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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孽火之应

永康元年,帝纳皇后羊氏,后将入宫,衣中忽有火,众咸怪之。永兴元年,成都王遂废后,处之金墉城。复后还立,立而复废者四。又诏赐死,荀籓表全之。虽来还在位,然忧逼折辱,终古未闻,此孽火之应也。——《晋书,志第十七》

羊墨华的办公桌上铺满各式的文件史料,崔蔚容走进办公室,两只手各拿着一杯饮料,其中一杯放在羊墨华办公桌仅剩没有被文件占据的一角,左手的饮料则送进自己的嘴里。

大口吸着饮料,崔蔚容满足地咽入腹中,才说:“今天老板下午请喝饮料,慰劳慰劳大家的辛劳,我知道你爱喝金橘柠檬,所以帮你抢过来。”

伏案苦思的羊墨华终于抬起头,笑着向好友道谢,也拿起饮料啜饮起来。崔蔚容顺势拉过一旁的椅子坐下,问:“研究得如何了?”

“晋书里写后服着火只在这一段,其他地方再也找不到了,我不懂,衣服着火有严重到史册为它写上这些字吗?”羊墨华想起昨晚做的那个如仿却真的梦境。

崔蔚容将椅子向羊墨华拉近乎,然后神秘兮兮地说:“你没听过事出反常必有妖吗?这么点事,晋书里忽然来这么一段,然后又写得模模糊糊的……重点是,这又不是当朝人写的……”

“一定是衣服着火有什么习俗上的喻义,可能是我翻得还不够多吧,至少魏晋时期的相关史料我钻研得还不够深入。”羊墨华古典美的脸蛋上摆出一副搜索枯肠却不得其门而入的窘样。崔蔚容笑道:“又不是让你研究古代习俗学,你操心这个干什么?这次的重点是在古代男尊女卑的环境下,这些皇后如何为自己活出一片天,你去烦恼嫁衣着火干什么?”

羊墨华抬起头,对上崔蔚容的脸,眼神突然呆滞。崔蔚容瞅着面前这位如果穿上古装衣饰恐怕活脱脱是从古代穿越过来的古典美女的眼色,笑得揉她说:“怎么?突然觉得我也挺美的是吧?看呆了?”

萝葳?羊墨华记起昨晚如历在目的梦境,她竟然把自己的好朋友置换成ㄚ鬟了,怔一会儿,然后笑出声,这惹得崔蔚容佯装不快道:“讽刺我啊?好啦,我就长得不吸引人,那也是我爸妈生的,能怪我?”

羊墨华摇摇手,笑道:“不是,我突然想起我昨天梦到你了,穿着一身ㄚ鬟装,陪着我出嫁。”

崔蔚容一愣,才露出一脸愠怒:“小羊,你这是什么意思,我都还没笑你追剧追太凶,你就把我梦成ㄚ鬟,还是你的陪嫁ㄚ鬟,你这人到底有没有良心啊,好歹也该把我梦成个千金小姐才是!”

羊墨华笑着拢住崔蔚容的手,说:“我平常也没看那些东西啊,恐怕是最近研究惠帝皇后的资料看太多,连稗官野史也看了遍才这样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你就饶了我吧?”羊墨华咕咕哝哝的温柔嗓音,听在崔蔚容的耳里挺是受用,于是装着勉为其难的模样,说:“要我饶了你可以,不过你得把小覃的情况告诉我。”

羊墨华瞪她一眼,说:“你瞎操什么心?那也是我儿子不是你儿子啊?”

崔蔚容搂着羊墨华问:“可他实在太漂亮太可爱啦,”还没说完,崔蔚容微微一顿,才问:“你那个几乎是前夫的人还不放过你,不跟你离婚?”

羊墨华叹一口气,道:“我没他第一任太太幸运,如果没有小覃,说不定还会同意,他们施家不会让长孙有父母离异的污点的。可是,小覃是我的心头肉,要我说出早知道不要有他,我怎样也说不出口……”

“这都什么年代了,还老端着那种死古板的传统观念……唉!可见嫁入豪门也挺不舒心的……”崔蔚容吐着舌头下结论。羊墨华白她一眼,嗔道:“又不是我自愿的。”然后突然灵光一闪,说:“羊皇后当时嫁给惠帝恐怕也是不开心的吧!”

