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假似真》:太白犯尾箕,女主忧
永兴元年七月庚申,太白犯角、亢,经房、心,历尾、箕,入南斗。占曰:“犯角,天下大战;犯亢,有大兵,人君忧;犯房心,有兵丧;犯尾箕,女主忧。”一曰:“天下大乱。入南斗,有兵丧。”一曰:“将军为乱。所犯其守,又兖、豫、幽、冀、扬州之分野。”是年七月,有荡阴之役。九月,王浚杀幽州刺史和演,攻邺,邺溃,于是兖豫为天下兵冲。陈敏又乱扬土。刘元海、石勒、李雄并起微贱,跨有州郡。皇后羊氏数被幽废。皆其应也。——《晋书,志第三》
组长骆以桑正和自己的助理研究员和研究助理们讨论着,她说:“我已经接了一个计划,是研究古代女性力量的性别研究。东汉阴丽华、西晋贾南风、北齐胡太后、隋朝独孤氏、唐朝武则天、北宋曹丹姝、明朝孙若微、清朝慈禧,你们各选一位进行研究。”
这群研究中国古代历史的研究人员们正翻阅着老板分给他们的计划,总算有人抬起头认领,同为助理研究员的刘非任先认领了胡太后,一个人起头,其他人为避免自己想研究的对象被抢,于是也纷纷举起手来抢人。副研究员陈湛拿了武则天、助理研究员崔蔚容抢下孙若微、副研究员朱碧檀收下阴丽华、研究助理钟荷拣了慈禧、研究助理郭震刚勉为其难认下独孤氏,研究助理江雅慧则赶紧要了曹丹姝,只剩最后一位西晋惠帝皇后贾南风还没人认领,骆以桑便问仍埋头苦思的助理研究员羊墨华:“小羊,贾南风就给你了。”
羊墨华抬起头,有些为难道:“可我对她没有兴趣。”
“怎么会,一个容貌和当时潮流差很多的女性,竟然可以把西晋王朝搞得天翻地覆,还成为八王之乱开端的女性,不是很值得研究吗?”
羊墨华苦着脸,她从大学时代,就从没把两晋南北朝作为她的主修,现下都念完博士了,老板却要她重新研究西晋,这让她十分为难,因为光找数据就必须从头找起,一年之内完成报告,对她来说起步就比其他人晚。
再说了,现代人没看过猪走路,也吃过猪肉,西晋惠帝的贾皇后是什么样的人,她能不知道?如果从性别研究的观点,她一点也不觉得是有趣的人物,不就是一位父亲为了外戚地位,把自己的一个端不上台面的女儿送给一个傻皇帝当老婆,以巩固自己权力的故事,只是贾后野心大,顺着皇帝傻而只手遮天,杀太后、戮权臣、斩亲王,乱宫闱,最后被皇帝的弟弟亲手废了然后在金墉城饮金屑酒而死,赔上自己一条命的人罢了,倒是其他的研究对象,至少还有可圈的大事,而贾后,就是以引出八王之乱而闻名罢了。
看着羊墨华踟蹰不前,她在组里的好友崔蔚容揉着她说:“我知道你对两晋不熟,不过你想想,你的名字不就是和东晋的王羲之有关吗?就墨华亭呢!可见两晋跟你有缘,你就接吧,好好研究一下两晋史也是不错,好歹这个朝代是历史上转折最大的朝代,艺术、诗文、宗教、雕刻、人才、书法、发明、医学辈出,你一味地排斥,简直是入宝山空手归了。”
刘非任也说:“我可是专门研究两晋南北朝,贾南风可不一般哪,至少在她只手遮天的那段日子里,西晋还算是吏治稳妥、起用能人、百姓安乐的年代,直到她死后,西晋才开始大乱,可见她也足堪比美其他几位要研究的皇后了。”
听到崔蔚容和刘非任的话,身为这群研究者上司的研究员组长骆以桑也说:“小羊,你那个姓,在西晋可是大姓,泰山羊氏……对了!”骆以桑双掌相击,眼中露出精光,笑道:“既然你不喜贾南风,不然就研究惠帝的第二任皇后羊献容吧,说不定还是你本家!”
