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黄昏到黎明》
(2004)
《从黄昏到黎明》是玛丽莲·弗伦奇以厚重三卷、一千六百页篇幅讲述女性历史的著作,从史前谈到当下,纵览全球:仅第一卷,就涉及秘鲁、埃及、苏美尔、中国、印度、墨西哥、希腊和罗马,涵盖从犹太教到基督教和伊斯兰教的各大宗教,不仅调研行为和法律,还探究现象背后的思想。这部作品有时让人气恼,就像读菲尔丁的《阿米莉娅》一样——太多苦难了!有时又简化得让人抓狂;但就是不能不当回事。作为参考之书,它极具价值:光是书目就值回书价;作为对人类行为和男性怪癖中骇人的极端现象的鉴戒,它又是必读作品。
在当下尤其如此。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有那么一个时刻,人们相信历史走向终结,而乌托邦已经到来,所呈现的样貌极像是购物中心,“女性主义问题”想来已经平息。然而那一时刻转瞬即逝。伊斯兰教和美国右翼的宗教极端主义日渐兴起,两者的基本目标之一便是压制女性——压制她们的身体、她们的心理、她们的劳作成果——在这个星球上,女性似乎承担了大部分工作——以及列在最后但重要程度丝毫不减的,她们的着装。
《从黄昏到黎明》秉持这么一个观点,凡是看过弗伦奇在一九七七年出版的畅销小说《女人的房间》的读者想来再熟悉不过:“压迫女人的,是男人,”弗伦奇断言,“诚然不是所有男人都压迫女人,但大多数男人都受益于(或者以为他们受益于)这种统治,并且大多数男人都为此出了力,哪怕只是两手一摊未加阻止或缓和。”
阅读这本书的女性会怀着恐惧和不断加剧的愤怒之情,也认同这一观点。《从黄昏到黎明》之于西蒙娜·德·波伏娃的《第二性》,恰如狼之于贵宾犬。男性读者可能会对书中把男性群体描绘成残暴的心理变态者感到厌烦,或者对弗伦奇认为男人应该“为他们的性别所做之事负责”这一想法心生困惑。(你能怎么为苏美尔君主、埃及法老或拿破仑·波拿巴负责呢?)然而,没有人能回避这源源不断累积起来的细节和事件——稀奇古怪的习俗、憎恨女性的法律体系、关于妇科的种种谬论、虐待儿童、得到纵容的暴力行径、性侵犯——千年复千年如是。这一切都如何解释呢?所有男人都不正常吗?所有女人都注定不幸吗?还有希望吗?关于不正常的这个部分,弗伦奇摇摆不定,但作为一位美式风格尤其鲜明的活动家,她坚信希望犹存。
她立项之初是要做一套全面的电视系列节目,原本大可有喜人的收视,想想那些视觉画面——焚烧女巫、强奸、投石处死、开膛手杰克的翻版、打扮得华丽俗艳的交际花,以及从圣女贞德到丽贝卡·纳斯的殉道者。后来这档节目脱离了轨道,可是弗伦奇没有半途而废,她全力以赴,埋头写作和研究,查阅了数以百计的原始资料,咨询了几十位专家学者,尽管曾因与癌症进行殊死搏斗而有所中断。这一切花费了她足足二十年时间。
她一心想整理创造出一套叙事话语,来回答一个困扰她许久的问题:男人是怎么最终拥有了所有权力——确切地说,拥有了凌驾于女人之上的所有权力?从来就是如此吗?若非如此,这种权力是如何攫取,又是如何强制执行的?她读过的资料无一直击这个问题。在大多数传统的历史记载中,女性根本不存在,或者只是作为脚注存在其中。她们的缺席就像一幅画中的阴暗角落,里头有些情形你不太能看得到。
弗伦奇打算让大家了解一下那个角落。她写的第一卷《起源》篇幅最短。开篇对贾雷德·戴蒙德在其经典著作《枪炮、病菌和钢铁》中描述的那种平等主义的采猎者社会展开了思考。弗伦奇说,从来没有一个社会是母权制社会——即女性拥有无上权力、对男性施加暴行的社会。但社会曾经是基于母系的:也就是说,人们认为孩子是母亲的后代,而不是父亲的。许多人都想知道为什么事态会变化,可确实就是变了;随着农业占据上风,父权制确立,妇女和儿童开始被视为财产——男人的财产,可以购买、出售、交易、偷窃和杀害。