崔蔚容想也没想便回道:“怎么可能开心,一个长得又丑又蠢的皇帝老公,也只有当时那种父母之命,才能逼得女儿嫁……”

“我想……那嫁衣上的火,说不定是羊皇后自己点的!”羊墨华只觉得昨夜的梦境就如自己亲历过的一般,想着做梦能连人的心情和思维都一并做的吗?

羊墨华的揣测引来崔蔚容正经的咳嗽,她提醒着:“小羊,虽然这次做的是性别专题,对研究的要求不如一般的严谨,但我们做的还是历史研究,有几分文献考证说几分话,还是不能胡乱推测,小心引出组长一大堆的质问,最怕还是因为随便一句的揣度,让我们这么多年累积的信誉毁于一旦!”

对上崔蔚容关心又认真的眼神,羊墨华回过神,努力地点头道:“我知道分寸的,不会乱写。”

心情松了,崔蔚容又口无遮拦起来:“不过我觉得西晋王朝真是乱来,司马炎生了一堆儿子,就史书上说,一个比一个英俊潇洒,根本就是美男基因强大的家族,竟然让唯一一个又胖又丑的当皇帝,会不会太扯了?”

羊墨华又斜眼瞪上自己的好朋友:“是啦,你就总拐着弯笑我,那个施家的也是男模基因强大、个个有才又有德,偏我就倒霉被编派给一个最差的纨绔子弟……”突然间,羊墨华想起施嘉树。

“但至少他还占个‘男模基因’,比上羊皇后,你可算赚到了。”

她从未见过皇上,却也知道皇上是个傻瓜,只是这究竟是先天傻还是后天傻倒说不得准,至少据她所知,他有一子三女,可没一个如他一般蠢的,尤其他那个长子司马遹更曾是先帝口中的天纵英才。不过嫁都嫁了,就连花个小心思引来一团火也及时让太监扑灭了,此刻的她,只能认命地坐在榻上等着皇帝前来临幸,她想让自己好过些,于是自言自语着:“至少听说他的人还是善良的,蠢些没关系,人温和善良,好歹也能一起过日子……”正胡思乱想间,萝葳已经匆匆走来,低声说:“皇上就要到了。”

才说完,便听外头的传声,萝葳赶紧从榻上扶起皇后,顶着千斤重的凤冠,穿着万斤沉的后服,在皇帝踏进殿门时,颤巍巍地跪下去。

羊墨华一身冷汗地惊醒,她做了一个春梦,是一个不堪回首的春梦,是一个痴傻的蠢人毫不怜香惜玉地蹂躏自己的春梦,梦境中的她,浑身犯冷,全身恶心,而这样的感觉,即使醒来也残存在她的身体里,她知道自己正狂乱地颤抖着,她的大脑一直告诉自己:“冷静、冷静,那不是真的,只是自己胡乱地做的梦。”但身上的战栗始终不消停,这个感觉熟悉得仿佛如真!她记起梦中的自己,想求救,想大声呼喊原来陪着自己的那个ㄚ鬟来救自己,但却一个声音也发不出来,那种绝望,不可能只是梦境这样的简单!

是了!羊墨华记起来了,自己嫁给施嘉中的那天,就是这样的感觉,恶心、恐惧、惊悚、绝望!羊墨华爬下床,脚步虚浮地扶着一切能支撑的家具走进浴室。她就着洗脸台将脸上的泪痕洗去,望着镜中已吓得惨白的丽容,羊墨华决定把自己清洗干净。

如同身上黏着多么恶心的脏污一般,羊墨华用皂刷将自己的皮肤刷得红肿破皮,一遍又一遍地刷着,好像怎么样也刷不尽那整身的污秽,她对方才的梦境心有余悸,因着方才的梦境想起八年前刚结婚时的情景,更是让自己忍不住更用力地刷着身上的每一寸肌肤,直到隐隐渗出血痕,才颓唐地倒在浴缸中,轻轻地喘着气。