“羊献容?”
骆以桑点着头笑着:“这位羊皇后也是一个奇女子,中国历史皇后何其多,只有她一个人被连废五次又一再复位,最后还当了两朝皇后!”
“这也算好事吗?连废五次还一直复位?两朝皇后?”羊墨华的青葱鼻“嗤”一声。
“是啊,她先是在贾南风死后,被司马伦和孙琇送进宫里当惠帝的皇后,然后陆陆续续因为八王之乱而被乱臣又废又立,还差点被鸩死,后来在晋怀帝被前汉刘曜破洛阳抓了的时候,成为刘曜的王妃,到了刘曜建立前赵称帝,成为前赵的皇后,不是两朝皇后吗?不如,改研究她吧……只是……”
“只是什么?”羊墨华问。
“只是史上对羊皇后的记载不多,虽然有记载她颇干预政事,但究竟干预些什么政事,史书上也没记载,研究上是非常费心的,还不如研究贾南风,史料较为丰富。”骆以桑回道。
不知怎的,羊墨华的耳边嗡嗡作响,她直觉是耳鸣,但怎么捂耳张嘴都挥不去耳边嗡嗡的声音,崔蔚容关心问:“小羊,怎么了?”
羊墨华摇着头,然后忍着耳中的鸣声,回道:“好,那我研究羊皇后吧。”反正她的史料不多,怎么样都得重找,而自己因为不知何故从学生时期便排斥两晋史,因此也没认真研究过,重新起头似乎不吃亏!
耳鸣声又更大了!
等会议开完后,羊墨华忍着耳朵的不适,撑着把桌上数据收完。崔蔚容见好友脸色发白,于是接过她手中的数据,关心地问:“小羊,你怎么了?从刚刚会议后半段就看你捂着耳朵?”
“耳鸣,消不掉。”羊墨华有些吃力地就着些微的听力回应。
“我带你去看医生吧!”
“没事,我再休息一下应该就会好的。”羊墨华拒绝好朋友的善意,歪着身体又坐回椅子上,耳鸣的不适感渐渐消失,但伴随而来的竟是隐隐的偏头痛,羊墨华想着,晚上该去看个医生了,只是,今晚……如果不回那个不是家的家的话,不知会不会遭难?
崔蔚容担心地陪着羊墨华,看着羊墨华的手从耳朵旁离开,改摁着头,双眼紧闭,她却什么事也帮不上忙,只能在一旁瞎操心,一时间还真暗恨自己的专业竟然完全派不上用场,想着早知道应该去念个复健、医疗什么的,总比念历史强……
好不容易等羊墨华症状缓解,崔蔚容拿着手上的资料亦步亦趋地跟着羊墨华走出行政大楼,大楼外有一片大绿地,衬着万里无云的湛蓝色天空,显得更加翠绿,这是早春乍暖还寒的时节,微风轻轻拂过羊墨华,带着发梢微微拽动,崔蔚容不知不觉望向羊墨华侧脸,那是一个充满古典知性美的脸庞,像是古代富读书卷的高门贵女,更像气质雍容的贵嫔……不,那仪态,说可堪为皇后也不为过。
回过神,崔蔚容问:“你今天晚上要回那个家?”
羊墨华轻轻颔首,面露无奈地回道:“今天是他的祖父大寿,无论我们小辈过得如何,一定得和和气气、幸幸福福地出现在他祖父的面前,也好,我已经一年没见到小覃了,一年也只有这次机会可以见到他,说什么也不能错过。”
崔蔚容透着满脸的不舍,望着她身旁的挚友道:“也不知你爸妈是怎么想的,竟然就狠心把你嫁到那样的人家去,虽然是个有钱的,但也不是你有钱,更何况你那个老公,我看到都恶心死了,一个扶不起的阿斗、纨绔子弟!也不知你前辈子遭了什么罪了,竟然摊上这样的倒霉事,帮他家生了一个儿子,却连面也不肯让你见!”
