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圣的恐惧
吾听风雨,吾览江山,常觉风雨江山外有万不得已者在。
——况周颐
汉人从来苦于北方游牧民族的攻击,即便强汉盛唐,也不知吃过游牧民族多少亏,但无论如何,总算还有文明可以骄傲。然而晚清终于遭遇了西洋列强,国人一夜醒来,忽然发现自己的落后,竟连一向引以为豪的文明——从前的征服者都被汉文明征服——也自豪不起了,于是自怜,于是发奋。如何才强大起来,而且持久地强大,终于拿来人家的武器,文明与制度也学了一学,百年转瞬过去,还远未到完功的时候。
至今学者犹热衷讨论落后的文化根源,原因越觅越远,以至于指责中国古来一味“中正平和”,不如西方有“崇高恐惧”文化。可是,把近世中国的羸弱归结为没有享受崇高恐惧的文化,未必对,因为崇高恐惧的文化,中国古代是有的,而且北宋最盛。
宋虽弱,画却雄犷,从范宽到李唐,哪个不是大山大水,崇高伟大?而崇高,据欧洲人说,是始于恐惧的。宋人喜作寒林雪景,崇高伟大,至于常见的树石平远图,不但不“中正平和”,简直可怖,李成《读碑窠石图》(图1-8)、宋人《松泉磐石图》(图1-9)气象肃杀,枯木一股狰狞相,直逼德国人丢勒的铜版画《骑士与死神》、汉斯·巴尔东《人生三阶段与死亡》(图1-10)。许道宁《秋江渔艇图》一股子“哥特”气氛,趣味绝似古代北欧人画风景。北宋的文人如苏轼喜欢到寺院看恐怖的壁画,他自己的画也是奇奇怪怪,磊落不平。不单画家与文官如是喜好,那时力图改革的神宗皇帝最欣赏郭熙山水画的萧森气象,丢了江山的赵佶所尊重的也正是崇山峻岭。然而,以北宋的崇高恐惧文化之盛,终究还是不敌契丹、女真的武力,退而缩为南宋,偏安百余年,终于灭在蒙古铁骑下。所以,过于追究所谓的“文化病根”未必能找到“病根”,不如多想想别的方面,比如盛衰周期或政体设计之类。但这些我都不懂,只想就古中国的崇高恐惧文化说几句。
图1-8 李成 读碑窠石图
图1-9 宋人 松泉磐石图
欧洲人喜欢想象末日景观,地狱主题经久不衰,教堂是制作与留存这类图画的好地方。唐代的寺庙也少不了警世喻世的巨作,当年吴道子的《地狱变相图》不知惊动了多少愚夫愚妇,但现在都没有了,连寺庙也没剩两座。土木建筑最怕战火离乱,一经变故,泥墙上伟大的艺术便归于尘土。所以,这类艺术的景象和恐怖气氛,只能从南宋周季常《罗汉图》、元朝《搜山图》,或者寺庙里的怒目金刚揣摩到几分。
图1-10 汉斯·巴尔东 人生三阶段与死亡
图1-11 陈容 九龙图 局部
宋人没有吴道子那样画怪力乱神的本领,山水画却是超过唐人,取大自然荒寒可怖的一面入画,在那时很普通,并不只中正平和一种,苏轼观看墙上的可怕巨浪所享受到的阴森恐惧,其猛烈程度不亚于《地狱变相图》。历代《地狱变相图》不可见,好在还有另一个恐惧主题——龙。古画中的龙绝大多数都不是祥龙,但也并非吃人的恶龙,而是宇宙神秘力量的象征,这神力是无情而可怖的。最晚自唐末孙位起,《春龙起蛰图》的母题就一直画到明清,龙象征春天催生化育万物的伟大力量,《易经》有云:“天造草昧,刚柔始交难生。”真的是分娩的剧痛。南宋陈容画云间龙(图1-11),如同光,行在黑暗中,那是光的旋涡,亦是黑暗的旋涡。龙是黑暗之光,比暴风还严厉,比闪电更恐惧,恐惧而神圣,上帝创世才有如此大威力。
龙非龙,是黑暗,是光,换言之,是“阴阳”自身,是所谓的“气”,龙的图画乃是先天太极图的变相。多年前,我在一本杂志上见到传为苏轼的《枯木图》,枯树风动如龙,如云,似欲飞走不可留,而又无所不在,枯树是它,树外的空白也是它,枯树的形象难以端倪,树外的空白也神秘莫测,树,存在而若无物,激荡而宁静。《枯木图》主角不是枯木,而是无形而伟大的宇宙力量。这种力量,古人称之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