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她真诚地看着对方，问道：“既然是问我的意思，那我就实话实说了。这个项目不靠谱，没有确切数据支撑，公司我也从未听说过。”

苏父抽烟：“这世界上公司这么多，你没听说过也正常。”

气氛一下冷却了下来。

苏玫玫这下可算看清了。饭虽然已经吃过，但真正的正餐还在这里等着呢。她看着既熟悉又陌生的家人，呼吸着几乎凝滞的空气，想起多少次将钱投入这个无底洞……她看向母亲，今天是她的生日，苏玫玫不想给她带来不愉快的回忆。

一直沉默的苏母吃了几颗樱桃，将核吐出，开口了：“这件事我是支持大志的。孩子难得有点孝心，我们支持他一点，也不算什么。”

苏玫玫看着她，心一点一点冷下去。

苏母继续道：“这笔钱其实也不多，玫玫平时随手也给个十来万的，就这回办寿宴，不也是五十万拿出来了吗……”

苏玫玫深吸一口气。

管家江叔从外面而入，走到苏玫玫身边，低语几句。

“我知道了。”苏玫玫道，“东西先不用带进来。慢着，你先不用走。”

江叔目光无波，默默退到一边。

苏玫玫将剩下的茶水饮尽，缓缓起身。

“岳父大人、岳母大人，很抱歉，这笔钱，我不能给。”

苏父原以为三面夹击，何况苏玫玫本是再温顺不过的，再加上苏母今天生日，无论如何，厉惊云不会不给面子。

谁知道，当头就给了他一记狠辣耳光！

“你……！你有什么资格这样说！我是你岳父！”

就知道他会这样。苏玫玫现在可不是当初那个软弱的女子，她有权，亦有钱，更借着这个男儿身，平添了百倍的勇气。

她面上仍是和颜悦色，语气确实不容拒绝的坚定：“苏玫玫既嫁进厉家，便是厉家的人。她的财产，亦是厉家的财产。苏家想与厉家合作，我这个当家人不同意，有什么不对？”

苏父气白了脸，胡乱喷道：“没孝心的东西！”

苏玫玫轻笑一声：“岳父，你这话就说得不对了。”

她冲一旁的姜疏使了个眼色，管家会意，从公文包里摸出一沓厚厚的账单。

“念！”

“20XX年7月3日，银行卡转账人民币7819元。”

“20XX年8月6日，银行卡转账人民币10600。”

“20XX年9月1日，银行卡借贷人民币10万元。”

“……”

苏父苏母，还有苏大志的脸，全白了。

江叔足足念了十多分钟。

从数千、一万的小额转账，到数十万、乃至上百万的借款，这些是苏玫玫工作之后，转给家里的钱。

她仅仅大专毕业，后来才念的本科。在人才济济的厉氏集团，她是一个异类。

苏玫玫听着江叔念的金额，心潮翻涌。这就是她的孝心，这么多年，为这个家付出的一切。

“今年1月6日，首付500万，贷款1000万购买的紫金别墅二期，也就是这里。”江叔念道，“最后一笔，两个月前，转账一百万，备注，给妈过生日。”

空气里安静得可怕。

茶几上的茶水早就凉了。苏玫玫看着手足无措的父母，轻声问：“你们是不是觉得自己女儿的钱，都是大风刮来的？”

“……”

“还是你们觉得，她嫁进厉家，钱可以随便拿？”

“我们不是这个意思……”

苏玫玫骤然变色：“那请问是什么意思？你们真的关心过自己的女儿吗？你们知道她在外面受了多少委屈、吃了多少苦吗？你们现在的生活是她给的！可是她生病的时候，你们在做什么？”

苏玫玫是把自己上辈子的一腔怨愤全部倾泻而出。

“苏玫玫给了一百万给妈办酒席，你们却说只有五十万，实际花了多少？今天吃的菜，这几桌酒席，满打满算也不过二三十万——”

她扭头，目光如炬，发出振聋发聩的质问：“苏大志，你究竟自己私吞了多少钱？！”

苏大志被吓得抖如筛糠，话也说不出来了。

苏母尚且想维护，苏玫玫豁然站起：“过去的钱，我不想再计较。唯有一件，这栋别墅，是记在苏大志名下，贷款是从玫玫账上出的。既然大哥你现在要做个孝子，不如孝顺到底。谁的名字登记，谁来还贷，月供三万，你应该没问题吧？哦对了，你上个月缺勤二十天，影响很不好，明天你可以不用来上班了。”

苏玫玫笑道：“大哥，离职之前，记得把向公司借的钱还清。”

“天哪！”苏大志如遭雷击，一下昏倒在地。

苏父苏母乱作一团，苏玫玫拉着还愣在一旁的女子，昂首从苏家走了出去。

苏家的养育之恩，她已经还清了。

从此以后，她苏玫玫只为自己一个人活。

6

秋夜的晚风萧瑟，白天还不觉得，到了晚上，已经有了凉意。

苏玫玫坐在劳斯莱斯的后座上，微阖着眼，沉默不语。

老吴在前面，目光闪烁，欲言又止。车开出了一小段路，才问：“少爷，是回主宅，还是……”