羊墨华有些心酸地微微一笑,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叫我没事入了一次他的法眼,当时把我爸坐这山望那山高,老是想着攀高枝、挣高位,硬要我嫁过去。”羊墨华没说的是,之后还不是把她父亲和她弃如敝屣,现在连工作都没了。
“如果真心喜欢你也就罢了,但是……真是气人!”崔蔚容没把话讲完,她知道,羊墨华那位没心没肺的丈夫,只是贪图一时的情动,看着羊墨华一张脸生得好,却对他软硬不吃,难以到手,最后才硬攥掇着她父亲的前途强娶,才只半年,就冷了情,便又故态复萌,流连花丛。而当时的羊墨华,已怀上孩子,只得心冷地把孩子生下,那可是整个家族的长孙,公公婆婆见心肝宝贝儿子视媳妇如敝屣,便做主把孙子留下,把人赶出门了!
离婚也就罢了,却碍于丈夫之前已有过一次离婚前科,为免落下不好的名声,因此不只丈夫,就连她的公婆死活不让羊墨华下堂求去。不过令羊墨华安慰的一点,就是她也遭到他们的眼,见不得她在家里蹭着,因此她除了见不到儿子外,不用跟那让她焦虑的一家子同住,也不用见到让她厌恶的丈夫,还有机会重拾书本,从大学休学的高中学历,一路念上博士后,日子过得还算逍遥。
和崔蔚容道别,羊墨华叫了部出租车载她到最不想踏入的夫家。她的夫家姓施,拥有一个发展近半世纪的大集团泰始集团,集团下涉足电力、电子、能源、生物科技、教育等各项事业,施家的版图雄大,家族也陆续开枝散叶,因此拥有集团上上下下股份超过百分之三十,因此每个事业体都有施家人的影子,今天,是他们那位身为集团创办人祖父,会长施琮钊的八十大寿,因此每年的今天都是施家最重要的大日,也是全族聚在一起的喜日。
羊墨华让管家领进门,她端坐在会客室里,等着公婆一家准备好后一起出门,没想从门口闪进一个高大的身影,那是她一年没多见到的丈夫,上次见面便是在祖父七十八岁大寿时,逢九为厄,因此祖父七十九岁那年便没做寿宴,便也没见到他。
施嘉中瞥一眼羊墨华,撒开腿就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下,睇着羊墨华一会儿,才带着市侩的语气调笑道:“怎么?有男人了?气色挺好?”
羊墨华别过脸没睬他,拿出手机滑起来。施嘉中讨了没趣,又说:“瞧你看起来比之前更美了。”
施家的男子可能有着美男子的基因,自老至少,一个个眉目如星、神采俊朗,就连身材,也多得是高挑颀长,个个都是端得上伸长台的模特儿模样,眼前这位施嘉中虽然也算得上是人中之龙,但眼中透出的轻浮息气让镇日埋首古卷的羊墨华怎样也瞧不上眼。唯一令羊墨华欣慰的是,由己所出的儿子小覃,虽然长相随了父亲,但气质却承袭自己,虽正值活泼好动七岁年纪,但乖巧安静不多话,也不娇不皮,至少在她面前就是这副模样。
“不理我?”施嘉中的语气变得沉冷。
羊墨华仍不说话。
“怎么样我们现在仍是夫妻呢!”施嘉中的眼中透出一抹邪佞。
总算等到羊墨华清冷的回应:“这对你的影响恐怕比我大吧?”羊墨华终于正视自己的丈夫:“好歹我从没想再进入下一段感情,可你那些想爬上枝头当凤凰的女人,恐怕一直在你枕头旁催你离婚吧?”
