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别处
杨小回云南,行李里放了一本古画册。上元夜,她在电话那头说宋徽宗的花鸟一看就喜欢,山水画暂时看不懂。这样一个天生对美敏感的人,怎会领略不到山水画,难道山水画竟在美之外?于是信口说:“工笔花鸟画是美的,水墨山水画是形而上的,冷的,寂寞的。”杨小又反问:“那么,山水画是什么?”我愣了一愣,随即脱口回答:“山水画是高远,深远,平远。”同时若有醒悟,接着说道:“三远既是山水画的空间,又是构图,也是境界。”杨小笑起来:“反正你现在也没事,不如写一写山水画。”
杨小问得好,我答的对不对呢?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发现自己这样看山水画。每幅山水画都有一个具体题目,诸如渔樵、行旅、桃源、风雨、雪景、晚归、听琴、探幽、仙隐、觅道、四季、潇湘八景、王维诗意图,等等,但是题目未必就说尽画中意境,譬如范宽《溪山行旅图》(图1-1)崇高雄峻的气象,哪里是“溪山行旅”四字能够道尽?董源的《夏景山口待渡图》一派江天寂寥,山重水复,浩渺虚旷之境,又岂在“待渡”二字?王国维说三百篇、十九首及五代北宋词都无题,诗词中之意不能以题尽。至于山水画,题未尽之意是什么呢?主要在绘画本身,诸如风格、画品、笔墨、构图,等等。而构图即主题,可以把高远、深远、平远这三大基本图式(也是三大基本空间形态)看作山水画最基本的主题。
那么,山水画为何而为?唐人(譬如张彦远、王维)说画山水是为了“使远者近”。所谓“远者”,空间是也。“使远者近”意思是把广大空间变作室内的一张画,使之在面前,在手中。依南朝宗炳的看法,在终极意义上,画山水是为了“澄怀观道”。另外,山水画又有天、地、人三才之说。综合起来说,山水画可构成一个天、地、人、道的四方域。
图1-1 范宽 溪山行旅图
山水是什么?借王维的诗来观照,则是“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前一句“江流天地外”谈无限时空。后一句“山色有无中”是玄学,可以看作山在云雾中若隐若现,也可以作形而上理解,以道家的有无观来观照山水,则山水在“有”“无”之中。若以佛教的空色观来观照山水,则山水在“空”“色”之际。
十多年前,秋姐来信,提起姐夫保罗喜欢宋代山水画,大家若能在一起谈谈,该多好。如今中国人正兴致勃勃学油画,遥远的西方竟也有人喜欢东方山水画,我非常兴奋,在宿舍的灯下,用了半本信笺试着解释中文的“远”,结果又半途而废,信也不记得丢在哪里了。
“远”是我们谈论中国画的口头禅,我那时以为汉文的“远”未必不能传达给西方人,所以想法子来解析,从空间的形态如高远、深远、平远,空间氛围如幽远、阔远、迷远,以及时间上的悠久与心理上的遥远来说明“远”。记得其中一个办法是把远字换成“在别处”,这还是米兰·昆德拉《生活在别处》给的灵感,而昆德拉的书名又来自兰波的诗。可见东方和西方还是有可以沟通的地方。
元好问的诗“回首亭中人,平林淡如画”意境好,好在有“别处”——平林淡如画。这是双重的别处,第一重是回首亭中人之际,镜头一荡,目光转移到亭外无人的风景。第二重是平林从现实转换成绘画,实景变成虚境,变成另一世界,产生距离的美感。不必等到来日,就在此回首之间,当下成了别处,成了回忆,有一种“只是当时已惘然”。元好问的别处是如画的平林,唐人李益“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喜见外弟又言别》)的别处则是声音。日暮时,钟声接续重逢后的沉默,深沉而悠远。
“凄凄去亲爱,泛泛入烟霞”有一种凄凉的节奏,然而美,韦应物写得惆怅,又有仙意。别离是悲伤的,然而毕竟去新的地方,多少有一点模模糊糊的憧憬,算是对离情的小小安慰。无论是悲是喜,此时都化作烟霞,化作空白。王维《送别》的结句与之相似,但意境更明朗:“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最后豁然给出一个无限的空间、一个很大的别处来对照此时此情,有远致。中国诗里的人事,有大自然来做背景,天道悠悠。
王国维说:“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高致,也是所谓“远”,或“在别处”。清人戴熙有言:“画令人惊,不如令人喜,令人喜,不如令人思。”以此论画,其实不尽然,但说得有意思,我也忍不住添加一节:“画令人思,不如令人远。”
杜甫的绝句:“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也很像山水画。诗中包含人间与世外,从前两句到后两句,是室外到室内,而这一室内又包含了室外。前两句写天上地下,色彩很美,“两个黄鹂鸣翠柳”在地,“一行白鹭上青天”在天,在地者浓郁,在天者淡雅。后两句气象大,意在高远,而且“其中有人”。“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由生活进入形而上的精神世界。“窗含西岭千秋雪”是山,是高,由人间而世外——这是和人间相归属的世外,所谓和光同尘,而非遗世独立的世外。窗子小,在低处,西岭千秋雪是大景象,在高远处,窗含西岭千秋雪是小中见大,由此而彼,虽在低处此处,却映照高远景象。千秋雪为双重隐喻,第一重隐喻时间。西岭永恒静止,以静止的风景对应流逝不息的时间,是对时间的否定。第二重象征高洁情操,人和千秋雪隔窗相照。“门泊东吴万里船”是水,是远,在人间,由近及远。东吴代表远方,万里船象征远志。“窗含西岭千秋雪”与“门泊东吴万里船”,就空间方向而言,前句是纵向(垂直),后句是横向(水平)。若作动静之分,前句静,以静写时间;后句动,以动写空间。船虽泊在水上,却因江河流动而满蓄动意——它终究要出发到远地去。上一句以西岭之雪写时间,使不可见之物可见,下一句写万里空间,东吴虽远,有船可以到达。诗中门与窗的意象表示其中“有人”,门与窗是我与世界的接口,沟通内部世界与外部世界,似乎西岭雪,也在心的窗子里,将要远行的船,此时停泊在内心的水面上,“万物皆备于我”。有门,则可行,指向俗世;有窗,则可望,指向精神——西岭千秋雪。五代北宋山水画气象萧森,境界孤绝高迈,俨然精神图像。老杜一首四行诗写尽了一个全景山水画的世界,铸时空、人和物、俗世与精神于一炉,何其伟大的力量。古代山水诗咏山水,涉人生,因山水在世外,却不离人间。唯其如此,才成为大境界。
山水令人意远。远是空间,是高致,是在别处,是太古之心,也是宇宙之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