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回来
正堂内，高脊红椅散发着古朴的光泽，精美的瓷器中茶香袅袅。
“姐姐。”一位女子身姿婀娜地行了一礼，声音似潺潺流水般温柔，“从前常听相公说起姐姐，今日得见，方知姐姐真如相公描述的那般美好动人。”言罢，她略带羞怯地看向身旁的夫君，眼神中满是依赖。
林之念静静地坐在高椅之上，淡青色的衣裙如青云般垂至脚面。她手中的团扇宛如静谧的睡莲，无声地搁在双膝上。她的目光越过女子，直直地落在对面的男人身上。这本该是一个令人肝肠寸断后又喜极而泣的重逢画面，然而岁月如同一把无情的刻刀，将曾经的熟悉切割得支离破碎，漫长的时光让此刻的相见变得无比陌生，甚至透着一丝尴尬。
她那曾被认为死去十五年的相公，此刻活生生地站在眼前。这本是一件能让全家欣喜若狂的大喜事，可这其中的复杂纠葛，又怎是表面那般简单。小叔子陆缉尘早已兼祧两房，在她的生活里，另一个男人的身影早已融入日常。如今，这个本应逝去的相公却突然归来，仿若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了一颗巨石，掀起千层浪。
林之念微微转动手中的团扇，洒金的穗子轻轻划过她那肤如凝脂的手背，如同微风拂过湖面，她陷入了深深的沉思。没错，眼前之人确实是他，那个曾与她有过夫妻之缘的男人，他还活着。
几步之外，身材魁梧的男人身形如松，他瞥了林之念一眼，又迅速将目光移开。他不得不承认，眼前的这个曾经的乡野妇人，如今就像经历了一场华丽蜕变的蝴蝶，和记忆中的模样相差甚远，若不是仔细辨认，他几乎不敢相信这是同一个人。不过，他很快就恢复了镇定，嘴角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那又如何呢？如今的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碌碌无为的人了。自从入住罗家后，他仿佛置身于一个全新的世界，那是一片无比广阔的天地，让他眼花缭乱。他凭借自身过硬的武艺，被罗家看中并推举入伍。在军队中，他一路拼搏，这次更是因立下战功而被封为八品百户，荣耀归来。他觉得，自己现在所追求的东西，面前这个一直待在村里的妇人是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的。在他眼中，美貌不过是过眼云烟，是蛊惑人心的表象罢了，而罗娘的高贵身份和渊博学识，才是能与现在的他相匹配的，只有罗娘才配站在他的身边。
男子微微弯身，亲昵地扶住身旁罗娘的手臂，神色间满是敬重，再次开口道：“三丫——”林之念的眼中闪过一丝诧异，这个名字，就像一把尘封已久的钥匙，打开了她记忆深处的一扇门。这是她曾经的名字啊，简单质朴，通俗易懂，只是已经有太多年没有听到过了，久到她差点以为这个名字已经随着岁月消逝了。
“她是罗娘，我的妻子。当年我遭遇危难，是她的马车恰好路过，这才救了我一命。谁料途中又发生意外，她不离不弃，一直贴身照料我。可以说，如果没有罗娘，就不会有今天的我。所以，你以后要像敬重我一样敬重罗娘。”男人说得情真意切，每一个字都像是在诉说着对罗娘的深情厚谊。罗娘则一脸动容，眼中似有泪花闪烁，她轻轻地摇了摇头，仿佛在说这些都是她心甘情愿的，并不觉得委屈。
林之念静静地看着这对在她面前深情演绎的夫妻，眼中波澜不惊，可内心却如翻江倒海一般。
春草一脸警惕地站在夫人身后，她的目光如锋利的刀刃般不善，大声呵斥道：“休要胡言乱语，我们府上的大爷早已是牌位，这是众人皆知的事！”她实在不明白，夫人见到这个本应死去的人后，为什么没有立刻将他们轰出去，这太不符合常理了。
罗绒儿再次看向堂上的林之念，眼中带着一丝刻意表现出的明理和大度，清脆甜美的声音再次响起：“姐姐。”这一声“姐姐”，在这安静的正堂里格外清晰，就像她已经多次向堂上的这个女人释放善意，给足了她面子。
可罗绒儿心里却在暗自咬牙，这个女人是怎么回事？自己都这样低声下气地喊她了，她却像没听见一样，真是气死个人！而且，相公以前可从没说过他的前妻是这副模样啊！什么乡野村妇、愚蠢无知，哼，相公肯定是在骗自己。不过，现在可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她去谋划。夫君的弟弟——陆缉尘，才是他们此次回来的关键所在。如今的陆缉尘在朝中身居要职，深受皇上的信任，就像一座巍峨的靠山，是他们夫妇二人迫切需要抓住的强大助力。这关系到她能不能越过大哥，顺利执掌罗家大权，这可是她梦寐以求的事情，所以在这个节骨眼上，她可不能因为这些儿女情长的琐事而耽误了大事。在她看来，这个林之念不过就是个无足轻重的乡野妇人罢了，哪怕长得有几分姿色，也不过是个可以轻易打发的角色，能因为这几声“姐姐”就把她糊弄过去最好。
反倒是陆缉尘，他在地方当政多年，手段强硬得很，就像一块坚硬无比的磐石，让人难以靠近。想要把他拉拢到三皇子阵营，为自己在罗家增加砝码，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恐怕得花费不少心思。