这个性别研究专题,羊墨华的进度是最慢的。散了会,羊墨华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望着桌上组长画的甘特图,崔蔚容看着好友如此泄气,轻拍她的肩说:“别着急,组长也知道你对晋史没有研究啊,你瞧,她给你的进度可比我们宽大许多呢。”

“我知道啊。”羊墨华转头看向崔蔚容,突然目露精光,拉住她的胳膊求道:“这样吧,蔚容,反正魏晋史你也熟,我跟你换,你研究羊献容,我研究孙若微。”

崔蔚容一把将羊墨华拽着自己胳膊的手拍掉,佯嗔:“怎么可以让你捡便宜?我都已经把文献研究整理好正在分析了……我可以帮你,可你不能跟我抢!”

羊墨华垂头丧气地把手放回桌上,无辜地说:“可自从我开始研究晋书后,我总是睡不好,那个羊献容好像附上我的身了……”

崔蔚容失笑:“你会不会太入戏了,如果这样,那你研究任何一个人都会变成这样,那我就更不能和你换了。”

羊墨华双手乱摇,急道:“不会不会的,我一直不碰魏晋史,是因为不知怎么的,从大学开始,只要上到跟晋朝有关的部分,我总是浑身鸡皮疙瘩,我不爱西晋十六国的历史,其他朝代我都没问题的。”

崔蔚容难以置信地望着羊墨华,然后摇头说:“人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你一定是之前求学的时候在晋朝这里跌个狗吃屎,才这样排斥的,我有义务帮你拨乱反正!”

“臭萝葳!”

“什么?”

“没什么!”羊墨华想起自己那异常清晰的梦境中,她称崔蔚容的那个名字……

正要走出会议室,同组的刘非任难掩兴奋地急急走来,一见到羊墨华,喜道:“小羊,你要交运了!”

“我?”羊墨华狐疑地问,如果交上好运,就是这个专题不用她做才对!

“是啊,丰度先生要来我们所兼任研究员呢!你这不是交上好运吗?”

“兼任研究员?”

“是啊,丰度先生是美国著名的中国史学者,有永久教授职位,他最精通的就是魏晋史了。”

“你说他叫什么名字?”羊墨华没听说过有什么著名的学者研究魏晋史,更不相信教授中国史的学者在美国会多受重视。

“丰度先生。不过这是他在出版书籍的名字,他的本名我不知道。”

“风度先生?”羊墨华和刚挤到门口的崔蔚容不约而同地复诵出来。崔蔚容忍不住问:“字怎么写?”

刘非任一副嫌弃模样地说:“就是西晋怀帝司马炽的字,丰度,丰富的丰,度量衡的度,丰度先生。”

两人面面相觑,羊墨华怔愣一会儿,才幽幽地说:“这只是个专题而已,应该动用不到那种大牌学者,你想多了。”

“说得也是,不过如果他愿意指导,我看你就不用担心没人跟你换专题了,大家一定和你抢!”崔蔚容笑道。

说得也是,能和著名学者一同做研究,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机缘,这样她说不定就不用研究羊献容了……毕竟她的专业方向是明史。可是,这让她又陷入两难,难道她愿意放弃与名师大家一同做研究的机会?

才和崔蔚容走回办公室,骆以桑早已从玻璃隔间看见羊墨华了,她朝她招招手,羊墨华望着老板,然后询问似的用手指着自己,待骆以桑点头后,羊墨华才把手中的数据和笔电随意地放在自己的桌上,快步走进骆以桑的办公室。

“所长和刚回国的丰度先生接洽上了,他答应在我们这里兼任研究员,也正好跟他提到我们新接的这个性别研究的项目计划,等下周他过来时,我带你去见见他,说不定他可以帮上你的忙,省得你又做白工。”骆以桑连珠炮似的把话说完,羊墨华才带着探询的眼光,问:“我……该知道那位丰……度先生吗?”