听着羊墨华的冷言,施嘉中也不以为意,他带着轻佻的笑容回道:“我也没损失,古代帝王总是后宫三千,但皇后总是要能带得出门的,只是这皇后是不是得宠难说,而且怎么样也只能是皇帝一个人的,皇帝爱怎么摆就怎么摆,皇后只能认命。”
这是在说自己呢!羊墨华对着自己的丈夫使个白眼,没打算再搭理这个人渣,没过多久,便见自己的心头肉小覃从楼梯上奔下来,羊墨华才刚站起,小覃已跳下楼梯扑进羊墨华怀里。
“小心危险,万一跌下来怎么办?”羊墨华紧紧搂着自己的爱子,小覃张着水灵的杏眼,满溢着笑容,瞧得羊墨华骨头都酥了。是的,杏眼无论生在男女脸上,都十足的勾人,而这却是施家男人的特征,只是,羊墨华看着白嫩儿子的杏眼显得如此清亮,但他父亲的那双眼,就让她十足地感到恶心……就如同她第一次见他时的模样……
施嘉中的父母也跟着下楼了,两人见到羊墨华,不约而同地都是一副冰冷的模样。羊墨华虽然也不喜欢这一对夫妇,但该有对长辈的基本尊重礼数仍是在的,她直直身子,恭敬地说:“爸、妈。”
婆婆睨她一眼,走下楼梯,一面带着酸意说:“怎么,身为嘉中的太太,是该有多寒酸?穿成这样去见一大家子亲戚吗?”
羊墨华是从研究院下班直接赶过来的,衣服只是简单素雅的粉色衬衫和灰色直筒裙,就如同一般上班族女性一样毫无特色,她也不辩驳,乖乖牵着儿子的手站在一旁,公公见羊墨华乖巧无语,便说:“时间来不及了,反正场子大,小羊靠边站一点,不会有人发现的。”
婆婆不满的情绪溢于言表:“她这样穿,不就当着大家的面说我们家怠慢媳妇,到时说你我是恶公婆,说嘉中的不是,看你怎么澄清。”
“妈,你就放一百个心吧,今天爷爷八十大寿,平常没回来的这次都回来了,尤其听说那个嘉树,他可是隔了十年才回国,铁定把大家的眼球吸过去,所以不会有人在意小羊穿得怎么样。”施嘉中才说完,羊墨华那位一直看不惯她的婆婆马上歇斯底里地嚷起来:“嘉树、嘉树,你就是这样,什么都无所谓,才让那个嘉树给比下去,他可比你小呢!你别不争气,让人家把你的东西全一锅端了,你还在帮他数钱!”
“哼,我哪里无所谓,只是嘉树总说对泰始一点兴趣也没有,而且他的专长就跟墨华一样读那些死人书,脑袋僵得跟什么一样,无趣得紧,所以不会对我有什么威胁的,你就放一百个心吧!”施嘉中满脸不屑道。
这个豪门争权夺利的戏码,听在羊墨华耳里简直是快长茧了,她不耐听这种俗气又洒狗血剧情的言辞,牵着小覃的手就往外走。
豪华的星级酒店宴会大厅被施家全包下了,来参加寿宴的亲疏远近算起来高达百来人,羊墨华在这么多人当中当然是微不足道的一只小蝼蚁,只是丈夫这一支是祖父的长子一房,施嘉中又是长房独苗,而儿子则是曾孙辈中的长孙,这样特殊的地位,让这一房不得不独得众家亲戚的目光,而对施琮钊老先生来说,更是撑起全族的长房,因此对于他们的关注自然比其他的亲族还来得多。
撑起一整个集团的会长施琮钊一房生了三个儿子一个女儿,老大施延寿,只有一个儿子施嘉中;老二施延谆,有两个儿子施嘉树和施嘉琛;老三施延旗,有两个女儿施绮音和施绮韵;女儿施沛鸯,生了一子一女周仪和周仲姝。其他还有施琮钊的族兄弟和亲戚子辈孙辈、姻亲,把整个寿宴装点的好不热闹。
“小羊儿啊,快给祖父瞧瞧你的小覃儿!”精神镢烁、耳聪目明的施琮钊笑呵呵地瞧着羊墨华,双手张得大大的。跟在公婆与丈夫身后的羊墨华赶紧将拽在怀里一直没放手的儿子送到施琮钊怀里。老祖爷爷拉着小曾孙乐呵呵的,这小曾孙灵巧聪明,也是让施琮钊愿意把大半的财产留给孙子施嘉中的原因。正慈爱地问着曾孙儿功课,施延谆领着儿子来到跟前,笑道:“爸,您瞧谁来了?”
