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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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

第一章 男孩儿小树

男孩儿小树像一匹小马驹,天性温良,却又不失野性。他身上的野性来自乡村,那个叫柳林的小山村隐藏在起伏的山峦间,山上生长着各种树木:桑树、榆树、槐树、松柏。野草和野花散落在树林里,能叫上来名字的是车前子、苍耳、狗尾草以及花蝴蝶似的石竹和马兰花。山上还藏了许多果子:刺儿梅、黑溜溜、山浆、毛桃子。随便走到山的哪一个角落,都有一种味道等在那里。山上众多的溪流在雨季分外丰裕,急切切地奔下山来,扑向山峦间一条叫作“石浪河”的河流,然后,顺着山势曲折流淌,在山的尽头汇入连绵的稻田地。

石浪河的河底是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石头,日夜不息的流水将它们冲刷成圆润的模样,似乎是为了回应流水的冲刷,河底的石头将清澈的河水推起一个又一个的波纹,清泠泠的河水起了浪花,在阳光下、在月光里闪着光。到了冬天,山上的溪流冻成冰瀑,从半山腰垂下来,垂到石浪河里,石浪河的水像是被神仙的手指点化了一样,结一层厚厚的冰。趴在石浪河上,把耳朵靠近冰面,然后屏蔽掉一切杂音,用力用心地倾听,可以听到冰面下水流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是羽毛在空中飞。

男孩儿小树并不是出生在这里。他到柳林村和姥姥姥爷一起生活的时候,才十个月大,刚刚断奶,不会走路。小树的到来给姥姥和姥爷的生活带来了新的生机,就像在冰封大地的寒冷冬天里忽然吹来一股春风,他们日渐苍老的生命被小树的啼哭和欢笑声搅扰得热闹起来。一个新鲜的小生命,那么小、那么柔软,抱在怀里,像是抱着一个充满了期待的未来。抚养小树成长的日子,就像是在温习从前的岁月,那时候姥姥和姥爷很年轻,刚刚有了自己的孩子——就是小树的妈妈,他们喜悦、慌张,还有一些无法把握的不确定。第一次做爸爸妈妈,他们还不太懂得如何把一个小生命抚养长大,既怕对她呵护得太多,使她失去独自经历风雨的能力,又怕放手太过,使她无法感受他们内心深沉厚重的热爱。那种爱是来自生命深处的疼惜,是宁肯舍了自己也要保她周全的无私。

现在,小树来了,他们已经有了抚养一个小生命成长的经验,对于爱的理解也比年轻时更加深刻,虽然他们依然是那么的深情,却已经懂得了克制。他们渴望着在女儿那里做得不好、想做而未能做到的一切,都在抚养男孩儿的过程中一一修正和弥补。

姥姥说,妈妈把小树送来的那天傍晚,天边的云彩像着了火似的,把天空染得一片通红,小树睡在妈妈怀里,姥姥亲了亲他的眼睛,把他亲醒了。

“你一睁开眼睛就跟姥姥笑。”姥姥总爱跟小树说这件事,每次说都像是第一次说似的,表情、语调,甚至连声音的高低都一模一样,好像她正置身于那天的情景里。天边的火烧云是最美的,妈妈怀里的小婴儿在睡梦中等待着她的亲吻,然后,醒来,用无邪的笑容跟她打招呼。

妈妈把小树送来的那年春天,姥爷在大门口栽下一棵银杏树,这是柳林村的习俗,家里新添了人丁,都要栽一棵树,表示有新的生命在这人世间扎下了根。院子里有一棵桃树,是小树的妈妈出生那年栽下的,春天的时候开一树的花,花朵落了,树叶间藏着一个个绿色的小果子,硬硬的、毛绒绒的,它们的味道又酸又涩,及至秋天果子熟透了,绵软酸甜,很是爽口。姥爷说,没长大的小孩儿和青果子一样,都是又酸又涩的味道。

姥姥把小树抱在怀里,一首接一首的童谣唱着:“摇呀摇,摇到外婆桥”“拉大锯,扯大锯,姥姥家门口唱大戏”“小小子儿,坐门墩儿”“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

小树在童谣声中,一天天长大。

小树会走路了。

小树会说话了。

小树会跑了,漫山遍野都是他的小脚印。

大自然是小树的游乐场,也是他的第一所学校,他对这个世界最初的认知,便是来自大自然,来自四季轮回中的景物。

春天的雨后,前山的草丛和树根底下长出许多小蘑菇。那些蘑菇,厚厚的伞盖子撑着,像是撑起了许多骄傲,在山野里很招摇地生长着。最常见的是长在一丛丛野草里,撑着一把米黄色小伞的菜蘑菇。它们太寻常了,寻常得并不被乡亲们关注,只有实在找不到更好的蘑菇时,才会把它们采回家。

夏天的午后,地瓜秧子懒懒地趴在泥土上,像是趴在妈妈后背耍赖皮的小孩儿。有时候,小树会强行把慵懒的地瓜秧子扶起来,让它们站直身子,并且命令道:站整齐,不许偷懒!一转眼,地瓜秧子又匍匐在地垄上,懒洋洋的像是没了骨头。风轻得不能再轻,甚至在地上都没有留下什么脚印,却逃不过苞米叶子的敏感,只要一点点的风,苞米叶子立刻就会摇摆起来,哼唱着歌曲。

秋天的清晨,姥爷赶着马车或者驴车,上山收割。小树跟在姥爷身后,蹦跳地走着。到了苞米地,姥爷停了车,挥着镰刀,于是一根根站在秋天里的苞米和高粱,像炫耀似的,倒在高远的天空下。它们看着天空,天空看着它们。有时,小树也学着那些苞米秸子的样子,躺在地上,仰头看着天空。天空中有那么多的云,一朵一朵地嬉闹着,它们不知道都把笑声藏哪儿去了,小树一次都没听到过。

姥爷拎一根挑拣出来的苞米秸子,有时是一根红色的高粱秸子,扔给小树,这是乡间孩子们传统的零食,小树吮吸着秸子里丰润的汁水,安静地坐在地头。当地里的苞米秸子堆到车上,小树也像秸子一样坐到车上时,山底下、石浪河边,一座座房子的烟囱里升腾起袅袅炊烟,像是一声声亲切的召唤,催促他们快些回家。

到了冬天,田野、山岭,还有房屋和山上的树木都被冻瘦了似的,天气缩手缩脚的冷。可是,只要一场雪,不拘大小,只要细碎的、硕大的、舒缓的、急切的雪花从天而降,一切又丰满起来。山林里覆盖着雪,田野上铺展着雪,光秃秃的树枝上包裹着雪,石浪河的冰面上擎着雪,小树在雪地里踩上深深浅浅的雪窝,他跟在姥爷身后,在屋前塑一个雪人,到山上寻野兔子,去结了冰的石浪河里滑冰爬犁。

一个四季结束,小树又长大一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