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文人:清晰或模糊的背影(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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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浩明 谈王闿运

什么叫逸才呢?超凡脱俗,超逸,不受正统规则的约束,也不大合正统。他们以春秋战国纵横家的思想作为其行为的理论依据,驱使他们行动的核心力量是心中存在的远大抱负,即做帝王之师、行帝王之术。王闿运与杨度就是逸才的代表。

王闿运,湘潭县人,这个人可是湘潭的宝贝,也是湖南的宝贝,乃至全国的宝贝。他一生在经学、史学、文学、教育学诸领域成就辉煌。他是一个大教育家、大文学家、大策士、大经学家、大史学家。

王闿运与官场的交往常常保持名士做派,很有些魏晋风度。他喜欢与官场周旋,与官场打交道,善于与官场打交道,“见大官则藐之”的谋略被他运用得娴熟无比,与官场打交道,他不卑不亢,学问充实于心,浩然之气充实于心。他的学问是真功夫。常年手抄二十三史,贫时如此,达时亦如此。盖抄一遍胜过读百遍,且漫漫长夜,娱乐活动少,抄书既是娱乐,也是一种健身。王闿运一生不得其志,对社会愤世嫉俗,但他并不清高。他是见大官则藐之,他身上有一股傲气、狂气。与普通人交往则率真。王闿运的逸体现在他的脱俗、任性、率真,不按世间常规出牌,按今天的说法,就是另类、异类。王是一个游走于官场的人,他要用官场来抬高自己的身价,但又不能丢自己的尊严,不能成为官员的奴仆。

如有一次,王到金陵看望两江总督曾国藩。适曾有事,当日未得相见,第二日,曾使部下来请他赴宴。王很生气,认为曾国藩看不起人,愤言:“我又不是来蹭饭局的!”怒而去之。

若干年后,曾国荃任两江总督,王到金陵,他到处串门,就是不到曾国荃处。曾国荃得知后,急令部下执书捧银追之,索其墨迹。王此时已到了船上,见九帅送银子来,那就应付两句吧?眼望长江水,随便胡诌几句。部下拿回去,引起曾氏幕僚们轩然大波。有的说,王闿运是歌颂九帅的功劳如长江之水一样浩荡,有的说王闿运是贬低你九帅,打天京这样的盖世功劳不过如长江之水一去不复返罢了。王得知此事,笑谓左右,我当时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想,只是想到老九的银子不收白不收,但总要胡诌他几句来搪塞罢了。

王闿运懂得炒作自己,他算得上是湘潭最善于炒作的作家了。《湘军志》的编写是曾国藩在生就有所交代的,让湘军故里的才子王闿运来承担。后曾国荃出资请王闿运具体实施。银子是得了,湘绮楼也盖起来了,而《湘军志》却恼怒了所有的湘军人物。盖王氏以春秋笔法秉笔直书,尤其对湘军攻下金陵后抢掠行径的实笔,把曾国荃惹火了,勒令其毁版,另安排他人重写。王氏之《湘军记》遂成为一本谤书。且不说《湘军志》的史学价值如何,而其文字功夫却是少有人可与相比的。

湖广总督端方送给他一个砚台,他拿着砚台自顾言语:“端方不端不方。”弄得端方很尴尬。

湖南某巡抚来见王闿运,席间,颇以巡抚自居,王不客气了,指着在旁侍奉的仆人说:“尔辈乘时,皆可为督抚。”该巡抚大失面子。故很多官员在王面前都不敢高调,而以弟子自称。

他可以想出许多别人想不出的见面的由头。比如说,三十多年前,他在北方与袁保庆(袁世凯之嗣父)吃过一顿饭,席间,扯起彼此同是一年中的举士,一个湖南中的举,一个河南中的举,可谓风马牛不相及的事,而袁与王当时拜了同年。这本是酒桌上的戏言,三十多年之后,王闿运让杨度拿着他写的信去北京拜访袁世凯。这种套近乎的办法使杨度有机会接近袁世凯。