正如心理学家早就告诉我们的,你越是虐待别人,就越是迫切需要解释为什么你的受害者罪有应得。关于女人“天生的”弱势已经有了许多文献,其中大多出自哲学家和宗教创建者之手,他们的思想理念构筑了西方社会的基础。这类思想基于弗伦奇称之为“男人对于女性繁育的执着关注”,她这么轻描淡写着实不可思议。男性的自尊,似乎取决于男人并非女人这一点。因此,更有必要迫使女人尽可能“女性化”,哪怕是——尤其是在男性所创造的“女性”定义包括败坏、诱惑和动摇男性的能力这一情况下。
随着疆域更大的王国和复杂而有组织的宗教的出现,服装和内部装饰变得更加精美,女性的境遇却恶化了。祭司——可以说是取代了女祭司,拿出了可以说是取代了女神的神的命令,而国王则有法典和刑罚来助一臂之力。宗教的权力经纪人和世俗的权力经纪人之间存在冲突,但两者的主要倾向是相同的:根据定义,男人好,女人坏。弗伦奇列举的一些信息让人难以想象:例如,古代印度的“马祭”,祭司们强迫王公的妻子在仪式过程中与死马交配。关于伊斯兰教创建的叙述特别引人入胜:与基督教一样,在创建之初对女性非常友善,也得到女性支持,通过女性广为传播,然而好景不长。
《男性的奥秘》(第二卷)也不见得更令人振奋。这一卷辛辣爽利地论述了欧洲和日本两种封建主义,然后谈到欧洲人对非洲、拉丁美洲和北美洲的侵占,再谈到美国对黑人的奴役,在所有境遇中,女性都处于最底层。你以为启蒙运动按理说会让境况宽松一些,可是在受过教育的聪慧女子主持的沙龙里,哲学家们一边拿起茶点大快朵颐,一边还在争论女人是否有灵魂,或者只是一种更高级的动物罢了。然而,到了十八世纪,女性终于开始能够发声了,她们还开始写作,至今仍未放弃这个习惯。
再后来法国大革命爆发了。革命之初,尽管女性在推翻贵族制度的行动中发挥了关键作用,但她们作为一个社会阶层,遭到了雅各宾派的压制。在男性革命者看来,“只有将女人完全排除在权力之外,革命才有可能实现。”
自由、平等和博爱并不包含姐妹情谊。拿破仑掌权后,“他撤销了女性之前赢得的每一项权利。”不过,从此以后,弗伦奇说:“女性再也不曾沉默。”她们参与了推翻旧秩序,希望拥有属于自己的若干权利。
《炼狱与天堂》是全书第三卷,篇幅也最长,带领我们一路回顾十九世纪和二十世纪风起云涌的女性解放运动,取得的胜利和成果,遭受的挫折和抵制,又在帝国主义、资本主义和世界大战的背景下衰竭式微。俄国革命尤其扣人心弦——女性是革命成功不可或缺的因素,结果却特别令人气馁。“性自由对男人而言意味着自由,对女人则意味着怀孕,”弗伦奇说,“男人想要无需担负责任的性爱,指控拒绝他们的女人是‘资产阶级的假正经’……在不考虑女性生育的情况下,把女人等同于男人对待……是将女人置于进退维谷的境地,期望她们做男人所做的一切,与此同时还要独自为社会繁育和抚养后代。”
弗伦奇在最后三章中来到了她的主场,她最切身的知识和最浓厚的热忱所在的领域。“女性主义的历史”“政治就是个人,个人就是政治”和“女性主义的未来”构成了书名中应允的“黎明”。这几个部分面面俱到又富有创见,弗伦奇在文中论及当代的范畴,包括反对女性主义的观点和保守派女性的观点——在她看来,她们对世界的看法与女性主义者的看法一样,都认为半数人在掠夺另外那一半人,大家只是在理想主义或者抱以希望的程度上有所不同。(如果性别差异是“天生的”,那么除了用你绝无仅有的女性伎俩来操纵道德低下的男性,别无他法。)不过,她认为几乎所有的女性——无论是不是女性主义者——都在“沿着不同的道路向同一个方向前进”。
你是否抱持同样的乐观态度,这取决于你是否相信地球这艘泰坦尼克号已在渐渐沉没。按理来说,人人都有公平的机会,都在舞池度过欢乐时光就挺好。实际上,恐怕是要竞相争抢救生艇。但是无论你对弗伦奇的结论有什么看法,她提出的问题都不容忽视。看来女性终究不是一个脚注:她们是权力之轮围绕着转动的必要中心;或者换个角度看,她们是三角形的宽阔基底,支撑着三角形顶端的少数寡头。在读过弗伦奇之后,你再读到的任何历史,都将不复同样的面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