问他几个意思。”
当时,黎嘉洲面色无惊:“看完节目离场。”
男生气愤地攥住黎嘉洲衣摆:“我在说袁月!”
黎嘉洲身形没有丝毫晃动,“我承认我很优秀,我确定我和她之间没有任何超过同学、同事的举动,我不喜欢她,她刚才的行为给我造成了困扰,如果非要说什么,”黎嘉洲睨一眼那男生,然后接过话筒,平静转身,对着舞台正中央的袁月勾了一个极尽凉薄的笑,“毕业快乐。”
四年暗恋换四个字。
黎嘉洲头也不回地离开。
“袁学姐直接晕倒在地,现场一片混乱,”裴欣怡回想起黎大佬当时那个遥远并且不能称作笑的笑,道,“真的一点情面都没留,真的没有心,就这么一个人……”
裴欣怡有点恍惚,就这么一个人会给剧组每个人都送小饼干?
陶思眠经历过当众表白,能体会黎嘉洲的心情,可这和她有什么关系?
“所以?”陶思眠问室友,“你说这么多黎嘉洲和我有什么关系?”
裴欣怡:“你不认识黎大佬吗?”
陶思眠实事求是:“知道名字算认识?”
“不是都拍戏碰到过了吗,”裴欣怡嘟囔,“还想向你打听点八卦呢,果然没有。”
陶思眠朝小裴同学摊摊手。
陶思眠洗好东西去洗澡,小裴同学拿外卖顺便帮陶思眠打热水。
裴欣怡回来时,陶思眠在敷眼膜。
“嗡嗡嗡”,陶思眠手机震动。
裴欣怡探头帮她看:“是许学姐。”
寝室另外两只还没回来,陶思眠颔首:“接吧。”
裴欣怡按了免提。
极短的缓冲后,是嘈杂的背景,然后,一道熟悉又陌生的嗓音冲破混乱传出听筒,如电流般低缓沉润地轻撞着耳膜。
“陶思眠,我是黎嘉洲……那个,你方便现在出来一趟吗?”
许意菱和程果在酒吧喝醉了。
服务员拿程果手机给黎嘉洲打了电话,黎嘉洲赶过去,用程果的手压着许意菱拇指解锁,然后翻许意菱通讯录,上面标着几个218寝室后面加名字,估计是许意菱室友。
黎嘉洲粗粗翻下来,发现自己只认识陶思眠,所以拨给陶思眠没错吧?
电话对面“嗯”一声,问清地点,说二十分钟到。
黎嘉洲拨了之后又有点后悔。
学校里的路灯不是特别亮,她会不会怕黑,酒吧这条街挺乱,虽说人多,但小姑娘会不会被喝醉酒的流氓拦住……
黎嘉洲正想再拨一次说自己去女寝接她,便见那道舒展纤瘦的身形出现在灯影里。
陶思眠来之前经历了这辈子最快的打脸,前一秒还在说不认识黎嘉洲,后一秒黎嘉洲就叫了她名字,语气还不生疏。
陶思眠想到裴欣怡当时一脸“天呐陶思眠说好的不认识我现在怀疑你和黎大佬是不是有故事”,一阵头痛。
陶思眠到了酒吧,程果和许意菱已经瘫在了桌上,她凑近了,听到两人迷迷糊糊还一唱一和的声音。
许意菱:“爱情算什么?”
程果:“算鸡毛。”
许意菱:“程果我们认识了四年了,你,你给你许姐准确概括一下盛文杰算什么!”
程果打个酒嗝:“紫色……内,内裤。”
然后两人脑袋又靠一块开始唱:“小兔子乖乖,把门开开,不开……程果你他妈不给老娘开门……”
“我妈不给你开门我给你开……”
陶思眠头更痛了。
“我已经结过账了,这好像是许意菱的包。”
黎嘉洲把程果扶起来,又叫了女服务员过来拉许意菱,陶思眠扶住许意菱的腰,许意菱比程果喝得更醉,软骨动物一样吊在陶思眠身上。
陶思眠一边和许意菱说话一边想把人扶直,可她手上还拎着两个包,身形闪闪晃晃站不稳。
黎嘉洲赶紧帮忙把陶思眠的手拉到许意菱腰上,又顺手拿过陶思眠手上的包。
“现在好些了吗?”他问。
陶思眠试了试,点头:“你呢,可以吗?”
