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夏狗哭闹横江
生产队规定早晨、中午、下午都要出工,眼看马上就要春耕,为了不耽误进度,我早早地出门,从生产队的牛栏牵着牛往横江走,横江两岸就是我们队的公有田。
三月的乡村,横江两岸处处是蛙声一片。我牵着牛一路心不在焉,脑袋“嗡嗡作响”,全是昨晚的梦。走着走着,牛走到了我的前面,成了它牵着我走。我挥了挥牛鞭,大声骂了几声。牛仿佛听懂了我的意思,立刻停了下来,让我走在前头。
在横江旁,我遇到了村里的茶树妹,他一个人生活,自幼皈依佛门,从不参与集体劳动,仿佛不出家门,他就知道鹭河发生的一切。
在这个年代,农村封建迷信盛行,生产队传达上级的精神,号召所有人自觉反对封建迷信,谁迷信谁就是人民的敌人。茶树妹多次被拉出来批斗,是村里的顽固分子,大伙都不敢公开接近他。
有一回,我经过他家门口,看见他坐在客厅打坐。我从田里回来的时候,他依然坐如磐石。听说只要坐下来闭上双眼,他就能占卜算卦,一个算一个准。
我牵着牛从他身边经过,我们像是互不认识,实际上我们同宗同族,抬头不见低头见。我想起了晚上的梦,快速地走到他身旁,轻声喊他“茶树妹”,连续喊了两声,他假装没有听见,扭头就走。
我抢到他前头说:“茶树妹,你知道刘屋出过宰相吗?”
话音刚落,茶树妹立刻停住了脚步。他看了看周围,转过身用一种警示的眼神看着我。
“火生,你胡说什么,小心拉你去批斗。”“茶树妹,我们悄悄说还不行吗?”
“你太贪心了。”
“我一大早出来犁田,你说我贪心?”茶树妹再没有搭话就走了。
“活该你当个假和尚,打一辈子光棍”。我用余光不屑地瞥了他一眼,看他走远,我也牵着牛走了。
我来到了横江,此时许多青壮年已经在田里劳作。没过多久,队长虎子从口袋掏出一个口哨吹了起来,鹭河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我将牛赶下了田,在它瘦弱的身躯上架上了犁和头罩,它不停地甩着尾巴,身上的几只牛虻被尾巴扇中,打在了田里。它继续用力地甩着尾巴,时不时回头看了看我,像是在用另一种方式向我示威。
的确,生产队让我代管它后,我没有花时间去放养它,经常往牛栏扔些稻草就对它不闻不问。按道理,我得牵它出去吃草,早晨给它刮刮舌头,喂点鲜草,可这些我都很少做,难免它会对我有情绪。
我挥了挥牛鞭,见周边没人便说,你呀,肯定是上辈子欠了我的,不然就不用跟着我受罪。不过你放心,我们不是主仆,我们是朋友,等你还完债了,我就不再折腾你了。我会对你好好的,我可不想欠你的债,来生变成猪狗,来听你的使唤。
牛好像听懂了我说的话,又低着头艰难地一步一步往前走。它大大的眼珠垂了下来,颈脖子常年被犁套着,套出了一层厚厚的老茧。
虎子吹完口哨,来到我犁田的地方,挥起锄头做田埂。
虎子说,这田埂每年要做好几次,每次做完还是长这么多草,要是我们的禾苗也能长成这样就好咯。
虎子和我关系还算不错,他知道我孩子多,从来不刁难我。平时,村里人都要巴结虎子,凡是谁家做红白喜事都要请虎子来主事,甚至连杀头猪也要经他审批签字,虎子没什么文化,但每次要批字他都很高兴。
有一回,一户村民家杀猪要审批,他欣然在纸条上写着“同意宰杀虎子”,把村民们逗得哈哈大笑。可是笑归笑,笑完大家还是要请他到家里吃饭、坐上席,不然他心里不痛快。
我看了看虎子,他身材高大,挥动着锄头,全身的肌肉跟着劲一阵一阵晃动,不一会儿,虎子就做好了半条田埂。
“火生,你家人多负担重,你和春花可真辛苦。”
我挥着牛鞭说:“队长,再艰难的日子都过来了,现在至少有饭吃不会饿肚子,我已经很满足了。”
“你说的也对,这年头谁家不是勒紧裤腰带过日子。”
“你看这牛都瘦成这样了,还不是天天跟着一起劳动。”
“现在的政策其实也不错,大家一起劳动,一起生活,这不就是社会主义大集体生活嘛,我看挺好的,我们离共产主义的目标是越来越近咯。”
“大集体生活好是好,不过话说回来,队里的会计也就是我们家春狗,有没有把去年的工分算出来呀,眼看家里快没米下锅了。”
“过两天就好了,一年算一次工分,年底发一次稻谷,这个政策是不会变的。虽然今年结算时间推迟了,但你放心很快就结算。到了花生番薯收获的季节,我们的粮食就更充足了,挨过了一个冬天,到了春上,大家确实要咬紧牙关过日子呀。”
“那也是,你这个当家的也不容易。”
“虽说手指伸出来有长短,但在刘屋做队长,我就要做到一碗水端平,这样才叫大集体,火生,你说是不是?”