抬起头,施琮钊微微一怔,踩着颤巍巍的步伐站起身,羊墨华赶紧将小覃牵回来,只见施琮钊往前拉住一位同样有施家遗传基因的高大青年,流着泪笑道:“嘉树啊嘉树,总算等到你来见阿公了。”
施琮钊捧着青年的脸,仔细地端详着,那青年也轻轻拭着老者的泪,羊墨华抱着小覃觑着那位一样有着杏眼,面目姣好的男人,就像《世说新语》里曾提到的美男子:妇人投果的潘岳,万人看杀的卫玠,虽然她不知道当时的美男子标准是什么,但她知道,这位有着施家美男基因的男人,绝对是施家家族中的翘楚!
施嘉树轻轻抱着比自己矮小的祖父,柔声道:“阿公,您的八十大寿,我再隔得远也是要赶回来为您祝寿的。”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你这次回来,至少要多陪我几个月,别又出去这么多年都不回来。”人说老人家就像小孩儿一样,撒起老来娇也不遑多让,施嘉树失笑道:“不走不走,阿公这么大岁数了,孙子还想多在阿公跟前耍赖几年。”
“真的?”施琮钊像老小孩似的抬起头看着自己心疼的俊朗孙子,满眼期待。
“真的。”施嘉树笑着点头。一旁的羊墨华不知怎的,觉得他的笑容好熟悉,但今天分明是第一次见到他……
施嘉树似乎感到一直有人张着眼瞅着自己,他抬头,便见到牵着小孩愣愣地望着自己的羊墨华,他的眼底诧异尽现,还多了一丝惊喜,然后看向一旁的施嘉中,又看着羊墨华身旁的小覃,有一瞬间,羊墨华觉得他的脸变得凝肃,却于转瞬间扯开笑容问:“嘉中,这位就是大嫂了?”
施嘉中面无表情地点头,然后踅走,留下羊墨华、小覃和面色复杂的公婆。
施琮钊拉着爱孙到位子上坐下,施嘉树也从善如流地挨着祖父身旁坐下,然后他的父亲也依次而坐,施嘉树像是不经意般地又抬起头望羊墨华一眼。这不经意没有人发现,而羊墨华的公婆满心满眼地看着二弟父子“鸠占鹊巢”,更没留心,然后羊墨华的婆婆一把拽了小覃,硬是蹭到自己公公身旁,想转移公公对另一个她看不对盘的孙子的注意力……
能让羊墨华亲近自己的儿子的机会已经过去了,羊墨华知道,接下来她要再揽着小覃是不可能的事,于是退到宴会厅的一旁,冷眼看着这些与自己一点也无关系的亲戚,然后顾影自怜地想着自己每年来这么一趟究竟是为了什么?
“大嫂?”
羊墨华一时间没意识到这个称谓,又陡然一声的“大嫂”,羊墨华才感觉到那个温润低沉的声音是冲着自己来的,她回过头,便见施嘉树站在她身后,她有些诧异,毕竟她与眼前这位与丈夫不亲,甚至让丈夫一家产生隐隐敌意的堂弟竟然打算来与她攀谈。
她终于意识到施嘉树正在叫自己,引动了戒心,她问:“呃……请问有什么事?”