“他没醉彻底,我拉着就行。”黎嘉洲看陶思眠走几步没问题,这才扶着程果快步上前给小姑娘掀包间的帘子,又给她拉开酒吧玻璃门。
快十一点,学校里已经没什么人了,只剩下不知名的昆虫在灌木里窸窸窣窣。
黎嘉洲说先送两个女生回宿舍,陶思眠点头,两个人被两个人扯着走得跌跌撞撞。
黎嘉洲在陶思眠旁边,隔了不到一步的距离,他偶尔看陶思眠手要掉了,会帮忙扶一把。
两人都不习惯肢体接触,但这种情况属于迫不得已。
陶思眠皮肤微微沁凉,黎嘉洲掌心温热,有一层薄薄的茧。
两人动作接触快,放开也快,留下若有若无的触感。
路越走越静。
黎嘉洲喉头稍稍发痒,极为克制地滚动两下,出声问:“你是哪个专业啊。”
陶思眠轻声道:“经管。”
“我之前也是经管,后来转去的基地班,”黎嘉洲闲聊状,“那你之后有什么打算吗?读研、找工作或者出国?”
“还没想好,”陶思眠坦白道,“读研或者找工作应该都会留在A市,出国的话,应该只考虑一年左右的学校,然后回A市。”
“我是B市人,但我从小就喜欢A市,也会留在A市。”
黎嘉洲说出口才察觉自己最后半句有些奇怪,他咳一声,扯开话题:“对了,你们这学期在上专业课了吧?公司金融我记得我们当时上得还挺难的,你觉得教授啊难度啊还OK吗?”黎嘉洲补充道,“程果说你成绩很好。”
程果咕哝着想说什么,黎嘉洲不着痕迹捂住室友的嘴。
“是很好。”陶思眠不谦虚。
黎嘉洲笑:“这话像我说的。”
“有吗?”陶思眠把许意菱朝里面拢了拢,道,“我们公司金融只能选周识理。他课堂气氛轻松,段子也多,挺多同学叫他男神,但我对他无感,”陶思眠淡道,“课堂实质内容不多,布置的作业简陋无聊。”
黎嘉洲顺着道:“那你下学期行为金融可以选傅阔林,他上课纲很硬,干货多。”
陶思眠点头:“我有看傅教授一些论文,他从三年前开始好像就很热衷于舍掉夏普曲率,我还挺喜欢这个思路。”
黎嘉洲嘴角弧度有些藏不住了:“你有看到第二作者吗?提这个思路的。”
陶思眠轻轻“啊”一声:“没注意。”
“是我,”黎嘉洲笑道,“傅阔林是我导师。”
陶思眠诧异,偏头看黎嘉洲。
黎嘉洲邃长的眼眸蕴着笑意,同时看着她。
“好棒。”陶思眠难得真心,忽然朝他笑了一下。
“还好。”黎嘉洲难得谦虚一次,心跳噗噗通通,乱得有点不受控制。
许意菱寝室在二楼,陶思眠扶许意菱上去时,黎嘉洲就等在楼下。
等陶思眠折返下来,黎嘉洲把两个包递给她,陶思眠道谢。
黎嘉洲半开玩笑道:“有点晚,平常这时候我已经睡了。”
陶思眠:“我也睡了。”
可能是回来路上聊得太顺畅,黎嘉洲忽然来了胆子,“光说谢谢有点单薄,”他试探道,“不然加个微信吧。”
黎嘉洲说完就后悔了。
程果才讲过陶思眠拒绝别人会说没有微信,自己怎么就没记住,万一小姑娘被吓到或者拒绝……
“好啊,”陶思眠已经拿出了手机,爽快的声音打断黎嘉洲思绪,“你扫我还是我扫你。”
黎嘉洲楞一下,随即藏好表情:“我扫你。”
陶思眠把二维码递过去。
黎嘉洲尽量让自己速度快点。
等待网络的间隙,陶思眠出声:“你什么时候有空?”
黎嘉洲没反应过来:“啊?”
