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句点
非人、狰狞、巨大、畸形。
任何心智正常的人类,在看到它后都会产生这种感受。
就像是把各种节肢生物的不同部位拆解而下,毫无规律地拼接在一起——这便是对它整体外貌最合理的描述。
无比庞大的、近乎遮蔽天空的蝎状身躯,漆黑如沥青般的厚重甲壳,形如蜈蚣的粗长尾部。在它身体的两侧,或尖锐或粗壮的附肢插入地面,将这具虫躯支撑而起。
漆黑畸形的肉瘤自它的背部隆起,好似被托起的尖塔,无数只橙黄虫目嵌入其上。
此时此刻,这些明灯般的虫目同时看向地面上的人类。而后,位于巨虫腹部的口器张开,发出骇人的如雷尖啸。
如攻城矛般的巨硕前肢抬起,落下。
守夜者方才站立之处轰然爆开。
土石崩裂,黄烟升腾。整块地皮都被生生铲起,仿佛被数十门重炮一齐轰炸。若是这一下落实,莫说血肉之躯,哪怕是铁铸的躯体也要碎作齑粉。
一抹白色刺破烟尘。白衣身影紧贴地面,仿佛没有重量的影子般飞掠而过。
庄吾侧过头,眼眸中映出那头巨大的虫躯。在它背部尖塔般的肉瘤顶端,一块被漆黑甲壳覆盖的球状体分外醒目。
那条黑红色的光带已经细如手臂,其末端仍旧没入深灰色的云层中,但它的前端,却连接在那块球状体上。
祭坛就在那里面。
仪式恐怕即将结束。倘若要避免名为蠕行者的异神的苏醒,就必须以最快的速度破坏那座祭坛。
——换句话说,他必须用一切办法,攀上虫怪的背部,跃上那座畸形血肉构筑的尖塔,而后将刀刃送入被甲壳包裹的祭坛中。
雷霆乍响般的爆鸣灌入耳膜。庄吾不假思索地一跃而起。
下一瞬,黑紫色浊流将那一处地面彻底淹没。
虫怪张开口器,浑浊洪流自那张漆黑如深渊的口中奔涌而出,每一寸被扫过的地面都变作青黑色的软稠泥沼,升腾起紫色的气泡。
那浑浊的激流中带着浓度极为骇人的污染:若是土地沾染上些许,便会变作孕育妖邪秽魔的恶土;若是活物沾上几滴,瞬息便会化作难以想象的可憎之物,于痛苦扭曲中挣扎,永世不得超生。
千百只眼眸一齐转动,无数视线交织着扫过地面。那空洞的意识中还留有些许残渣,让它本能地想要碾碎那个渺小如蚁的人类。
但现在,它的视野丢失了那个人类的身影。
在…哪…
倏地,它感到自己肢体前端传来些微的刺痛。
于是,无数虫目一齐下移。
它看到了。
那漆黑粗壮如台柱般的肢体前端,一抹白色的影子向上疾驰,如同一道苍白的闪电。
粗糙不平的甲壳为守夜者提供了绝佳的着力点,偶有血肉铺就之处,便索性将手脚当做斧凿攀越而过。
仅数个呼吸间,那个身影便即将攀至那条虫肢的根部。
巨虫发出愤怒的尖啸。
针刺般的危机感。
庄吾倏然抬头,粗大的黑紫触须于他眼眸中迅速放大。他毫不犹豫地俯身,那条腕足般的肉须擦过其背部,在空中甩出刺耳的爆鸣。
虫怪背部尖塔般的肉瘤上,胶质般的柔软表面被从下方掀起,数十上百根同样的漆黑触须从皮下伸出。在触须的根部,那一只只橙黄色的虫目一齐投下冷漠的目光。
它会摧毁他。
于是数不清的触须轰然砸下。被撕裂的空气不堪重负地发出哀鸣,而后化作烈风压下。
庄吾咬紧牙关。巨大的风压让他几乎难以动弹,几乎凝为实质的死亡预感让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发狂地尖叫。
方才的那记横扫,仅仅只是擦过,便带去了他脊背上的近乎所有血肉。