骆以桑的表情显然是惊异,才一瞬,眼神陡然变为恍然,她露出温和的笑容,说:“对……难怪你不知道,因为你不钻研魏晋史。一般学魏晋史的,没有人没引用过丰度先生的论文或著作。”

“所以我现在才去图书馆找他的书……会不会太迟了?”羊墨华突然发现这位大师应该是所内老板级别的人推崇备至的对象:“请问……这应该不是他的本名吧?”

骆以桑拿笔在一张废纸上写了“丰度”两个字,然后道:“钻研魏晋史的人应该都知道,这是西晋怀帝司马炽的字,你研究的那位羊皇后的老公皇帝晋惠帝,他的字是正度。”骆以桑又写了两个字呈现在羊墨华面前,然后说:“我一直在想,丰度先生用这两个字当成他写专论的笔名,应该有特别的喻义的,可能他特别喜欢……或特别同情晋怀帝吧,至于本名,还真没注意。”

“下周他来,您也可以问问看,好让我们解惑呢。”羊墨华沉静婉约的笑容,就像古代如出水芙蓉般的贵族仕女,让人如沐春风,骆以桑想着,有时候,看着她那古典气质的美貌,还会恍神地想要帮她挑个能与她匹配的如意郎君呢……如果她没有这么早婚生子的话……她看着羊墨华转身离开办公室,轻叹一口气,“美人多歹命,说的恐怕就是她吧。”

办公室几个年轻的研究助理兴奋地挤在一起看着屏幕,羊墨华瞥一眼便坐回自己的办公桌,崔蔚容从那群小女生中探出头来,呼叫着:“小羊,快点过来,原来丰度先生是个年轻的大帅哥呢!”

羊墨华对这位丰度先生也挺好奇,她虽然也正值春心浮动的年纪,但明摆着已婚育有一子的少妇的心理障碍,硬是让她少了点对帅哥的痴迷举动。她慢悠悠地走到那群芳心暗动女孩旁,一面说着:“说不定是修图修出来的……”,一面探头看一眼计算机屏幕,一张年龄届在三十至四十岁之间,有着斯文姣好容貌的美男子,和煦如冬阳的温暖笑容呈现在屏幕上。轰然一声,羊墨华只觉得脑袋里似乎有一颗炸弹爆发开来,把自己炸得灰飞烟灭!

“我该称呼你为丰度先生……还是施先生?”羊墨华在接待室中望着坐在沙发上神采俊朗非凡的颀长男子问道。

施嘉树回答道:“那我该称呼你……大嫂?还是……”

羊墨华沉了脸,她有些生气,她讨厌别人拿自己的婚姻开玩笑:“你可以叫我羊小姐。”

施嘉树仍透着斯文有礼的笑容,仿佛对羊墨华的不友善不以为忤:“那你还是叫我丰度吧。”

话音甫落,骆以桑便领着所长到接待室,所长年纪约六十岁,光洁的中顶,脑后散着几缕灰白,他的面容光洁,气度庄严,看得出是已经浸淫在文史领域大半辈子的涵养学者。他举止优雅地伸出手,而施嘉树也早在见到他进门的一刻便起身迎接,两人交手而握,所长露出和蔼的笑容道:“丰度先生能来本所客座,真让本所蓬荜生辉。”

“所长您太客气了,我忝有虚名,不值一提。”施嘉树非常谦逊,要不是羊墨华曾爬梳网络上有关他的数据,她还真有可能以为他初出茅庐。

“诸葛孔明年少未出卧龙即能手掌天下事,更何况你已在学界享负盛名呢?你也别太谦虚了。”所长松开握着施嘉树的手,先向他介绍骆以桑:“这位就是与你通过电话的中国史组的组长,骆以桑骆研究员。”

施嘉树彬彬有礼地向骆以桑问好,骆以桑虽然已有点年纪,但见到年轻英俊的男性带着温和的笑容向她致意,还是未能免俗的小小羞赧一下,才接着指着羊墨华说:“这位就是我在电话中跟您提到的性别研究专题研究魏晋女性部分的羊墨华羊小姐。”

施嘉树点着头,回道:“我们见过一次面。”