她不知道该如何称他,是称“施先生”吗?在场多的是施先生,这也不像是对待亲友的称呼;直呼其名吗?今天她是第一次见到他,而他与施嘉中似乎也并不亲密,这样叫并不得体;称堂小叔?自己跟丈夫形同陌路,她也不想这样随意认亲,结果导致她不知该怎么称他了。
羊墨华充满古典美的面容看得出十分明显的戒心,但施嘉树似乎不以为忤,他露出温暖的笑容,用他浑圆低沉的温柔嗓音回答:“我只是看见大嫂一个人在这里,没跟堂哥和大伯们一起。”
“我……不太喜欢这样大的场面。”羊墨华也不知该回些什么,总不能说她和他们早就形同陌路,一年也只见这么一次吧?
施嘉树笑起来:“我也是,只不过这次是爷爷八十大寿,我爸爸从半年前就一直盯着我务必回来,所以才来的。”羊墨华微微一愣,只觉得眼前这位丈夫的堂弟的笑容很……美,而且她感到莫名的熟悉,似乎以前曾见过,但今天,真的是她与他的第一次见面,这样的熟悉感,让她心中有些慌。
“大嫂看起来比堂哥年轻许多。”施嘉树的眼神望向坐在施琮钊身旁的施嘉中。
“我小他十岁。”未经思考地脱口而出,让羊墨华对自己松懈的戒心感到不妥:“我想,我公婆看起来对你不是很友善。”她想透过这句话,让眼前这位玉树临风的男子离自己远一点。
果然,施嘉树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礼,有些尴尬地笑道:“对不起,我没考虑到大嫂的立场。”他向羊墨华示意后,转身离开。羊墨华暗暗松一口气,她不希望在坐车回去时,遭到那一年见一次的公婆与丈夫的奚落,虽然他们的奚落对她无关痛痒,但她可不想拿每年可见一次小覃的条件作为违逆的赌注。
寿宴在施琮钊打算休息的情况下散了,羊墨华援例搭上公婆和丈夫的车,这短短的车程是她今年能见到小覃的最后一个时段,只是车里因为她在的关系,气氛显得冷凝,纵使她想听听小覃稚嫩好听的声音,也不敢随意说话,只能轻轻搂着小覃享受一下稍纵即逝的温存。
车子才转过一个路口,婆婆便要施嘉中停车,然后说:“行了,你可以滚下车了!”
羊墨华贪看一眼坐在中间的小覃,然后解开安全带,开启靠着车道的门下车,她在门关上前,贪看小覃最后一眼。车门关上,施嘉中也不顾她的人仍在马路上,便加速驶离,暗黑的玻璃再也显不出小覃扶在窗前的身影,但她知道,小覃仍回头用那清亮却泫然欲泣的杏眼望着自己,她想尽办法用眼神让小覃知道她仍爱着他……
目送那辆豪华名车驶离后,羊墨华这才发现婆婆故意把她丢在既无公车站牌,就连驶来的出租车也都是预约叫车的“荒乡僻壤”,因为紧临商办区,到了晚上来往车辆都变得少。羊墨华叹一口气,从皮包中翻出手机想预约叫辆车,正在登录的时候,一台出租车在她面前停下。
羊墨华的警备心油然生起,然后车门开启,一见车内人,羊墨华还是吃了一惊:“施……施先生?”她还是不知该怎么称呼施嘉树,只见他从车内探出头来笑看着她,问:“大嫂没和堂哥他们一道儿吗?”
这个问题着实让羊墨华难以回答,她怔愣在外不知该回话还是扭头就走。好在施嘉树并没等着她给他答案,便说:“这里叫车不方便,而且这么晚了,就一起搭吧,我先送你回去。”
满心的尴尬,但也只好顺着他的邀请坐进车内,施嘉树问:“到哪?”