“光说谢谢太单薄,”陶思眠逗他般学他道,“不然找个时间我和许意菱请你吃个饭。”
“好啊。”黎嘉洲回答得轻松如常,手机却险些滑到地上。
陶思眠的想法很简单。
她不反感黎嘉洲,甚至觉得可以和他做个半熟的朋友,就算黎嘉洲不提,她也可以主动加他微信,加微信算不上还人情,所以请吃饭好了。
黎嘉洲知道小姑娘没别的意思,不然不会是“我和许意菱”。
可他就是忍不住偷偷看她。
竖灯攒簇,两人相对站着,手挨得很近。
黎嘉洲能嗅到浅浅的沐浴乳甜香,借着身高优势,他视线慢慢地掠过她的眉、她的眼、淡色的唇。大抵刚洗过澡,她头发没干透,夹着一点润亮的水泽,拢在精巧的肩颈线上,大片白皙肌肤被衬托出来,然后是衣领边缘稍微起伏的浅弧……
黎嘉洲蓦地别过脸,耳廓热得红红的。
“加好了。”陶思眠和他道别。
黎嘉洲屏住呼吸点头,直到小姑娘上楼、背影消失不见,他这才如释重负呼出一口气。
一定因为程果太重了,黎嘉洲想。
不然自己明明什么都没做,怎么会像跑了八百米一样,手心都起了一层汗。
陶思眠安顿完许意菱,回了寝室。
她总觉得心神不宁,但又无从纠察原因,后来想想,可能是因为过了固定的睡觉时间。
黎嘉洲本来也困,不知怎的,帮程胖子收拾了一下后,他反而清醒了。
躺上床关了灯,寝室一片漆黑,手机调暗的暖光亮在床头。
陶思眠微信头像是一个酷酷的动漫人物,签名空白,朋友圈的内容倒是丰富。有日常,有汇报,还有一两句可爱的牢骚。
黎嘉洲一次滑到底,再一条一条点进去,缓缓朝上拉。
黎嘉洲看到了她家的八哥,名字叫笨鸟,她有一只三岁的金毛,名字叫猫猫。
许意菱出场频率很高,陶思眠叫她“许某人”“傻大姐”,和许意菱一起出现的名字还有沈汤圆,没有照片,感觉是和许意菱地位差不多的女生。
小姑娘管爷爷叫“老头”,老头书房一面墙挂军功章,一面是收藏的书画,家里还有一个负责做饭的陈嫂,小姑娘喜欢吃陈嫂做的奶昔、班戟、还有翻糖蛋糕。
她好像真的很喜欢吃甜食,可她偏瘦。
那她是长不胖体质,还是自制力比较好,她好像有胃病,吃糖伤胃,有胃病为什么还那么喜欢吃糖……
凌晨两点,夜深人静,程果鼾声断断续续。
黎嘉洲摁灭手机,攒了攒被缘,耳边回荡着软软绵绵的“好棒”“好啊,你扫我还是我扫你”“什么时候有空”……
他总觉得少了什么,翻来覆去睡不着。
良久,黎嘉洲腾身,重新按开手机,他连推好几个日程,把接下来一周的午饭晚饭时间都空出来,这才安心。
也没别的意思,只是人家小姑娘说了有空请他吃饭,那他肯定要合理地空出一点点可供她选择的时间,黎嘉洲想,大家被请吃饭应该都是这样的吧。
可他重新躺下后,眼前时而闪过她发的小蛋糕,时而闪过她要请自己吃什么,时而闪过她吃小蛋糕的样子,奶油松软,她舌尖怯怯地碰,黎嘉洲脑子热热嗡嗡的,好像更睡不着了……
第二天是周六,各大社交软件的流量高峰期。
早上不到八点,交大灌水论坛便被一片加红加精的帖子屠了屏。
主题都是一个,许意菱劈腿。
先是有人爆出许意菱和程果昨晚在酒吧疯玩的照片,说两人贴面暧昧,完全不顾盛文杰的感受。
然后,有人爆出水吧视频,解释许意菱一周前就和盛文杰分了手,而且是盛文杰聊骚在先。
接着,又有人贴图,直指《星空笔记》开机之初,程果给许意菱打伞,程果给许意菱拎包,程果说了什么骚话,许意菱笑闹着打程果……
三个都是话题人物,评论区一时间腥风血雨。
一楼:课代表总结一下,盛文杰买睡衣,许意菱冷战,盛文杰求和,许意菱在水吧搞事提分手,盛文杰不爽,偷拍许意菱去酒吧然后发帖带节奏……第一条贴渣男语气不要更明显好吗。
二楼:许意菱也不是什么好鸟,自己要穿吊带去酒吧。
三楼:讲个道理,第一张,当时陶思眠和秦夏也在旁边,第二张,程果拎的剧组的包,第三张,程果这人话多八卦妇女之友大家都知道。
四楼:快看许意菱脑残粉下场,不知道一个卖骚的绿茶婊有什么能洗的。
看着又掀起一轮战火。
研究生宿舍,阳台。
程果一大早起来,忍着头痛给许意菱拨电话:“对不起,我只想着找你喝酒没想那么多。”
“不管你的事,我给盛文杰打过电话了,”许意菱声音沙沙的,“即便不是和你,他也会想尽办法踩我一脚。”
“我以前不知道他是这样的人,”程果恼得抓了抓头发,“也怪我没注意界限。”
“真没事,你再这样我要生气了,”许意菱大概忙着处理事情,语速快道,“反正我俩不可能有什么,身正不怕影子斜。”许意菱还缓解气氛地把“斜”念成了“XIA”的音。
说罢,两人又互相安抚了几句,程果面色如常地挂了电话。
窗外下着小雨,淅淅沥沥润湿了栏杆。
程果拂着壳面湿润的新锈,心里说不清什么滋味。
“恋爱和喜欢本来就是费时费力并且毫无意义的事,既然你选择暗恋,那只能说更费时费力更没有意义。”黎嘉洲完全忘了自己昨晚为什么三点睡,起来看到程果一脸颓丧,忍不住毒道。
“暗恋?”程果听到笑话般,视线却仍旧落在窗外,“我没有。”
黎嘉洲一边挤牙膏一边道:“你喜欢许意菱。”
程果咬死:“我没有。”
黎嘉洲哗哗啦啦接水:“喜欢很久了——”
“我说了没有就没有!”程果腾地转过身来,“她和别人在一起我说什么了吗?她和盛文杰在一起我做什么了吗?她分个手我陪她喝酒我怎么就喜欢她了?”