“哦?在哪里见过面?”骆以桑有些惊喜,倒是羊墨华对施嘉树的回答有些难堪。不过当骆以桑见到羊墨华的表情后,有些后悔问出这样的问题。羊墨华踌躇不答,施嘉树倒是回答得很技巧:“在一家饭店前,我参加完餐会正要搭出租车时,才发现抢了她的出租车。”

骆以桑笑道:“真巧啊,有道是有缘千里来相会。”

“是啊。”施嘉树顺口回道,偷偷觑羊墨华一眼,只见她妙目中竟泛起淡淡的感激,施嘉树想原来她并不想让同事知道她与他是姻亲的关系呢!是她不想和他有牵扯,还是她不想让人知道自己跟大学者是亲戚?如果答案是第一个的话,那他会感到难过和伤心,但如果是第二个的话,那他会释怀,然后帮她隐瞒这层关系,只是,为什么他从她的眼里读到的是“难堪”呢?

冒出这样想法也仅是一瞬,施嘉树即刻转了这个会令羊墨华不喜的话题:“羊小姐研究的是魏晋女性是……”

“小羊研究的是西晋惠帝第二任皇后羊献容,”骆以桑笑道:“别看小羊顶着博士学位,她几乎不碰魏晋史,所以这次的研究对她而言也些难度。”

看着因骆以桑的取笑而有些忸怩的羊墨华,施嘉树只想看进她的灵魂深处,像是自言自语般:“研究自己啊?”

“什么?”羊墨华和骆以桑不约而同地问道。施嘉树这才发现自己似乎说了令她们感到奇怪的话,于是轻咳一声,说:“魏晋南北朝可以说是整个中国历史的转折点,研究中国史而不碰魏晋史,似乎说不过去呢。为什么不碰?”

羊墨华低下头,她不太想回答这个问题,虽然她只是单纯的排斥魏晋,但因为这是她的私事,她不愿意透露太多给眼前这位见不到两次面的陌生人,尤其这位“陌生人”还是她那不堪的婚姻的姻亲!

见自己的属员不客气地晾着大学者,骆以桑心中虽然不悦,但仍维持着热情说:“以后您来指导她,我想小羊会喜欢上魏晋史的,而且我们这次的研究专题也会进行得更顺利一些。走,我先带你去办公室。”

施嘉树眉眼弯弯,笑着答应了骆以桑,在离开会客室前,轻轻瞥一眼羊墨华,才跟着骆以桑离开。等羊墨华抬头,两人早已走得远了,羊墨华咬着下唇,整个心都沉下来,虽然她早已知道他的到来,但当一想到与施家有关的人出现在自己的办公场所,而自己竟然还要与他共事时,一阵冷意竟袭身而来!

这是她的第一个孩子,是个女儿,是一个她与所厌恶的男人的结晶,但那小小的婴儿有错吗?没错!那个让她在青春韶光时期便知道一生断送的九五至尊有错吗?他何错之有?在她立后前,他根本没听说过她啊!错,就是错在羊家、孙家,那个她原来称之为家人、家族的噬血亲人,把她像鱼肉般送上砧板、把她丢进万乘牢笼、把她推进绝望深渊!

她望着这皱巴巴的小婴儿,萝葳说她十足的像自己,将来定是美人胚子,但在这混乱的时代下,当个美人有什么好处?只能任人蹂躏罢了,更何况,这皇宫不缺公主了,废后贾氏早已生了三个,唯一的一位皇子,也早早让贾氏弄死了。这小婴儿注定得不到任何的爱护,更有可能的是因为她的身份而步上自己的后尘,成为一个高级货品,任当权者随意赏赐给对他有利的人!

她要自怨自艾吗?她不要,既然她顺利生下这个小小的人儿,既然她的丈夫没有任何保护妻女的能力,那她,她就要强大起来,至少要让她的女儿不再像自己一样懦弱地接受家族的安排,要有能够保护自己的能力!

羊墨华做完这个生孩子的梦后,匆匆洗漱,连早餐也忘了买便冲进办公室,她到目前为止,只找了与羊皇后有关的史料,但却漏了与她生活在同一个空间的人物。是的,史料上除了她为刘曜生育三个儿子外,之前曾和惠帝有过一个女儿,但另有一说是那个女儿也是贾后所出!