羊墨华瞥一眼施嘉树,才悻悻然道:“就到捷运站吧……”
“我不赶时间,我记得堂哥是住在……”
“不是那里……我……今天晚上我娘家有事,我要先回娘家一趟……”羊墨华暗地松一口气,突如其来的灵感,让她自觉可以将为什么自己孤身在街上的原因给圆了。
施嘉树轻轻颔首,要了羊墨华“娘家”地址,吩咐驾驶改目的地,便没再多问了。
老实说,羊墨华对施家的人一点好感也无,这个姓氏虽然让她衣食无忧地渡过从小到大的时光,但却在她大学期间剥夺了顺遂的求学生涯,她大一时到父亲办公室打工时,不期然入了施嘉中的法眼,而在大二时被迫与他结婚,一个入门喜又断送她求学生涯,而孩子都还没落地,施嘉中就厌弃了她。虽然生小覃后,她回学校继续学业,但同学看待她的眼光已然不同,她也不再能享受无忧无虑的求学生活。
离婚,是她难以达成的梦想,但也因为施嘉中对自己的不闻不问,让她有机会一头栽进钻研历史的领域,而一路读到博士后,甚至成为助理研究员,这当真符合“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的古谚了,只不过是反着用而已。
见一路上羊墨华一句话也不说,施嘉树倒有些沉不住气:“大嫂,你放心,我并不喜欢做生意,所以我不会跟堂哥争些什么的……”
羊墨华转头望着施嘉树的眼光中多了一分诧异,她知道他想左了,于是露出一抹笑意,说:“我不善和人说话,所以……”她发现他眼中露出一丝安心,然后才又对她开口:“抱歉,我以为你是因为堂哥的关系,不想和我走太近,怕堂哥不喜,而且……对我有些生疏……不用叫我施先生,叫我嘉树就行了。”
羊墨华想着,连自己那位丈夫她都不曾直呼其名了,又何况是其他同辈,但她也不说破,只是回给施嘉树浅浅的一笑,然后又扭头望向窗外。
已转进家门前的小巷,车在门口停下。羊墨华向施嘉树道谢后,头也不回地钻进公寓大门,然后听到出租车驶离的声音。
梳洗过后,羊墨华已是累极,她展开被褥,把自己埋进去。这里,并不是她娘家,而是她在外租赁的一间小套房,自从她嫁进施家后,就没想着再回娘家,她不想再听父母亲劝他好好和施嘉中过,因为他们并不知道她与他之间的纠葛,只当作她的任性而分居,施嘉中的不愿离婚,也被解读成他对她的善意,因此,羊墨华不想多做辩解,以免惹得父母叨念。
今夜的她,睡得实在是不安稳,施嘉树的模样透过梦境转进她的意识,她梦见他穿着粗布大褂,在一座偌大的宫殿门前呼喊着自己,眼里溢着不舍,还渗着泪珠,几个也是相同装扮的中年男人拉扯着他硬往门外跑。她,对,就是自己,羊墨华,穿着虽然华贵,却是有些陈旧的衣裳,凄冷地看着被拉走的施嘉树,然后无声地动着嘴唇,缓缓地吐着:“缘未尽,来生还……”
浓妆艳抹,点绛朱唇,少女看着镜中自己的模样,想着今天是自己的大喜日子,只是,母亲一点也没有嫁女的欣喜,更没有攀龙附凤的得意,她坐在女儿身旁,满眼尽是忧心,就连少女本身,也是愁云罩顶,只想着该如何逃离这桎梏自己往后一辈子的悲惨命运,她,才十几岁的少女啊,不甘从此就陷入宫廷斗争,更不想与那位痴傻皇帝相守一生!
她从小饱读诗书,棋琴书画,莫不精通,容颜秀丽,身形多姿,尚未及笄就已名动洛京,多亲皇贵胄踏破门槛,只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在未来与她举案齐眉。可是,身为父亲的羊玄之似乎有更高的期待,因而对每一位前来提亲的高门士族不屑一顾,只想攀得更高!