程果越说火越大,“黎嘉洲你他妈能不能不要总觉得自己就是真理!”
最后一句几乎是吼出来的。
黎嘉洲有条不紊刷了牙,洗完脸,这才轻描淡写道:“你本来要去德国,许意菱保了交大,你改成了交大这个交换直博。”
程果慢慢冷静下来:“我想报效祖国。”
黎嘉洲:“许意菱去看Eason演唱会的两次,你也跟着去了。”
程果:“她和陶总一起去的。”
程果在学校是个会写点剧本的学霸,在网络上是粉丝百万的仙侠文大佬,作品刷过屏、屠过榜。
黎嘉洲边梳头发边道:“你才写书的时候,最大的目标是卖影视改剧,年初制作方抱着上千万找你,《星空笔记》总预算没过万,结果你为了《星空笔记》连推制片人三次,《星空笔记》剧本是男主角比女主角大一届,暗恋女主角四年……”
黎嘉洲就是这样一个人。
看问题永远一针见血,说话永远不留情面。
程果望着黎嘉洲,黎嘉洲不为所动。
两人视线僵持几秒,程果搡黎嘉洲一把,忿忿道:“你他妈挑了话头都不安慰我?”
“你看我像会安慰的人?”黎嘉洲反问。
程果想给黎嘉洲跪下,黎嘉洲避开。
程果骂他“没良心”哈哈大笑,笑着笑着,笑不出来了。
这个上午,黎嘉洲难得一次泡在论坛和傅教授一起追进度。
这个上午,程果发帖说“和许总关系好、完全是玩笑”。
这个上午,许意菱和盛文杰顶着没来得及换的婚纱照头像对彼此说出了最恶毒的字眼。
直到午饭时间,态势才有所缓解。
简餐店包间内,安静如待针掉地。
盛文杰坐在桌子左端,面前放着吃一半的餐盘。
陶思眠坐在桌子右端,三个凶神恶煞纹青龙白虎的社会哥立在陶思眠身。
盛文杰瞄了四人几眼,强撑淡定地擦嘴:“陶总你找我就找,何必弄这些阵仗,好歹我和你许学姐还有过三年情分,当然,”盛文杰话题一转,“如果她求着我复合,我可以考虑继续在一起,但她不让我好过,那大家都别想好过——”
“啪”的轻响,一叠A4纸丢在盛文杰面前,盛文杰和论坛管理员的聊天记录赫然在上。
盛文杰脸色微变。
陶思眠面不改色:“我在乎的人很少,但在乎了,你就动不了。”
盛文杰身体朝后退了退:“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陶思眠直截了当:“把程果和许意菱照片底片给我,你公开道歉,或者,接下来的故事是,”陶思眠眼神无害地看着盛文杰,一字一顿道,“你撩骚别人的女朋友,道上的人找你寻仇,你们在公共场合发生冲突,监控被送到教导处。”
陶思眠故意“啊呀”一声:“让我想想你是要保研还是要出国,简历上的打架黑点要怎么消,”陶思眠软声出主意状,“或者你也可以主动把撩骚截图贴出来,证明那人不是别人女朋友是你干妹妹。”
“啧啧,”陶思眠点了一根烟,但没抽,扩淡的烟圈将她的表情和声音一同模糊开去。
“团学副秘书长有女朋友还和干妹妹撩骚,分手之后跟踪偷拍泼前女友脏水,想想真是刺激。”
陶思眠从包间出来时,隔壁传来若有若无的争吵声。
昨晚那种不安的感觉涌上心头,但她没在意。
三个社会哥是娱乐会所镇场的保镖,是陶思眠和许意菱共同发小沈汤圆的人。
三人要送陶大小姐回学校,陶思眠道谢推辞,然后一边朝校门走一边回许意菱电话:“这边已经处理好了,你乖乖睡个觉,起来做个眼保健操,下次谈恋爱擦亮眼睛,别把畜牲当良人。”
许意菱虚声:“七七……”
陶思眠温声道:“你好好的。”
交大研究楼。
傅教授追到道歉声明:“好像是许意菱一个朋友去找了盛文杰。”
黎嘉洲低声道:“陶思眠。”
傅教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是这名字好听还是你念得好听,忽然这么温柔……”
“你幻听。”黎嘉洲不动声色收好唇角的笑。
三月天气诡谲,早上润风细雨,中午便烈日曝晒。
下午两点,陶思眠在午睡,学校里忽然响起尖锐的救护车鸣笛声,鸟儿扑棱棱地从树梢惊起。
陶思眠下床打开寝室门,整栋楼都闹哄哄的。
“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感觉是大事,楼妈自己都没把理由编好,之前有人问,楼妈说有同学急性阑尾炎,再之前,说的是有人从床上摔了。”
“可我刚刚问楼妈,楼妈说中暑啊,这个天气中暑也是绝。”
“……”
十分钟后,经常一个月都沉默的交大论坛在一天内爆出第二个重磅消息——
《星空笔记》导演秦夏在寝室割腕自杀。
黎嘉洲立马起身,奔回寝室找程果。
与此同时,陶思眠手机“嗡嗡”震动不停。
陶思眠楞了好一会儿,这才关了寝室门,从门口到座位几步路,《星空笔记》剧组群的消息接在“祝秦导生日快乐”后面闪得几乎看不清。
混乱中,许意菱组织全员群视频。
摄像小弟整个人都还在蒙圈中,一直咽着口水,不知道自己絮絮叨有没有说清楚:“秦学姐生日……她说中午和她爸爸妈妈一起吃饭……我给她买了礼物,拿给她室友帮忙带回去……我以为她不在寝室,结果她在……血流了一地……”
抢救秦夏的医院已经确定,许意菱问哪些人要过去探望。
其他人都要去,除了陶思眠:“我不去,继续睡午觉。”
她的态度无关紧要,摄像小弟怒道:“你凭什么不去!”
