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夜白:山水、折叠、循环、拼贴、时空的诗学(新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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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梦

大碗岛瞬间的静止

世界不过是所有人一起做的一个梦

看修拉的油画《大碗岛的星期日下午》(图1-5),写下前面这两行,同时想起范宽。可惜范宽看不到修拉的《大碗岛的星期日下午》,修拉也从未见过范宽的《寒林雪景图》(图1-6)。

二十多年前,我在边远的小城,在同学家翻看画报,里面竟有跨页的《寒林雪景图》,之崇高,之杳冥,之寂寥,令人畏惧,令人悲哀。同学见我喜欢,慷慨相赠,我小心取下,装上相框,供养在我少年时代的书桌前,郑重如礼器。与之相对,如与崇高和悲伤相对,与敬畏和寂寥相对,与渺茫和杳冥相对,每遇解不开的事,看见它,顿然万籁俱寂。它的崇高,胜过世上一切大山水,这是人类以秩序和悲伤建造的伟大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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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5 修拉 大碗岛的星期日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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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6 范宽 寒林雪景图

因为《寒林雪景图》,我懂得山水画并非自然的再现,世上的建筑皆集体而为,北宋高远全景山水画却全凭一己之力,以畏惧和杳渺构建巍峨的纪念堂。古希腊人说,绘画是自然的镜子,古中国人说江山如画,分明宣称绘画高于自然。

寒山在寒山永恒的寂静里,跟人世不相干,寒山在寒山久远的梦里,它们正梦见宇宙,而整个宇宙都在梦游似的,宋人画寒山,有一种天体的惘然、昧然,令人骇然。伟大始于恐惧,五代北宋伟大的山水画,尤其是雪景,多有这种天体的漠然威严。宇宙的信息已潜入山水画中。一切的天体,月亮离我们最近,古今的诗词,南宋姜夔《踏莎行》所写的月亮最有宇宙感,“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清清冷冷的两句诗,写了宇宙的寂寥浩大,也写了人,却又有很深的隔绝感,对月亮,对所思的人。里面还有一种寂寞的仙意,其实是宇宙的寂寞。宇宙是一座时间的博物馆,是一切物质的墓地,永恒静寂,《寒林雪景图》是这墓园的碑林,在碑林里,人和时间都是渺小的。

直到近年,我才知道《寒林雪景图》可能出自宋代范宽画派的某位佚名大师手笔,作者不是范宽。但我还是习惯地把《寒林雪景图》当作范宽的画,在我心里,这位佚名画家毫不逊于范宽。一个伟大的名字其实也是一部历史,范宽这个伟大的名字应该包含无数画家,至少含有两个,一个是《溪山行旅图》的作者,一个是《寒林雪景图》的作者。

宋以后最伟大的雪景山水,我以为是黄公望的《九峰雪霁图》(图1-7),那里千山冥然,天亦冥然。

高渺的雪景山水是山水画的极境,却是人的绝境。每回看《寒林雪景图》和《九峰雪霁图》,看久了,心里便生起无名的期待,等空谷的足音,等人的声音。空谷虽小,它的寂寥却和宇宙相通,所以我想,空谷足音之所以感动人,在于空谷中有人或者动物的足音,而人的思念,最后永远是人,人不可承受对自身的脱离,唯有人才是人的渴念,唯有人才是人的归宿。人生最寂寞的时候,会突然接通太空和天体的那种寂寞,昔年张爱玲写赵飞燕起舞,舞到忘我,要乘风飞去,竟突然后悔,她感到一阵悲哀——不,是张爱玲感到人的悲哀——还没离开就想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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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7 黄公望 九峰雪霁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