她的直觉,那位颠沛流离的清河公主应是羊后所出,对这位公主的记载除了晋书外,还有《太平御览》,清河公主在永嘉之乱时被卖为奴婢,在东晋朝自救而从深渊一跃而起,为自己挣得往后的人生。曾经的天之骄子后为奴为婢,她有不屈服宿命的魄力和破茧重生的勇气,是不是羊皇后对她的教育呢?羊墨华想着昨夜的梦境,她不知道羊皇后和她的女儿之间是如何互动,但她希望清河公主能为自己的未来闯出一片天,是来自于羊皇后的教导,毕竟一个养在深闺的公主,很少有这样不畏险阻、追求幸福的冒险精神。

一份早餐横亘桌前,羊墨华吃了一惊,她抬头上望,施嘉树斯文漂亮的面容即映入眼帘。羊墨华赶紧起身,带着恭敬的疏离说:“老师,您来得真早。”

望一眼墙上的时钟,指针指着七点十分,施嘉树笑道:“我想你来得更早。应该没吃早餐吧?”

羊墨华这才想起自己真的还没吃早餐,肚子在此时也配合地闹起空城计。她摸摸肚子,又看一眼桌上的早餐,才说:“我自己买吧。”

“这份给你。”施嘉树又将桌上的早餐往羊墨华面前推,然后随意地从旁拉过一张椅子坐下,问:“遇到瓶颈?还是有新灵感?”

羊墨华不想与施家的人有太多的接触,但眼前这位在工作上也算是她的上司了,不好太过冷情,但也不想让人落了靠别人做研究的酸名,因此对于他的问题,她避而不答:“老师您怎么这么早就到了?”

羊墨华觉得施嘉树看着自己的眼神是不开心的,似乎带着点愤怒,那眼神似乎想把她一刀穿透般地让她不寒而栗。忍一会儿,她再也受不住了,只能硬着头皮问:“老师,我有惹您不开心吗?”她想这个眼神之前,只和他说了一句话,是哪个字得罪了他?

施嘉树深深吸一口气,收回他锐利的目光,叹口气说:“小羊,我听大家都这么叫你的……”

“是……”

“你要我叫你羊小姐?”

“是……”

“我比较想叫你嫂子。”

“不……不行……”羊墨华的眼神透出一丝惊恐,施嘉树只好又道:“所以我以后还是叫你小羊……”

算是妥协,羊墨华轻轻颔首。

“那你该叫我什么?”施嘉树的眼神带了点期待,羊墨华突然搞不清现在他与她的关系,是上司与下属?是叔嫂?还是男人与女人?

羊墨华不想越过上司与下属以外的份际,于是带着点试探的意味道:“教授?老师?还是您比较希望我称呼您为研究员?”

“我想我已经告诉过你了。”

“丰度先生?”

施嘉树沉着脸,回道:“不用加先生两个字。”

“丰度?”羊墨华没叫出口,这让她很为难,因为她总觉得直呼这两个字就像称他为“嘉树”或“小叔”一样太过亲近,她实在不想和施家的人过于亲近。

“不愿意?”

羊墨华迅速地从桌上拿起施嘉树为她备的早餐,连忙打开包装,啃起里头的面包,只为把嘴塞满了就不用回答这奇怪的问题。

看着羊墨华龃龉的模样,施嘉树失笑道:“我是很希望你能这样叫我的,你虽然年纪比我小,但论辈分你也可以算是我的长辈,多了尊敬的称呼,我会觉得怪……”施嘉树探询地问:“还是实际上你不把我当小叔?”

羊墨华确实不把施嘉树当小叔,因为她早已不把施嘉中当丈夫了,她的潜意识对施家的任何事、物、人都充满排拒!

“在这里……你只是我的上司!”羊墨华吞下一口面包,艰难地说出口。

施嘉树一副了然模样,然后为羊墨华打开纸杯装咖啡的盒盖,又往她面前递去,然后说:“既然把我当成上司,却在问你研究上是遇上瓶颈还是灵感时,并不打算据实以告。”

羊墨华发现施嘉树与自己的对话又绕回原点,她带着防备心小心翼翼地回答:“因为现在不是上班时间。”

“所以在不是上班时间的办公室里,我们之间应该如何称呼?如何对话?”