陶思眠从不接受任何威胁:“我凭什么去!”
摄像小弟气急:“秦导最需要你的时候,你说不去?陶总你摸着你良心说你不去?!”
陶思眠直视着摄像小弟:“她现在最需要的是医生护士和父母。”
摄像小弟不敢相信地笑了:“秦夏多喜欢你大家都看在眼里,虽然不知道原因,但她出了这么大事,她差点没命,剧组所有人都要去,陶总你说你不去是不是可以把剧组一起退了!”
“我在剧组签了合同退不退轮不到你说话!”陶思眠同样拔高语气。
“好了好了,我这边已经把车安排了,”许意菱劝架,“十五分钟,大家北门集合。”
三个室友,唐栩栩只会在期末回来,周末王潇和裴欣怡都在外面,寝室只有陶思眠一个人。
群视频挂断后,陶思眠拉好窗帘,关了灯,摊开课本和习题册,借着昏弱的自然光学习。
这样的亮度条件让她有安全感,也很平静。
她演算第一题、第二题……最后一题时,她陷入了封闭矩阵,宛如死胡同,无论如何都找不出解,她烦躁地用笔尾戳桌面。
乒乒乓乓的。
像秦夏在片场喊“陶总”的声音,像两人在百货超市挑东西的声音,又像是秦夏托着腮帮子说“我们有点像”……
窗外阳光和他们从水吧出来那个中午一样灿烂,陶思眠却窝在昏暗的角落里。
她一下一下重重地用笔尾敲桌面,又一下一下更重地用笔尾戳自己的掌心,一下比一下重,一下比一下狠。钝痛的感觉从一点蔓到全身,她掌心通红,终于用完了浑身力气。
路过的风吹起窗帘,一点微不足道的光线从窗外落进来,时明时灭。
陶思眠没有哭,剧组其他人都红了眼睛,就她没有。
陶思眠扯了扯唇角,抱住膝盖,手心扯出火辣辣的痛,她缓缓地把头埋进了膝窝。
下午六点,陶思眠简单洗了把脸,终于下楼。
黎嘉洲在程果离开时就赶到了女生宿舍楼下,他坐在旁边的水吧,面前放着电脑,视线却一直落在女寝门口出口处。
他点了两杯牛奶,也不喝,凉了便扔掉,又点两杯,循环反复,直到陶思眠出现在宿舍楼下。
黎嘉洲拎着两杯牛奶宛如路过。
陶思眠出寝室门禁。
黎嘉洲停步,递一杯过去:“我碰巧多买了一杯,给你吧。”
陶思眠置若罔闻般从他旁边经过。
“陶思眠,”黎嘉洲鼓起勇气叫了她名字,然后跨步到她面前,轻声道,“加了很多糖,喝了心情会变好。”
“谢谢。”两个字轻得几不可闻。
陶思眠甚至没有心情寻找黎嘉洲话里的漏洞,掌心触及温热的杯壁时,酸胀一下午的眼圈终于泛起热意。
陶思眠拿了便走,带过一阵风。
黎嘉洲“嗯”字卡在喉咙,终归没有发出来。
他知道她朋友圈提到过的人不多,秦夏算一个。
他知道她心情好喜欢甜食,心情不好喜欢加很多糖的牛奶。
他看着她把牛奶攥得很紧,宛如攥着救命稻草一般,心里有无数个声音告诉他去抱抱她,抱紧她,安慰她……
但他也知道,他不能。
没立场没理由她更不会愿意。
晚饭时间周遭人潮汹涌。
黎嘉洲安静望着她走远的背影,缓缓抬手按了一下心口,微微抽着疼。
陶思眠去了食堂,坐到餐桌前,安安静静等眼前的模糊散作清明,她反应过来,手边还有一杯热牛奶,是刚刚碰到的熟人给的,对方说“碰巧”还是什么,她没注意听。
陶思眠掀开盖子,缓缓啜下。
温热的牛奶润过发干的喉咙,奶香溢了满口。
陶思眠喜欢这恰到好处的甜度,她抿了抿唇,回忆好一会儿,才想起……
哦,那个人是黎嘉洲。
上次接许意菱欠他的人情还没还,现在又欠一个。
换做以前陶思眠会不自在,但她现在不愿想别的事情,有一口没一口喝完了牛奶,晚饭一口没吃就离开了餐桌。
剧组从医院探病回来,群消息便不断刷新。
很多关于秦夏状况的汇报,“脱离生命危险了”“在观察室”“人也醒了”……
更多的,是摄像小弟伴着微笑的表情连戳陶思眠。
“你知道她看剧组到了之后还在不停朝后看吗,她在找你。”
“午觉睡得舒服吗?别人从鬼门关走一趟你完全不在意?”