他与张之洞若干年前在一起吃过一顿饭,吟过几首酬唱之作。若干年之后,他也让学生拿着他的诗作去拜访张。

与社会打交道他采用的是玩世不恭的态度。他诙谐,调侃,能以逍遥通世法,以平民身份与社会各界打交道,不做派,不扭捏,是真名士,真风流。

比如说,曾国藩过世,举国上下为之哀悼,一时挽联花圈如云。按理,挽联总是对亡者品德功绩的肯定,而王闿运的挽联这样写:“平生以霍子孟、张叔大自期,异代不同功,勘定仅传方面略;经学在纪河间、阮仪征之上,致身何太早,龙蛇遗憾礼堂书。”军功只局限在一个区域,传世之作则没有,怪不得曾纪泽不把这副挽联挂出来。

与他打得火热的有一些是社会底层的人,如名伶、名妓、侠妓等。咸丰五年(1855),王进京会试,路过郑州,识妓女秋云,两人填词作赋,成红粉知己。王吹嘘,此次进京必中天下大魁,盖时香车宝马来接。结果连个进士都未中,只好灰溜溜地从运河南下绕道回家。三年后又进京会试,再到郑州时,秋云已经等不到心上人而忧郁而逝。又比如,他的第二位夫人莫六云,本不过广西一歌女,因为在广州唱出了名而成为众人追逐的目标。时王闿运在广东巡抚处做师爷,也时常去戏院捧场,没想到把个莫六云勾引上,那莫六云自购宝石猫眼绿一对作为定情之物,并在报上刊登嫁人启示。那嫁人的条件是为王定制的,只是为掩人耳目,结果不名一文的王闿运把广州城的女明星娶到了手,时人诗云:“抚署一幕客,名动五羊城;湘中一寒儒,势压八名府。”

晚年的王闿运风流不减当年。前面二位夫人相续辞世,他不再娶了,找了个周妈当保姆,实际上是工作秘书与生活秘书一肩挑。周妈并不漂亮,甚至还有些丑,但她把王闿运招呼得贴切。王称她有“陈平之才”,而周妈也俨然以王府女主人自居。晚年的他不再明媒正娶,而与保姆周妈相伴生活,可谓很开放的了。无论出行何处,总带上周妈,周妈成其贴身女仆。在衡州任山长时,有一次,一和尚因寺院的菜地与官府有些冲撞,需要有人找官府疏通关节,周妈事前已收人家二百两银子据为己有,王装聋作哑,写一条子给周妈:“本山长向不与出家人往来,若僧尼有事求,须敬垫现银二百两!”这样既为周妈解了围,又不坏自己定的规矩。

民国初年,袁世凯邀王闿运北上,路过武昌,见段芝贵(湖北总督),他穿着清朝的袍服。段笑他:“都民国了,还穿什么胡服?”王闿运指着段芝贵笔挺的西装革履:“你不也穿的是胡服。”段哑然。段又设难:“王老先生,听说你一辈子都不愿做官,为何到了晚年又想出来做官了?是不是当官比当老百姓好些?”王一本正经地说:“段大少爷,这就是你不晓事了。当年李少荃说得好,世界上最容易的事就是做官了,一个人若官都做不好,那就一无是处了。过去我年富力强,有许多大事难事要我去做;现在老了,无用了,便只有去做官了。”说罢哈哈大笑。段知道这老头子的厉害了,不敢怠慢了。席间,王大谈中兴时期与曾、左、彭、胡的交往,令湖北官场新贵们肃然起敬,纷纷写帖来请王的客。王一个也不领情,他跑到武昌一个叫王金玉的老妓女处抄《洛神赋》去了。

到了北京,袁世凯宴请他,他把周妈带上,袁问:“这是你的什么人?”他说:“我的拐杖。”席间与周妈对着袁世凯指指点点,不把个民国总统放在眼中。

袁世凯请他出山当中华民国国史馆的馆长,他让全馆的人放假——“你们回家吧,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每月来领薪水好了,这中华民国有什么史可写,不就是梁山泊与瓦岗寨罢了。”