这倒提醒了苏玫玫。

厉家庞大，房子自然也不止一处。厉惊云的住所，更是数不胜数。不过他最常去的，也就那几个地方。

一是位于城中心半山美地的主宅。老爷子住在那儿，是家族逢年过节的团聚场所，也是议事之地。主宅很大，东侧小院平时就留给厉惊云夫妇住。

二是城西厉氏集团大楼旁的高级公寓。厉惊云在那有一套大平层，平时处理公司的事情晚了，就在那里过夜。

还有就是……苏玫玫的目光黯淡了下来，城南的锦绣别墅。那是她和厉惊云的婚房。结婚之后，厉惊云去过的次数屈指可数。苏玫玫前世融不进夫家，多数时候就住在这里。

苏玫玫转头看了一眼身旁的女人。低垂着头，目光收敛，沉静得像是一片湖。可是这一片沉静之下，不知道有多少暗潮汹涌。

苏玫玫打定了主意，向司机下了指令：“回主宅。”

“少爷。”

“少爷回来了。”

“少爷、夫人回来了。”

华灯初上，仆从相迎。车子在主宅别苑前停下，苏玫玫下了车，女佣引着他们夫妇二人进屋。

虽说是别苑，但这里和一般的别墅没有什么区别。

一进屋内，装饰温馨淡雅，还有淡淡的香气。苏玫玫想起自己上辈子不爱来这里，多半是不想见这些亲戚的缘故。其实这里环境也还不错。

不知道是不是下午情绪太激动，还是屋里氛围太轻松，总之苏玫玫的肚子“咕噜”了一声，声音不大，却听得清楚。

旁边的女人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

仆人替他们脱下外套，为首的一位有些年长的女仆迎上来：“少爷，晚饭已经准备好了。”

嗯，瞌睡送枕头，正好！

苏玫玫非常适应厉惊云的角色，顺势邀请她的“夫人”：“刚才你也没怎么吃，一块儿吃点吧。”

只有两个人的晚餐，伺候他们的人却多达十余个。苏玫玫嫌旁人看着自己施展不开，叫大部分人退下，只留一个在旁边听候使唤。

端上来的是上好的小牛排，配的是波尔多红酒。餐后甜点是新做的梅子冻。苏玫玫喜欢酸甜口的东西，吃得很欢。酒足饭饱，精神也好了起来。看着对面的人仍旧小口小口地吃饭，苏玫玫笑了。

对方听到她的笑声，抬起头来，悄悄瞪了苏玫玫一眼。这姿势、这做派，不是厉惊云又是谁？苏玫玫续了点酒，等她把饭吃完，抢在她之前冲仆人道：“你们先下去，不用跟着了。”

又冲着对方小声道：“先回房。”

“哎哎哎，你说的可是真的？少爷真的和夫人和好了？”

下人们聚在一起，司机老吴摸了支烟，慢条斯理地点上。“这还能有假？今天就是我送的他们。先去的夫人娘家，然后又一起回主宅。”

“夫人可一般都不回主宅啊。”

“就是，而且少爷不是一般都住公司那边吗？”

老吴止住这些七嘴八舌：“所以说你们这帮人就是没脑子。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你想啊，当初夫人不愿住主宅，跟厉家人闹得多僵，今天回来了，你说说，这意味着什么？少爷以前住公司边上，不也是因为和夫人不好么？今天回来了，你说说，这是什么信号？”

众人一听，觉得有理。

又有人插嘴道：“不对啊，吴叔，你不是说少爷和欧小姐……”

“嘘！”老吴狠狠瞪了对方一眼，“这也是你能说的？这事只要没过明路，咱都不能提！”

大家又点头了，又有人道：“不是说少爷和夫人已经离了吗？离了还能在一块儿？”

这下轮到大家敲他的脑瓜子了：“你哪只眼睛看见了？没官宣的事，都不能信！”

“你们这些人，干活的时候是少爷，下班了怎么还是少爷？”厨房的张妈出来了，“这些事是你我能操心的？洗手洗手，吃饭！”

众人一时散了，唯有老吴坐着烧烟。张妈过去推他：“想什么呢？”

“没什么。哎，我就是想啊，我认识少爷这么多年了，总觉得他今天有点不一样。真的，换了个人似的。”

张妈笑道：“他想什么、做什么，你一概不知。你也就给他开开车，怎么就算认识他了？”

老吴哽咽住，又猛吸了几口烟。

“换了个人”的厉大少爷现在正和夫人在屋内，面面相觑。

窗户未关，晚风送来木樨清香，吹起雪白的纱帘。风雨欲来，空气里有潮润的气息。

苏玫玫穿了一天的西装，早就别扭得不行，一进屋就把西装外套扒了，丢在一旁。她扯松了领带，解了上头的几颗扣子，松松垮垮地歪在窗边的贵妃椅上。

“你到底是谁？”

两人异口同声。

说完又是一愣，苏玫玫点了支烟，抽了一口。对方皱着眉：“你居然会抽烟。”