为了冲刺到这里,他几乎将这具身躯中的每一分剩余的力量都压榨殆尽。现在,他的体力已经所剩无几,就连霜雪修复身躯的效率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减。
庄吾目光上移。
在死亡无限逼近的这个瞬间,一切都仿若静止。形态狰狞的触须缓慢地下移,裹挟着灰尘的风如糖浆般蠕动。
他的目光穿过相互交织如同巨网的触须,落到那座血肉构筑尖塔的顶端。
祭坛就在那里。
熟悉的声音自记忆中浮现。那个声音很温和,让人能想象到一抹浅浅的笑意。
“我相信你,搭档。”同伴如此说道。
他明白该怎么做了。
守夜者抬起手中的短刀,将卷边破缺的刃口对准脖颈。
一抹寒光闪过。
温热的血倏然喷涌,而后在其躯体上凝作猩红的霜。
冰霜在身躯的关节与脊柱上凝结,如同操纵提线木偶般,将右手笔直伸出。
——而后接住那颗自脖颈滚下的头颅。
侧身,后仰,手臂弯曲好似大弓紧绷。
下一瞬,被封于冰壳中的头颅如炮弹般被投掷而出。
刺破风压,穿过孔隙,跨越数十米的高度。
轰然砸入尖塔顶端。
一只手臂从烟尘中伸出,而后凿入黑红光带下的漆黑甲壳中。
“呵。到了最后,也只能生成一条手臂和半个身躯罢了。”守夜者叹息道。
不过,足矣。
凛冽的冻气渗入漆黑甲壳的裂隙下,苍白的冰棱从内侧将其存存撑裂。
如同剥去卵壳,形状狰狞的祭坛再次显露在守夜者的目光中。
数十年来被掠夺的无数灵魂,这之中伴随的血与泪、痛与死,所有那些被剥夺存活意义者的哀鸣,还有那个可悲男人罪恶的一生——这一切的一切,全都凝结在这丑陋狰狞的祭坛中。
现在,该为这一切画下句点了。
仅剩残躯的青年高举右手,手中银白短刀泛起雪般的冷光。
而后,刀刃插入祭坛。
苍白的骨质表面皲裂、破碎,无数灵魂挣脱束缚,如同洪流般倾斜而出。他看到了无数张陌生的面孔,也看清了那些一闪而过的熟悉面孔。
所有的面孔上,都带着解脱,安宁,释然。
或许还有对于拯救他们之人的,纯粹的感激。
天空上的阴云逐渐散开。澄净明澈的光芒刺破云层,投在这一片大地上。
那尊可怖的异神已然不见踪影:当献祭终止后,祂失去了与此镜的连接,再度沉入了幻梦境的潜意识深海之中。
远处的血肉茧蛹枯萎,腐朽,最终化作灰烬,消散在风中。
仅剩残躯的守夜者坠落在地上。
在他的周围,散落着近乎化作灰土的怪物残躯——那头虫怪的一切力量都来源于异神,当两者的联系被切断后,那具病态畸形的庞大身躯便再也无以为继。最终,虫怪在哀鸣中化作残灰。
结束了。
一切都,确实地结束了。
阳光有些太过刺眼,让守夜者不由得眯起双眼。
幻梦境的气象真是难以揣测。他想。
视野开始模糊。他已然感知不到自己的身躯。意识正在无可挽回地滑入深邃冰冷的黑暗。
时间的确快到了。能勉强重塑出半个身躯就已然是极限,他已经没有再修复全身的余力了。现在,这半截身躯正逐渐变得冰冷,就如覆盖在他身上的雪花一般。
或许死在这里也不错。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的朦胧中,他听到了一个声音。
【...确认...连接成功......已成功摧毁末日源头。现在立即进行意识传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