王闿运是一个说不完的话题。他一生最遗憾的是他的帝王学没有成功,“纵横计不就,空留高咏满江山”。

帝王学,是政治学中的最高者,要么伴君王侧,要么另觅君王,两者风险都很大,苏秦遭车裂,晁错被腰斩。古往今来,玩帝王学者鲜有完美下场,而功名之学不同,按部就班,以获功名利禄,较之帝王学,虽低一档次,却安全,诗文之学就更稳当了。

如何理解王闿运的帝王学、功名之学、诗文之学?我在《杨度》中假托王闿运之口这样定义功名之学、帝王之学和诗文之学的——

所谓功名之学……乃是为功名而来求学的……其目的在考取举人进士点翰林……此等人,老夫只教他熟读四书,精通八股,作试帖诗,写策论,做官是他的目的,诗文只不过是敲开功名之门的砖石……此乃老夫门下最初等之功课。

诗文之学……乃以探求古今为学为人之真谛而设。或穷毕生之精力治一经一史,辩证纠误,烛幽发微;或登群籍之巅峰,览历代之得失,究天人之际,成一家之言;或发胸中之郁积,吟世间之真情;或记一时之颖悟,启百代之心扉。总之,其学不以力行为终极,而以立言为本质。

帝王之学,以经学为基础,以史学为主干,以先秦诸子为枝,以汉魏诗文为叶,通孔孟之道,达孙吴之机,上知天文,下晓地理,集古往今来一切真才实学于一身,然后登名山大川,以恢宏气概,论民间疾苦以充实胸臆,结天下豪杰以为援助,联王公贵族以通声息。……斯时方具备办大事的才能。再然后,或从容取功名,由仕途出身,厕身廊庙,献大计以动九重,发宏论以达天听,参知政事,辅佐天子,做一代贤相,建千秋伟业;或冷眼旁观朝野,寻觅非常之人,出奇谋,画妙策,乘天时,据地利,收人心,合众力,干一番非常大业,以布衣取聊相,由书生封公侯,名震环宇,功标青史。……

帝王之学虽是大学问,然自古以来树大招风、功高易谤,大德大善与大罪大恶,不过一纸之隔。入凌烟阁、上封侯榜的是他们,油烹刀锯,甚至毁家灭族的也是他们。

年轻时他只想行帝王学,他是许多重臣的家庭教师和幕府成员。如年轻时在肃顺府中当家庭教师。肃顺是咸丰帝时的权臣。咸丰帝热河病死,慈禧太后与恭亲王奕䜣发动祺祥政变。其时湘军攻克安庆,曾国藩在一年前被清廷正式任命为两江总督,此时又节制江苏、安徽、江西、浙江四省军务,王闿运来到曾营游说曾国藩,纵谈谋国大计。我在长篇历史小说《曾国藩》中设计了这样一个细节:曾国藩以茶代墨,连书“狂妄、狂妄、狂妄!”曾国藩拿下天京后,不但没有非分之想,反而自裁湘军,自剪羽翼。王闿运在他自己手上没有完成一个帝王学的个案,便把平生所学尽传杨度。杨度把老师的这一套用在袁世凯身上。杨度任筹安会会长,积极为袁世凯称帝摇旗呐喊。袁世凯倒台,杨度遭到国民政府通缉,过起了颠沛流离的生活。王闿运逝世,流亡之中的杨度请人送来挽联:“旷代圣人才,能以逍遥通世法;平生帝王学,只今颠沛愧师承。”

帝王学到了杨度手中便失传了,它成了一门绝学。可笑的是,现在的小青年有不少对此还兴趣盎然。有读者看过我的《杨度》之后,纷纷电函咨询帝王学,有的甚至还要拜我为师,研习帝王学。真是可笑也!

(原载《唐浩明纵谈湘潭人物》)

王湘绮平生以帝王学自傲,视为独门绝学。可惜世事难料,“纵横计不久”,郁郁不得志。大弟子杨度身后,即告失传,遂成“绝学”。

此文专谈王氏与其帝王学,娓娓道来,散漫有趣。传统文化与世界潮流的精髓融会贯通、推陈出新,自是新文化的不二法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