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面镜子”
义乌人重商,也很看重子女的教育,百姓尚文好学之风古来有之。
从城东流过的义乌江,古往今来孕育着历代名人:初唐四杰之一的骆宾王、宋朝抗金名将宗泽、金元四大名医之一朱丹溪,现代教育家陈望道和理论家冯雪峰,以及历史学家吴晗等皆来自义乌。
在义乌的民间,一般家庭再穷也都会想尽办法让孩子上学,我家也是如此。
我小学的记忆,是从几件刻骨铭心的事情开始的。
1972年,7岁的我到了上学年龄。那时农村幼儿园很少,我没上过幼儿园直接上了小学。
我们兄弟姐妹6个加上父母8口人,口粮全靠父母在生产队赚取的工分获得。社员去生产队干集体农活,挑一担生产队会给一张签,拿着签就可以换到工分,有了工分才能领取粮食等生活物资。像村里修水库大坝,都是社员为了挣工分一肩肩挑出来的。
现在很多家长说对孩子“放养”,其实捂得很紧,我们那时才叫真正的放养。忙于集体农活的父母,无力考虑我们的生活安排,通常每天回家数一数没少人就行。到我要上小学的那一天早上,同龄人约着一起去学校报名,母亲这才发现我还穿着开裆裤。情急之下,母亲在我的开裆裤外面围上一条粗布围裙,就让我跟着一起去学校了。
从小野惯了的我也不在乎,就穿着开裆裤加围裙,第一次走进了村里的小学。虽然大家都穷,但穿开裆裤去上学还是成了一个笑柄。同学们都围过来掀开我围裙看,个别同学还恶作剧,扯掉我的围裙。
本来我从小穿惯了开裆裤也不在乎大家看,但那天竟不知突然哪来的自尊心,羞愧难当,风一样跑回家,到母亲面前痛哭不止,死活也不肯上学了。母亲一边安慰我,一边答应明天一定不会让我再穿开裆裤上学。当晚,母亲把她身上的围裙剪下来将我的开裆给缝上。尽管补色有差别,但好在不再是开裆裤了,我这才答应继续上学。
自此,我算是结束了光着屁股、赤着脚,像个野孩子一样漫山遍野乱跑的生活。
此后,母亲就给我们几个孩子一年做一套衣服,布料都是自己家织的粗布,再请人染成蓝色或者灰色。母亲一般会在春节前将布料准备好,然后请裁缝师傅到家里给我们量体裁衣。
我们之所以要自己织布,是因为像我们这种家庭根本拿不到国家发的布票。那个年代实行的是计划经济,买什么东西都需要凭票购买。只有拿到布票的家庭,才能去购买布匹做衣服,而且布票还要足够多。创立华为的任正非先生后来回忆道:“那个时候发布票,就发一尺七寸,不是公尺是市尺。你说这个布能做衣服吗?短裤都做不了,只能用作补衣服。”
1976年的浙江省布票
国家也想过一些办法,比如在20世纪70年代初,国家为解决老百姓吃饭穿衣问题实施了一项“四三方案”。所谓“四三方案”,就是国家动用43亿美元外汇向美国、联邦德国、法国、日本、荷兰、瑞士、意大利等发达国家大规模引进成套技术设备的计划。有了设备,棉花年产量却不够支撑。那些年,中国的棉花年产量供应不足,纺织原料紧缺,成为解决民生问题的一个短板。
母亲给我们做的衣服只有一套,不管是天冷还是天热,我们就一直穿着。这种衣服又厚又硬,冬天很冷,夏天又特别热。我们穿着也不舍得洗,一方面是父母为生计忙得没有时间为我们洗衣服;另一方面是清洗时没有点技术会使衣服容易破损。那时衣服都是在井水边或者河边清洗,清洗时用木锤子捶打,洗几次下来衣服可能就会破洞了。
除了衣服很少洗,很多孩子甚至都长期不洗脸。
我小时候就特别脏,有时候十几天都不洗脸。到冬天时,因为穿不暖,容易流鼻涕,就习惯性用衣服的袖子和前襟去擦,久而久之鼻涕糊在上面形成了镜面,发黑、发硬,在太阳光下会闪闪发亮。
小学班主任是个女老师,看到我那么脏,开玩笑地说我身上有三面“镜子”:两个袖子上各一面,衣服的前襟上还有一大面。
因为不爱洗头洗澡,我的头上在很长时期都长有烂疮,溃烂发脓。以至于长大后,我的后脑勺几乎就没有一块完整的头发,都是癞头疤。
长大后极为讲究卫生的我,完全想不明白那个时候会那么不讲卫生,想想就觉得有些恶心。我的这种情况,在同时代的小孩中,不算特例,是比较普遍的情况。印象中,中国农村孩子的卫生意识直到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才得到提高。
除了衣服,鞋子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刚上小学时,到了冬天发现没有鞋子穿,快下雪了还赤着脚。母亲其实也会在每年的春节前给家里每个孩子缝一双布鞋,但我从小特爱跑,漫山遍野地跑,一双布鞋往往几个月就踩烂了,剩下的日子只能半赤着脚。
后来有一些家庭开始穿“解放鞋”了,但我们家里买不起。父亲想了个办法,把独轮车坏掉的轮胎割成一段一段,做成“轮胎鞋”给我穿。我一试,感觉还挺好。由于我从小赤脚跑惯了,脚底早就长满了茧,穿这种粗糙的鞋也没觉得有什么不舒服。鞋特牢固,任由我怎么跑也不破,上学、割草、捡柴等基本上就靠这双鞋。
那个时候农村大多是多子女家庭,父母管子女管得极为“粗糙”,不是父母不心疼,而是他们心有余而力不足。我们家里孩子太多,6个小孩让他们身心疲惫。对于现在那些养一个小孩都鸡飞狗跳的父母而言,这种“养娃”的方式是他们不能想象的。
在我小时候的记忆里,母亲为了照顾我们几个,一直特别瘦,就是一副皮包骨头。
我是家里最调皮的孩子,也是最不抗饿的孩子,母亲每次跟我回忆以前,就说我可能是个“饿死鬼”投胎。家里饭菜还是以蔬菜拌饭和杂粮为主,再加上少油,我老觉得饥肠辘辘,一天到晚就想着吃饭,每次一从学校回到家就满屋子找吃的。
家里只要有点吃的,无论父母藏在哪里都会被我找到。找到后,我总是忍不住偷吃掉一些。每次被父母发现后,我还不承认,自然免不了挨一顿打。之后,我还是一有机会就故伎重演,照样打死不承认,以至于家里只要有吃的东西少了或者不见了,父母首先就会怀疑是我干的,事实上的确也是我干的。
那时农村大部分家庭都面临孩子多、粮食不足的困境。为了用同样的大米煮出更多的米饭,村里流行一种办法,就是每餐的米饭不吃完,留一碗剩饭作为“饭娘”。大家认为用上一餐剩下的米饭掺入下一顿米饭中,就可以烧出更多的米饭。
我们家每顿的“饭娘”,母亲会用竹篮子装好后悬挂在灶台上方的屋梁下,很高,一般小孩够不着。但我还是会趁着父母到生产队出工的时候,搬来餐桌,再在桌子上放两把椅子,搭得很高,想尽一切办法到饭篮子里偷点“饭娘”果腹。偶尔椅子没搭好突然垮下来,摔个狗啃泥是小事,有时候牙齿都磕出血来。
母亲发现这样还防不住我,就把“饭娘”放在柜子里,用铜锁锁上。到了晚上,父母甚至会把“饭娘”放在他们的床边,以免晚上被我们几个偷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