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失去的王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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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7月1日适逢星期三。杰任斯基在星期二晚上就准备了告别聚会的食品,这是合乎逻辑的,尽管有点不正常。胚胎冷冻盘之间还有个电冰箱,用来装香槟酒。冰箱被香槟酒压得有点变形。平时它用于保存常用的化学制品。
四瓶香槟十五个人喝,有点勉强,反正一切都有点勉强,连他们聚会的理由也浮于表面。不适当的一句话,斜眼的一瞥,都可能使聚会的人散伙,各人奔向自己的汽车。他们聚会的地点,是地下室一个有空调的房间。这房间铺着白瓷地砖,装饰着画有德国湖泊的招贴画。谁也没有提出要拍照。一位年初才来的年轻研究员,满脸胡子,一副蠢相,没待几分钟就离去了,借口是要去修汽车。客人们越来越明显地感到不自在。假期在即,有些人要回老家,有些人要作绿色旅游。交谈的话语懒懒地在空气中回荡。大家很快分了手。
到十九点三十分,一切都结束了。杰任斯基在一位女同事陪伴下穿过停车场。这位女同事有着黝黑的长发,白晳的皮肤,丰满的胸脯,年龄比杰任斯基稍大一点,很可能接替他担任研究单位的头儿。她出版的所有作品都是记述果蝇DAF3基因的。她是单身女子。
杰任斯基站在自己的丰田汽车前面,微笑着向女研究员伸出手(几秒钟以来,他就在酝酿做这个动作,同时露出微笑,思想上做好准备)。两只手握在一起,轻摇两下。稍后他想,这次握手缺乏热情;考虑到具体情况,他们本来可以像部长们或者联袂演出的歌唱家一样相互拥抱的。
道别之后,他坐在车内待了五分钟。这五分钟他觉得很长。那个女人为什么没有启动车子呢?莫非她在一边手淫一边听勃拉姆斯的音乐?抑或相反,她在考虑自己的职业道路和新的职责?如果是后一种情况,她感到高兴吗?女遗传学家终于开着高尔夫牌汽车离开了停车场。又剩下杰任斯基孤单一人。这天阳光灿烂,十分和煦。在这初夏的几星期间,一切都仿佛沉浸在光辉和宁静中,凝滞不动。杰任斯基意识到这一点。白昼开始变短了。
过去他是在优越的环境中工作,他启动车子时这样想。对于这样一个问题:“你认为生活在帕莱佐是享受一种优越环境吗?”百分之六十三的居民回答:“是的。”这是可以理解的。这里楼房不高,且其间铺有草坪,有好几个大型超市,购物方便。涉及帕莱佐,“生活质量”这个概念似乎只是略显得夸张。
去往巴黎方向的南方高速公路上不见车行。他觉得自己仿佛处在大学时代所看的一部新西兰影片之中:一切生命都消失了,地球上只剩下最后一个人;空气中有某种东西,令人想到干旱中世界末日的来临。
杰任斯基在弗雷米库街生活了十来年,在那里住惯了。那是一个很安静的街区。1993年,他感到需要一个伴儿,一个当他傍晚归来时能在家里等待他的伴儿。他选择了一只白色的金丝雀,一只怯生生的小鸟。那鸟儿多在早上唱歌,看上去并不愉快。不过,一只金丝雀谈得上愉快不愉快吗?愉快是一种强烈而深层的激动,是整个心灵感受到的一种丰富而激越的情感。接近于兴奋、陶醉和狂喜。有一次,他把小鸟从笼子里放出来。吓坏的小鸟在长沙发上拉了一泡屎,跳到铁栏杆上寻找回笼子的门。一个月后他又试验一次。这回可怜的小鸟从窗台上掉了下去,只是勉强挣扎才没有一直跌落,终于停在对面那座楼五层下面的一个阳台上。米歇尔一直等着那家的女主人归来,强烈希望她家没有养猫。他弄清了那家的女主人是杂志《芳龄二十》的女编辑,单身,回家很晚,家里没养猫。
天黑了。米歇尔找回了小鸟。它蜷缩在水泥墙角,又冷又怕,瑟瑟发抖。他后来又见过那位女编辑好几回,一般是在倒垃圾的时候。她每次都点点头,大概是表示点头之交。他也点点头。总之,这件事使他与一位邻居建立了关系。这挺好。
从他的窗户望出去,可以看到十来栋楼,约三百套住宅。他傍晚归来时,金丝雀一般就开始叽叽喳喳鸣叫,持续五到十分钟光景。他为它换食物、垫沙和加水。可是这天傍晚他进家门后,却没听见任何声音。他赶到笼子边一看,小鸟死了。它小小的白色躯体已经变冷,卧在细沙边上。
晚餐他吃了一块不二价超市自主食品品牌的香叶芹调味狼鲈,加上一瓶蹩脚的巴尔德佩尼亚斯葡萄酒。犹豫一阵之后,他把小鸟的尸体放进塑料袋,同时放进一个啤酒瓶作为压重物,一起扔进垃圾孔。不这样还能怎么办呢?去做一次弥撒吗?
他从来不知道那个垃圾孔通到什么地方。孔口窄窄的(但足以放进一只金丝雀的尸体)。然而他想象有些巨大的垃圾箱,里面装满咖啡滤纸、蘸酱的饺子和切下的性器官;一条条与金丝雀一样粗大的虫子,用它们的嘴啃啮金丝雀的尸体,扯下它的腿,拖出它的肚肠,掏出它的眼球。半夜里他吓得在床上坐起来。才一点半钟。他吞服了三片爽心宁。他头一个自由的晚上就这样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