“不是在上班时间,您应该不会在这间办公室出现。”羊墨华觉得这时候还是摆出一个长嫂的谱,恐怕才能与施嘉树平起平坐,语气不禁变得强硬。

施嘉树似乎意识到自己惹面前的同事不快了。他收起方才疏懒的坐姿,正色说:“羊皇后,是一位才貌并俱的女人,除此之外,她坚强而且从不向命运低头,在我眼里,是一位闪着耀眼光芒的伟大女性。”

“你对她很有研究?”羊墨华发现施嘉树在说这些话时,眼光是炽热的,好像眼前的自己就是他口中那位伟大的女性,这让她浑身不自在!

“西晋末年的所有人物我都很有研究。”施嘉树收回投向羊墨华的炽热眼神,眼中一暗。

像是有所顿悟般,羊墨华露出浅浅梨窝的笑容:“所以才要人家叫你丰度先生?你喜欢晋怀帝?”

施嘉树摇头。

“那为什么?”

“如果你能直接称我一声‘丰度’,我可以告诉你。”

“丰度?”羊墨华的语调是疑问,但施嘉树漂亮的面容呈现满意的表情。然后道:“司马炽是一个生不逢时的人,他不想当皇帝,却硬是被赶鸭子上架,他当了皇帝,想尽可能做个好皇帝,却用平明时期当皇帝的范儿在当乱世皇帝,他想收回大权,却没那个能力,他想东山再起,却毫无能耐,他……”羊墨华突然发现,施嘉树瞅着自己,满眼尽是深情,她心头一颤,待要别开,却听他继续说:“他的感情,总是一再错过……”

“你……对晋怀帝了解得很深……”觉得施嘉树的眼神瘆人,羊墨华赶紧端起咖啡,想用其他的动作来降低眼前的尴尬。好在,施嘉树似乎从缅怀晋怀帝的思绪中抽出,问:“你这么早来,是想了解她身边的什么人物?”

羊墨华怔愣一会儿,才发现施嘉树口中的她指的是羊献容。

“清河公主,晋书说是贾南风的女儿……”

“看太平御览就好了。”羊墨华知道施嘉树是间接否定晋书的说法:“你这么笃定?”

施嘉树点头。

“除了太平御览之外,还有其他可以证明的吗?”

施嘉树的手撑着桌面托着腮帮子,饶有兴味地回道:“这不是身为一个研究员该做的功课吗?”

羊墨华一噎,才幽幽地回:“我只是想着……老师您说得这样笃定,所以……”

“所以想偷懒不查,直接找我问?”施嘉树似笑非笑,但羊墨华却感到松一口气,与其刚刚那样充满深情深意的眼神,她还比较能接受他这种轻松而带点戏谑的眼光:“我……我还是自己找好了。”

“还有……”

“什么?”

“你对我的称呼错了。”

羊墨华一愣,才讪讪道:“我总不能在大家面前直接那么称呼您吧?”

“现在只有你和我。”

羊墨华说不出话来,虽然不知道施嘉树为什么会这么介意这件事,但她仍不想答应他,毕竟,在办公室里,他可是老板之一,还是要维持基本的行政伦理。

“就只是一个称呼罢了,有必要想得那么艰难吗?”

“怎么说你在这里都算是我的老板之一,不能这样没大没小。”

“但我算你的晚辈!”

“你年纪比我大!”

“论辈分不论年纪。”

羊墨华没想到施嘉树竟然会为了称呼跟自己抬起杠来,完全失去史学大家崇高的身份与涵养,她也有点动怒:“为什么你就这么坚持?”

“你不也坚持我不能喊你大嫂?”

“我和你大哥早就分居了,每年只有在会长大寿时才见面,就凭这个,我怎么能同意你喊我大嫂?”

施嘉树漂亮的杏眼瞪得斗大!

羊墨华发现自己把不该说的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