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讲不完的故事
柳林村是一个奇怪的地方，这里的山川河流滋养着的土地，不仅能生长出各种树木花草和粮食作物，还能生长出许多故事。故事里的植物能幻化，动物会说话，即使是惯常见到的水稻玉米和高粱，也会有一个传奇似的身份可以追溯到远古。故事茂盛得像山里的野草，无穷无尽，永远也讲不完。
村子里很多人都会讲故事，讲得最好的那个人是小树的姥爷。他平时沉默寡言，从不大声说话，讲故事的时候，声音也是低回着在你耳边盘旋。故事开讲，人们都围过来坐在姥爷身旁，房间里安静得只有充满磁性的声音在空气里回荡，而那回荡的声音里，却会生出许多的情境，幻化出不同的人物，宛如一场真的戏剧正在上演。待故事结束，一个尾音飘在空中，悠悠的像是袅袅炊烟，慢慢飘散。
听的人问：“故事讲完了？”
姥爷点点头：“讲完了。”
听的人意犹未尽，恳请道：“再讲一个吧。”
于是姥爷清清嗓子，又讲一个。
姥爷的故事里有很多妖怪：树妖、蛇仙、山鬼……那些人们在山里见惯了的动物植物和平常的事物，在姥爷的故事里变得生动起来。树妖专爱偷别人碗里的肉，吃到肉了，它的叶子就变得油汪汪的，冬天到了也不肯往下落。山鬼最爱吓唬人，它的脸有两三尺那么长，头上戴着高高的冠帽，如果谁夜晚独自一人从山里穿过，它就变成影子跟在人的身后，故意弄出许多声响，做了亏心事的人会吓得屁滚尿流，心里坦荡荡的人却不会害怕，只要你别回头，也别跑，从从容容地往前走，就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小树最喜欢的妖怪是一个成精的酒坛子，它像个没用的破罐子一样被人遗弃，在深山里待了八百年，由一个新鲜的酒坛子变成了陈年酒坛子，待得又寂寞又孤独。一天夜里，它终于有本事变化成人的模样，天还没亮透，便迫不及待地奔下山，寻一间酒铺子找人比赛喝酒，结果喝醉了，被门槛绊倒，把自己跌得粉碎，于是又被人扔进山里。它只好再等八百年，把自己变成酒坛子，然后再等另一个八百年，变成陈年酒坛子，这样它就又可以变成人的模样去找人比赛喝酒。
姥爷的故事永远也讲不完。同一个故事，他能讲出不同的经过和结果。小树怀疑是姥爷的记性不好，所以才会胡乱修改，但无论姥爷怎样改，故事都一样的迷人。有时候，姥爷骑车带小树去亲戚家，清早出发时说好了，过晌就回来。可是，吃过午饭，桌子收拾下去，姥爷抱起小树准备回家，亲戚挽留说：“讲个故事再走吧！”于是，故事开始，一个接一个的故事讲下去，直到把天给讲黑了，晚饭也吃了，故事还在继续。等到姥爷带着小树走出亲戚家的大门时，天上已是繁星满天。小树坐在自行车后座上，不时地回头张望，他担心那些妖魔鬼怪从故事里钻出来一路跟着他们。
“姥爷，你听没听到什么声音？”小树说，“像妖怪在笑。”
“不是妖怪，”姥爷说，“是风。风在练你的胆子。”
路过影背山，夜色中，山林里仿佛藏了许多人影，不停晃动。小树团着身子，紧紧地抱住姥爷。
“姥爷，要是有人跟我们说话，你千万别吭声，它可能是山上的狐狸精变的。”小树说。
“好，我不吭声。”姥爷说。
“姥爷，你说，蛇妖为什么都变成女人来骗人？”小树问。
“是吗？”姥爷说。
“你故事里骗人的妖精都变成女人，狐狸、蛇、黄鼠狼……好多。”小树说。
“下次让它们变成男的。”姥爷说。