“她还给你辩解,说你睡眠不好……呵呵,现在陶总是不是和平常一样舒舒心心吃着晚饭?是不是还在寝室刷刷剧?”
“……”
车窗外的倒影不断闪过,程果都发火禁言摄像小弟了,陶思眠仍旧一个字都没回。
晚上八点,住院大楼像个闹腾一天的小孩,终于昏昏欲睡。
陶思眠拎着穿越大半个A市买来的东西,坐在秦夏病床前。
秦夏母亲眼睛已经哭肿了,给陶思眠开门后出去了。
窗外灯火零星,观察室内各种各样的仪器亮得热闹,“滴答”的响动伴着沉寂。
两人对视,谁也没有先开口。
良久。
陶思眠轻声道:“你父母说成绩不重要、你健康快乐就好,因为你成绩一直都很好。”
“你父母前两年支持你学摄影,因为你绩点高,摄影作为爱好锦上添花。”
“你父母能和你好好沟通,因为你之前走的一直是他们想你走的路,重点初中、重点高中,交大金融。”
“如果不出意外,他们觉得你会考研或者保研,研究生毕业进银行或者券商,”陶思眠平和地叙述,“但你却在生日这天给他们说你要跨考导演系。”
秦夏沉默。
“你潜意识觉得他们也会赞同,生日这天会让你人生这个转折富有意义,”陶思眠说,“但他们会觉得他们的权威被打破。”
秦夏还是没出声。
陶思眠接着说:“你会和他们争辩你有多爱这件事,这件事多好玩多有趣对你有多重要,他们会觉得你年少轻狂,走火入魔,他们可能对你恶言相向,然后,”陶思眠顿了一下,“你心理防线忽然崩塌。”
那晚,秦夏在烧烤店托着腮帮说“他们无条件支持我”“他们很爱我”“他们来看我我很开心”笑得多赤诚,刀口大概就会落多深。
陶思眠视线停在秦夏手腕的白沙布上,不再继续。
自苏醒之后,包括下午许意菱他们过来探望,秦夏都没提过任何事。
现在,她终于阖拢眼眸,似是回答又似是自嘲:“陶总,你说话不用这么客气。”
话没说完,滚泪滑出眼眶,顺着脸颊缓缓下淌……
秦夏父母大专毕业,包分配进了国企,彼此之间相亲认识,婚姻、子女、薪水都规矩美满,让亲朋羡慕。
如果秦夏从小成绩差,他们可能作罢,如果秦夏没有保研希望,他们可能作罢,偏偏既定事实摆在眼前。
今天是女儿生日,他们脸色已经变了,语气尽量委婉:“不一定要现在跨考,以后等你成了家,有了积蓄,趁单位年假去进修导演也没关系。”
“我不是进修的意思,”秦夏说,“我喜欢格里菲斯和梅里埃,我喜欢画面技术,我有自己的人生规划,所以我想朝着这个方向努力,我想接受更专业更系统的学习,所以我想,”秦夏顿了顿,“彻底放弃金融。”
在二十出头最好的年龄,去做最大最空最摘星摘月的事。
秦夏知道父母可能会难以接受,秦夏甚至都列好了跨考和保研这两件事的取舍得失,可她无论如何都没想到,秦母直接掀了桌子。
简餐店的牛排很难约,滚烫的黑胡椒汁溅在秦夏脚背上。
“你镜头是谁给你买的?你以前生活费是谁给的?你真以为自己拍段视频就可以当导演?!你眼睛长在头顶的?!”
“还跨考?人家本科学四年的你怎么和人家比?考不上就回家混吃等死啃老吗?单位其他同事问夏夏呢,你要让我回答无业游民还是回答说夏夏做梦当导演?!”