“是。”
“你先犁田,我得给田埂除除草,待会记分员看我闲着免得尴尬。”
“这记分员也不好当,你看有的人明明一天只干了八小时,他硬要说干了十小时要记十分,遇到这种情况怎么办?大家乡里乡亲,你说记分员是记还是不记呢?”
虎子听了停下手中的活,一脸严肃地说:“还有这种事情,那我得好好查查。”
“您可千万别说是我说的,省得我得罪人啊。”“你放心,我不会说是你火生说的。”
没过多久,记分员在横江走来走去,不过记分都是晚上大伙自己到大队登记,做一个小时记一分,男人比妇女多记分,成人比小孩多记分,这是记分的基本方法,大家都觉得不错。
待记分员走了,虎子看了看时间,从口袋掏出哨子吹了起来,大家知道下工的时间到了,又各自背着农具回家。
我回到家后,春花煮了一大锅稀饭,稀饭旁放了一大碗红薯,算了下来,稀饭差不多一人一碗,红薯刚好一人一个。
除了冬狗没有来吃饭,其他孩子都来了,我爹坐在八仙桌上席看着五狗、六狗,心里可高兴了。他将碗里的红薯捏成一片片,分给他们俩吃。两个孩子吃了东西,不停地喊他“爷爷”,我爹听了心里乐坏了。
我偷偷地看了一眼五狗和六狗,他们是那么的可爱,就算长大后真要当乞丐,我也要把他们养大成人。自从做了那个梦后,我越发喜欢这两个孩子了。
吃完饭,村头的锣鼓敲响了,是虎子在告诉大家该干活了。我爹年龄大,下不了田,我让他留在家里照顾五狗、六狗,七狗由春花背着。
我对春花说,夏狗十四岁了,让她早点嫁了。夏狗嫁了就会有一笔钱,到时候留着给春狗娶媳妇用。
“夏狗年纪小,做妈的怎么忍心把她给嫁了。现在家家户户的日子都不好过,再说没让夏狗去念书,怕她是要怨我们一辈子啊。”
“女儿长大了迟早要嫁,我已经托四婆去给她张罗婆家了。”“火生,你到底是嫁女儿还是卖女儿?”
“嫁女儿。”我坚定地说。
“既然是嫁女儿,那就你说了算。”
“火生,夏狗出落得倒也漂亮,就是名字难听了点,你忍心这么早把她给嫁了?”
“漂亮不能当饭吃,早点给她找个婆家不是坏事,不瞒你说家里人多,早点把夏狗嫁了对谁都好。”
“你家的事情你做主。”
我没有说话,继续挥着竹鞭,将脾气都发泄到了牛的身上。一时间,我要嫁夏狗的消息很快传了开来。
在没有给夏狗找到婆家之前,我们并没有要公开嫁夏狗的意思,然而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传到了夏狗的耳朵里,这可把她给急坏了。
夏狗扔下手中的锄头,急冲冲地跑到我犁田的田里,站在我跟前,拦着不让牛走。
我看着夏狗,她个子偏高、身材瘦弱,她的样子比春花长得还要好看。夏狗确实长大了,我看着她,倒也心疼。我放下手上的活,来到夏狗面前说,长这么大了,不嫁难道要一辈子留在家里吗,这像什么话?
夏狗带着哭腔说,我不嫁,就是不嫁。
我说,嫁不嫁由不得你,我和你娘说了算。我一说到这,夏狗哭得更厉害了,看她哭泣的样子,我心软了。从出生到现在,我一直亏欠她。我没有供她去念书,没有好好关心过她,甚至长期以来都没有正眼看过她。连她的模样越长越像春花,我都没有看出来。
就在这时,春花来了,她将夏狗紧紧地搂在怀里,久久没有分开。
虎子来到我们干活的田里说,火生,刚刚还好好的,怎么把闺女给弄哭了。我说,没事,很快就没事。
春花抱着夏狗,夏狗哭得可怜,把大伙的心都哭碎了。
春花说我的乖女儿,娘还没有好好照顾你,怎么舍得把你嫁了呢,是娘对不起你。
夏狗边哭边喊春花“娘”。
我没心思犁田了,坐在田埂上抽起了旱烟。我知道,夏狗对我的恨,可能从此越积越深。
过了一会,虎子说,嫂子,好生劝劝夏狗,尽管放心,工分不会少记你们的。春花听了虎子的话,放心地陪夏狗在河边休息。她背着七狗,拉着夏狗的手,苦口婆心地开导夏狗。
夏狗情绪总算稳定了下来,从这以后,我和春花就没敢提嫁人的事情,四婆也再没去帮夏狗打听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