“姐姐，姐姐？您……可是……不喜……罗娘……”陆大牛看着林之念毫无反应的样子，急忙开口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满。
“怎么会，是她反应慢！三丫！罗娘跟你说话你都听不见吗！”陆大牛皱着眉头，提高了音量。在他看来，罗娘肯叫林之念一声姐姐，那是林之念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他心里清楚得很，罗娘的母亲可是堂堂谢家的庶女，身份高贵无比，岂是他们这种人能比的。
春草气得浑身发抖，她在心里怒吼，这个家伙真是太放肆了，就算是二爷也不敢这样对夫人说话啊！她真恨不得冲上去狠狠地扇他一巴掌。
林之念轻轻地抬了抬手中的团扇，这看似不经意的动作，却让春草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林之念的目光再次落在眼前的两人身上，他们依旧在那里表演着夫妻情深，那模样，任谁看了都会觉得他们是一对恩爱的夫妻。
更让林之念在意的是，他们身后还跟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这说明了什么？这意味着陆大牛当年在没有失忆、身体也没有瘫痪的情况下，却没有回家，而现在却突然回来了。他到底是回来干什么呢？是想让长辈主持成婚？可孩子都这么大了，显然不是这个原因；是突然思念父母，想要回来尽孝？可这理由也太牵强了；难道是罗娘愿意放弃正妻之位，回来做妾，和别人分享相公？这更不可能了；那是认祖归宗？可要是早有这个想法，也不会拖到现在啊。想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此次回来是有利可图。像他这样的人，世上可不少，为了利益可以不择手段。
林之念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声音平稳地说道：“失礼了，得知过去的人还活着，心中难免有些感慨……”
罗绒儿却没有从这简简单单的几个字里听出一丝一毫的感慨之意。从她进门的那一刻起，一切就显得那么奇怪。来之前，她已经在脑海中设想了无数种场景，她本以为，夫君的原配在得知死去多年的“依靠”突然回来后，会不顾一切地冲上来，像个疯子一样跪在相公的脚边，哭得那叫一个感天动地，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紧紧抓着相公的裤脚，声嘶力竭地诉说着这些年自己所受的苦楚，那失态的模样肯定会让众人嘲笑，而她罗绒儿就会成为众人同情的对象，以后还要和这样一个村妇做姐妹，真是想想都觉得恶心。
可是，现实却完全出乎她的意料。眼前的这个女人，端庄地坐在那里，没有丝毫的狼狈和失态。她头上的珠翠金钗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步摇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曳，尽显优雅。
罗绒儿突然注意到，刚刚林之念抬起的扇面材质极为特殊，那似乎是她们罗家花费了无数心血，夜以继日地赶工，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地敬献给皇商柳家的云绒丝。这种丝柔软细腻得如同婴儿的肌肤，是制作里衣的绝佳材料，珍贵无比，价值千金，向来没有人舍得浪费。罗家赶制的这一批云绒丝，在上月末才刚刚完成交工，柳家拿到后便马不停蹄地进贡给了皇上。可如今还不到月中，这种珍贵的云绒丝竟然已经被制成了扇面，被这个女人拿在手中把玩。她到底是什么人？凭什么能拥有这么贵重的扇子？
不过，这也从侧面说明了陆缉尘深受皇上的宠爱。至于这扇子为什么会在这个女人手里，答案不言而喻，肯定是弟弟尊重兄长，所以才会赡养着嫂嫂，才会把如此珍贵的东西送到她这里。
这么看来，自己回来的这个决定是无比正确的。只是等以后自己当家了，可不能再让这个女人如此肆意地浪费珍贵物品了。陆缉尘以后送过来的东西，那都是给大哥的，以后大哥不在了，那就是给自己的，这个女人可不能再因为无知而随意取用、胡乱浪费了。
罗绒儿想到这里，不自觉地放松了几分。她心想，陆缉尘能想着他这个哥哥是好事，听说以前都是相公养家，也顺带养着陆缉尘呢。如今陆大人已经今非昔比，飞黄腾达了，自然应该懂得知恩图报。有了陆缉尘这棵大树在背后撑腰，以后谁还敢小瞧自己？夫君的官位再也不会有人敢打压，长姐、长兄都得看她的脸色行事，就连柳家以后在做事之前，都得好好掂量掂量，看还敢不敢再像以前那样随意地使唤她们！
“是夫君吉人自有天相。”罗绒儿轻声说道，眼中闪烁着得意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