秦夏登时不知所措。
“你是我女儿,我什么水平我清楚,你什么水平我也清楚,”似乎意识到自己反应激动,秦母敛了些情绪,“你收好心思好好保研,妈妈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秦夏脑海里嗡嗡嗡,讪讪道:“妈我不知道你有没有那种感觉,就是你很想做一件事,你会听到心里有个声音在对你说你应该去做——”
秦母面色骤冽:“白日做梦!”
“不是,”秦夏仍在笑着解释,“我以前不是给您说过吗,我一朋友,在西大,比我大一些,也是学金融,后来跨了导演,感觉她现在的自由是我想要的自由,两年只接一部片,其他时候做自己想做的事,”秦夏努力缓和气氛道,“我那朋友以前说要睡遍贵圈小鲜肉,就是年龄小的男明星,结果后来真的有小鲜肉敲她房门,这样挺酷了吧——”
“就像你爸和单位实习生一样纠纠缠缠丢人现眼吗?!”秦母宛如被触到痛处,吼声倏地拔高。
秦父拉住秦母的袖子:“在孩子面前说这些做什么,给你解释了是误会——”
“噢噢我明白了,难怪要拍片,”秦母一边点头一边低声示意明白,继而歇斯底里,“你、你朋友和你爸一样,满脑子都是污秽下作男盗女娼!”
“你说谁男盗女娼,嘴巴放干净!”
“说你、你闺女,她朋友,全都是花花肠子,你知道你们这种人叫什么吗?社会败类!”
秦母一巴掌落在秦夏脸上。
生日蛋糕的蜡烛,熄灭了。
“我不知道他们在闹离婚,也不知道我妈用什么样的心态说社会败类,”秦夏苦笑,“但好像经历那一下之后,现在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跨考、导演通通都不重要了。”
陶思眠给秦夏递一张餐巾纸。
秦夏没接,任凭眼泪越涌越多:“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可能休学回来拿个毕业证考个公务员,也可能去银行,陶总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人挺没意思的……”
陶思眠生疏地给她擦掉脸上的泪,道:“你想做的事,就是好事,你觉得有意思,那就有意思,”陶思眠语气亦温柔,“如果你需要什么我可以给的,你开口,我就会给。”
这个时候,秦夏还不知道陶思眠这话意味着什么。
她只知道最亲的人扇在她脸上,关系疏远的人护她哄她,秦夏蓦地扑到陶思眠怀里:“我大二开始就没用他们的钱了,我镜头也是自己赚钱买的,我跨考也可以自己负担学费,我就想听他们一句支持,一句不要怕,一句我们在你身后,为什么这么难,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越是至亲,越反对做梦。
越是至亲,越诛人诛心。
病房内,秦夏哭得语不成声。
病房外,秦妈妈红了眼睛。
陶思眠走的时候,秦夏小心又不舍地问:“我回家之前你还可以来看我一次吗?”
陶思眠认真地看着她:“但你要原谅自己。”
因为自杀的念头一旦有过一次,就会在潜意识里扎根,然后有第二次,第三次,第无数次……
秦夏仰头定定望着陶思眠,半晌,笑了:“陶总你以前说不婚不恋我没办法理解,现在好像懂了。”
只有陶思眠能在她什么都没说的时候,把所有细枝末节猜对。
只有陶思眠会让她原谅她自己。
太理性客观通透克制。
“很难想象你会喜欢别人或者接受别人的喜欢,”秦夏释然地朝陶思眠张开单臂,“总之,最幸运遇到你。”
陶思眠轻拍了一下她的肩。
陶思眠想,如果她早点把这些不安的猜测理出来,早点告诉秦夏“期望和事实有时候不成正比”……
可没有如果。
“我好像总是一个很不好的人。”陶思眠垂眸盖住情绪。
秦夏没听清:“陶总你说什么?”
陶思眠:“没什么。”
【对不起,今天下午状态不好,可能没听清你说什么,不过谢谢你的牛奶,欠你两次人情,两次饭也可以。】
黎嘉洲知道陶思眠去医院看秦夏了,一晚上都心不在焉。
晚上十点,他收到陶思眠的微信,整个人忽地就安定了。
黎嘉洲盯着那句话看了足足十分钟,起身去了阳台。
陶思眠以为黎嘉洲不会回复,刚准备关机,便收到了对方的语音邀请,她微微皱眉,点击接通。
出于对对方的尊重,黎嘉洲清了清嗓子:“饭我可以自己吃,人情可以马上还吗?”
陶思眠为难:“我现在在寝室,可能会不方便……”
她话还没说完,便听到对方翻东西的声音,然后,手机里传来压得轻缓的嗓音。
“渔夫捕到了一条会说话的鱼,渔夫想把它烤了,鱼说不要,渔夫说,那我考你几个问题吧,鱼说那你考吧,然后鱼就被烤了。”
“老师让小明用‘北’字造句,小明说,胡萝北。”
黎嘉洲温声继续:“女生学什么技能可以让男生眼前一亮,电焊。”
笑话很冷,可陶思眠实在没什么心情:“你要提什么要求可以直接说,如果我能满足尽量满足……”
“笑一个。”黎嘉洲说。
“啊?”陶思眠摸不着头脑。
沉默几秒,她反应过来黎嘉洲的第一个要求是让她笑一个,登时有些哭笑不得:“程果和我室友都叫你大佬,说你做事理智冷静功利,他们知道你大晚上的这么无聊吗?”