路过石浪河下游的石头桥，桥下的石浪河水冲击着铺满河床的石头，“哗哗哗”的流水声在寂静的夜晚一下一下冲击着小树的耳鼓。
“姥爷，我害怕，我不想坐后面。”小树说。
姥爷停下来，将小树抱到自行车的横梁上，小树的后背紧贴着姥爷的热胸脯，这一次不怕了。
冬日的夜晚格外漫长，小树蜷在热热的被窝里，怎么也睡不着——没有故事的夜晚，怎么能睡得着呢？窗外飘着雪，屋子里的土炕烧得热热的，明天早晨起来，窗户上结着厚厚的冰花，冰花结成森林的模样、山的模样、海的模样，只要想象力足够丰富，想要的东西都能在窗花上找到。
“姥爷，讲个故事吧。”小树说。
“讲个什么故事呢，”姥爷想了想，“讲一个黑熊怪掰苞米的故事吧。”
于是，黑熊怪就出现在小树眼前，那是一只又憨又可爱的黑熊。苞米熟了的时候，村里人有一百种办法来做好吃的，最简单的是煮苞米，复杂点儿的是把苞米连着包裹它的叶子一起，埋在烧过饭的锅底坑里，尚有余温的柴火一点儿一点儿把苞米烘熟，香气也一点儿一点儿催生出来，从锅底坑飘出来，直飘到山上去。还有新鲜苞米熬的粥，里面撒上从山里采摘回来的野菜，苞米的清香和野菜的清香混合出一种浓郁的芬芳，从村里人家的烟囱里飞出来……黑熊怪受不了这些味道的诱惑，趁着天黑悄悄下山，它也想给自己的孩子做各种味道和样式的苞米吃。黑熊怪有八个孩子，它想，一个胳肢窝下夹四穗苞米，正好八穗，每个宝贝都能有一穗苞米吃。它忘了把自己数进去。这也没关系，反正当妈妈的常常会忘记自己，只要孩子们吃得高兴，妈妈就会比自己吃了还高兴。黑熊怪伸出右手掰一穗苞米夹在左腋下，又伸出左手掰一穗夹在右腋下，直掰到天亮，它不得不回到山里去找它的孩子，这时，它数了数苞米，却只有一穗。
“黑熊怪真笨，”小树说，“妖怪都像黑熊怪一样笨吗？”
“再聪明的妖怪也没有人聪明。”姥爷说，也许妖怪一开始能骗得了人，可是时间久了，就会露出本性，一旦人窥破了妖怪的把戏，总能想出办法将它们降伏。
小树想，黑熊怪爱自己的孩子，可是它即使变成妖怪，也还是不懂得怎么把事情办好，果然是像姥爷说的那样，什么妖怪都比不上人聪明。小树感叹之后，又同情黑熊怪不能如愿给每个小黑熊带一穗苞米回去，于是想，下次再和姥爷上山，就带一个柳条筐放到山里，送给黑熊怪，这样它再下山掰苞米的时候，可以把苞米放到筐里。
“姥姥，你给我编个柳条筐吧。”小树说。
“你要柳条筐干什么用？”姥姥问。
“不能说，这是个秘密。”小树说。
姥姥和姥爷认识山上所有的树木和野花；认识春天雨后山里长出的各种蘑菇，只看一眼，就能辨出哪个蘑菇有毒，哪个蘑菇好吃；认识山林里所有的动物，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树上爬的；他们了解山里每一种动物的习性，小心地躲开它们的伤害，也从不故意去伤害它们——他们认得大自然里的一切，就好像他们是老相识好朋友，他们唤树的名字、鸟的名字、兽的名字、花的名字，就像唤男孩儿小树的名字一样，随意、亲切、充满感情。
小树也认识山上的树木和野花，认识春天雨后山里长出的许多蘑菇，认识山林里的动物，还知道很多和妖怪有关的故事——虽然他现在没有姥姥和姥爷知道的那么多，可是，他会长大，终有一天，他会和姥姥姥爷知道的一样多。小树想，等他知道的比姥姥和姥爷还多的时候，他就可以讲故事给他们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