“怎么，你不知道？”苏玫玫找了个烟灰缸，潇洒地抖了抖烟，“看来你对我还不够了解。”

此话一出，对方脸色一白。

这是调侃，也是试探。

苏玫玫见对方愣神，自己笑了。“阿云，没想到我们还能再见面。”

对方的神色也松懈了下来：“原来你早就认出我了。”顿了顿，“是哪里让你觉得不对劲？”

苏玫玫吐了个烟圈：“这还不容易？简单推理一下就知道。我们本来都是将死之人，现在借着对方的身体重生。再加上，你吃饭那个做作的劲儿，化作灰我也认识。”

前面半句还正常，到后面又忍不住变成了调侃。

厉惊云见对方已经识破自己，也就不再假装。顺势在柔软的大床上坐下，双手撑着床垫，身体微微往前倾：“我来找你，是想让我们把身体换回来。”

换回来？

苏玫玫把剩下的烟蒂往烟灰缸里一戳：“好啊，换，我求之不得。但是你告诉我，要怎么换？”

她站起来，原地转了个圈：“你这身体我还不稀罕呢。又重又臭的，恶心死了。”

“……”厉惊云头一回被苏玫玫这样直白地贬损，一时不知该怎么回嘴。

苏玫玫冷眼瞧着对方：“我们短期内是换不回来的。也许你感觉很亏，但我更亏。”

厉惊云觉得奇怪，嘟哝了半天，才道：“你好像跟以前不一样了。”

是的，苏玫玫也是这样认为。

以前的她，好像总是缺了点自信。现在仅仅是换了个壳子，整个人好像更自由了。

不过，她自由了，必然就有人不自由。

厉惊云沉默了一会儿，开口：“给我一支烟。”

苏玫玫挑着眉看他。

“先给我烟，我一天都没抽烟了，憋死了。”厉惊云脸色不太好看。

苏玫玫把一盒烟连同打火机都丢给他：“少抽点。别整出肺癌了。话说你这身体状况到底怎么样啊？有没有什么疾病？”她心也是挺大的，开始跟前夫咨询起这具身体的使用体验，“有没有什么需要注意的？”

厉惊云得了烟，如获至宝，迫不及待点燃一根。吞云吐雾后，重重地出了一口气。“还算健康。倒是你这身体，看着不是很好用的样子。今天怎么感觉腰酸疼酸疼的。”

“忍一忍吧。”苏玫玫见他松弛下来，觉得这是一个好机会，于是问道，“你是怎么到这个身体来的？”

“……”

说来也尴尬，厉惊云今天本来是约了欧若雪，谁知刚刚宽衣解带，莫名其妙看见一道金光，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就晕了过去。等他再度醒来，就已经在殡仪馆了。

他醒来的正是时候。再晚一些，这具身体恐怕就已灰飞烟灭。

厉惊云逃出殡仪馆，下意识直奔主宅。在车上的时候，才意识到，他现在是在苏玫玫的身体里。

“我们必须想办法换回来。”厉惊云沉着脸说，“而且我现在必须回公司，还有一堆事没处理……”

“你觉得你现在去公司，人家能让你进吗？”苏玫玫问，“厉惊云，别忘了，你现在能在这里，也是经过我的允许。”

“……我们现在已经离婚了。”

厉惊云一时无语。

苏玫玫说得对。他们已经离婚了。现在他们身体互换，可这一切也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也就是说……他现在必须依靠苏玫玫。

“怎么样？”苏玫玫问他，“要不要跟我合作？”

合作？厉惊云冷静地看着面前的这个人。顶着自己的身体，里面却是前妻的灵魂。

她会那么好心？

厉惊云笑道：“你凭什么我觉得我会跟你合作？”

“不是我觉得，而是你已经这样做了。”苏玫玫并不生气，平静地看着对方，“今天我们在苏家，不是配合得很好吗？”

“……”厉惊云心里有些触动，面上却仍不表现出来，“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罢了。”

苏玫玫只是笑。厉惊云动摇了，只是时间问题。

“我再想想。”过了半晌，厉惊云道。

“可别让我等太久——”苏玫玫话未说完，门外响起克制的敲门声。

“少爷，”是管家江叔，“凌先生来拜访，已经在前厅候着了，您要见见吗？”

凌先生？哪个凌先生？

苏玫玫一时还未回过神来，厉惊云却道：“见。这个人你一定要见。”

7

“等等，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话？”

苏玫玫被厉惊云推出房门，破罐子破摔，干脆把厉惊云一起扯上了：“要见一起见！这个凌先生到底是谁？我怎么没有印象？”

厉惊云却微微扬起嘴角：“这可是你的老熟人了，见了就知道。”

厉氏夫妇别苑的客厅内，有一位男子正焦灼不安地等待着。忽然，他欣喜地站起，朝苏玫玫夫妇直奔而来。

苏玫玫一开始看不清楚，等人走近了，才恍然大悟。

原来是他！

厉惊云说得没错，确实是苏玫玫的老熟人。

“睿也哥，好好的，不回家休息，跑来做什么？”苏玫玫笑着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