只是盼来的结果,竟是如此不堪,一个妄以肉糜代稀粥解百姓之饥的皇帝,即将成为自己未来一辈子的仰望,这叫少女如何自处?她,不想认命,不想顺父亲之意,只想逃,逃开将要埋葬她的晋廷,逃开即将成为她的天的傻丈夫,但她究竟该如何做呢?
记得那天的天空晦暗,重云压天,外祖父孙旗找父亲赴宴,听说席间还有赵王司马伦的宠臣孙秀,虽然不亲,但他算是自己外舅,当天父亲就是去见他的。而对她来说,那天父亲与外舅的见面,却是自己悲惨命运的开始。晚上,父亲回府后,看得出心情极好,他应该在外祖家喝了些酒,走路有些虚浮,还哼着小曲儿,然后便拉着母亲进房。
第二天早上,少女只见到满眼红肿的母亲,还道是晚上让父亲欺负了,没想到,大噩耗就这样传进耳里:“容儿,我已经帮你找了一个最好的归宿了。”父亲乐呵呵地说:“我们羊家又出一位母仪天下的皇后了!”说完,父亲开怀大笑起来,而母亲却在一旁默默地拭泪,而少女,她懵了!那是一位痴傻的皇帝啊,这时,她突然怨恨起皇后贾氏怎么这么愚蠢,竟然让人给鸩了,她不是很有手段又心狠手辣吗?怎么连自己的命都没好好护着,还拉着她这么一个无关痛痒的垫背?少女如白玉的手攥得紧紧的,几乎已掐出血来。
回过神,在一旁帮着梳妆的侍女萝葳叹道:“娘子的样貌生得好极了,这样打扮起来,任谁都移不开眼呢!”
少女垂下头,在萝葳眼里就是一位羞赧的新嫁娘,她与她年纪相当,牙子将她带来羊府时,大太太见她年纪与娘子相仿,便点她做她的ㄚ鬟,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萝葳早已把眼前的少女当成她的主心骨,恨不得一辈子照顾她,但她只是个ㄚ鬟,她并不能体会主子不愿成为整朝最尊贵的女人的背后原因,仍乐滋滋地为自己的主子嫁人感到雀跃。
服侍少女的另外一个ㄚ鬟踩着碎步踅进房里,喜道:“娘子,吉时到了,老爷说您该出发了。”少女轻轻叹口气,在萝葳的扶持下,顶着沉沉的凤冠和重重的后衣,颤巍巍地步出自己住了十多年的闺阁。
一切的仪式均按皇后晋封的典仪,容错不得,少女还真没尝过这样的苦头,只是她一心想着该怎么扭转自己的命运,竟也没发觉时辰就这样匆匆一晃即逝。殿前,她端端庄庄的表露威仪,她时刻提醒自己记着典仪嬷嬷的教诲,万事不错,只是,当她走到殿前,跨入殿门的那一刹那,她才真真正正的有了一入宫门深似海,得长伴自己不喜之人终身的绝望与无助:“不行,”少女想着:“我总得做些什么,反正不论做什么,也不会比现在这样更糟糕了,说不定奋力一搏还有转圜的机会,不是吗?”
殿内烛火通明,把整个大殿映得熤熤生辉,眼角余光,少女发现摇曳的影子,那是风吹动蜡烛引动的影子,为什么?她为什么要为了这荒唐的婚礼而步步为营?她为什么要勉强自己不出错来迎合这本就不是她所愿的地位?她不甘被当成外祖父和赵王手中掐捏的棋子,她不姓孙,她姓羊,更和司马家无任何关系,她何必为了孙家,甚至司马家委屈求全?就连羊家,为了自己士族的地位,甘愿把子女送进宫,她又为什么要为羊氏牺牲自己?她,就是她,她,是羊献容,她,合该为自己而活!
一个轻微的转身,厚重的裙摆因此拂过一旁烛架,一支喜烛撑不稳,悄悄地落入了裙摆,一瞬间,太监、宫女、管事嬷嬷们大惊失色:“着火了!着火了!喜服着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