黎嘉洲坚持:“笑一个。”
陶思眠想到他用正经严肃本应该说模型理论的表情说“笑一个”,忍俊不禁。
黎嘉洲听见手机里传来一声极轻的“噗嗤”,随后被掩住了。
黎嘉洲欣然:“你笑了?”
陶思眠含笑:“我没有。”
黎嘉洲很确定:“你就是笑了!”
陶思眠逻辑带入能力很强:“你要求了两次,那我的两个人情是不是算还清了。”
黎嘉洲也是个极其严谨的人:“关键是你笑没笑。”
陶思眠“嗯”一下,别别扭扭的。
黎嘉洲终于笑开:“那就还清了吧,我还在研究室开会,先挂了。”
“嗯。”陶思眠又忍不住笑了一下,不知是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还是他那杯牛奶很及时,亦或她确实需要笑一笑,意外地,陶思眠并不讨厌。
不过,这人在开会给自己打电话做什么,大佬脑子里装的都是“胡萝北”这种奇奇怪怪的东西吗。
黎嘉洲回到研究室,只觉得前所未有的舒心。
虽然就这样用掉两个人情很可惜,不过她笑了,就好了。
想着她那两声细细软软的“嗯”,那是她给自己说的“嗯”。
黎嘉洲翻着数据,翻着翻着,“噗嗤”,嘴角又忍不住翘了起来。
很多事情来得快,去得也快。
周六秦夏出事,周日老师去医院了解情况,周一学校官网便挂了公告。
关键词是“身体原因”“休学一年”“广大师生注意心理健康”,最后附上学校心理疏导中心的电话。
同学们闲散扫一眼,说两句,便抛之脑后。
与此同时,剧组其他主创在行政楼开会,气氛并不轻松。
秦夏接《星空笔记》的时候,分镜图做得很细,重头戏也基本完成了,剩下的小场景拍摄难度并不高,摄像学弟跟了秦夏很久,了解秦夏,老师在摄影社找了一个同学代替摄像,然后把摄像学弟扶到了导演的位置。
摄像学弟叫魏可,老师开玩笑说:“以后就叫魏导了。”
魏可折着剧本边角,笑得不自在。
还有一个问题是,秦夏除了是《星空笔记》的导演,还是校刊B版负责人。
在交大九十周年校庆献礼中,校刊会出一本名为《星火》的人物访谈专刊,A版负责校外,B版负责校内,校内部分的负责人也随之空缺。
许意菱提议校刊内部人员调动。
老师翻着人员名单道:“A版校外部分工程量比B版大太多,他们自己人手都不够用,不可能匀到B版,”因为两个项目都是这老师在负责,老师道,“纪录片现在准备收尾,访谈准备开始,两个项目在主旋律和审核上的要求是一样的,如果可以,我希望是剧组的人去到B版。”
但这访谈项目不是小打小闹,对拍照技术、文字润色功底都有要求。
访谈人物包括优秀学生、职工,还有知名教授。
老师环视一圈:“成绩尽量好些,虽然问题是我们安排的,但万一教授说来劲了,采访的人连一些通识核心的基本概念都接不上,那会很不好。”
“挂科的我松一口气,”许意菱道,“而且我还要顾毕设。”
程果倒很想做这件事:“但片子剪后期的话,我应该要跟全程,”程果看到一个人,眼前一亮,“难道陶总不完美?”
程果越想越觉得是:“虽然陶总不碰镜头,但陶总拍照一流,文字一流,成绩一流——”
他话没说完,许意菱着急打断:“说好只监制《星空笔记》,又让人家负责《星火》,算什么事儿啊,而且她学习忙,身体也不好……”
许意菱和陶思眠的交情大家有目共睹。
陶思眠好像在回什么消息,没有给反应。
老师虽然想让陶思眠帮忙,但也知道她排斥,有些遗憾地看了陶思眠一眼,转道:“虽然现在缺人,但明后天找找,说不定就有了……”
“我去吧。”陶思眠抬头。
见众人看向自己,她道:“离校庆只有两个多月,忙完这两个多月就没事了,”她笑笑,“而且还可以简历加分……”
陶思眠越是轻描淡写,许意菱越是担心,七七会不会想起从前的事。
而从前的事确实在陶思眠脑海里一闪而过,像被鞘包住的刀,不疼。
更重要的是,前负责人是秦夏。
陶思眠没说,但她看到了,她去看秦夏的时候,那颗她在烧烤店随便折的餐巾纸星星,被秦夏汲取安慰般紧紧地攥在手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