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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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太阳渐渐西沉,留下一抹绯红的云霞,整个被烤蔫了的遥平县城才复苏过来。街道两边隔不远处摆开一些槽子里放木炭的烧烤炉、塑料桌椅、生啤桶等,夜市准备开始营业。三三两两的人们从楼梯口、院子中、巷道里,四处走出,沉寂了一大中午的街面又嘈杂开来。男人们穿着随意,趿拉着拖鞋,搭一件背心、半袖什么的,显得松松垮垮很慵懒;女人们在这样的季节里,着装也是越发轻薄简明,意在凸显那内里的柔美的形体。什么吊带衫、深V领、包臀裙、牛仔短裤、蕾丝抹胸……花样百出,尺度撩人;丰乳、翘臀、白花花的大腿随处可见,构成了城市里另一道百看不厌的风景。

遥平县城以这条街为主线,分为东西两部分。西面地势开阔,新建的高楼到处林立,商铺的橱窗五光十色,发展的气息比较浓郁,是所谓的新城区。东面是老城区,相对而言有些逼仄陈旧。钟鼓楼在岁月流淌中饱经风霜又寂静无声,唯有其沧桑与厚重与日同增;在钟楼和鼓楼的四周,是一条条曲曲折折的胡同小巷呈井字状交错蔓延;一些密密麻麻的四合院就在这纵横交错的胡同小巷里坐落,从空中鸟瞰这些参差不齐的人字形的屋檐,恰似一群群不规则的灰色飞雁。

此刻,在一个坐北向南的小院里,任玉凤和任玉霞两姊妹也从屋内走出。她们都已上了年纪:任玉凤六十岁,头发间银丝斑斑,穿一身镜面的暗绿色衣衫;任玉霞也有五十大几了,胳膊间的肌肉松松弛弛,皮肤早没了光泽和弹性,脸上由于炎热出汗,颧骨两边红堂堂的。很明显,人到了她们这般年纪,已逐渐地偏向于清淡散漫休养调息的生活方式。她们已没了多大的兴致去逛街、兜风、凑热闹什么的,只是坐在屋檐底下一个刻有楚河汉界的小石桌旁,边乘凉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拉家常。

任玉霞解开半袖的第三道扣,手捏着细软的领口轻轻抖动,薄衫扇起丝丝微风,胸腔和面孔处顿有了一点舒服的凉意。她感慨:“今年的夏天怎这么热,比去年还热!”事实上每年都寒来暑往,只不过是去年热过后人们便忘了去年到底有多热。这就像生二胎的女人,虽然知道生孩子疼,但又对头胎那种裂遍全身骨缝的疼,被时间隔得有些模糊了。以至,后来再遇到即使不如前次的疼痛仍觉得疼得受不了。感慨完天气,又说到子女,这无疑也是天下所有做母亲的永远乐此不疲的话题。任玉凤说,眼下大儿子光景好,二儿子也还行,就是最近单位集资建房子,手头有点紧。二媳妇已来过两回了,嘴上没明说要钱可意思还是那个意思,只不过是人会说,不直来直往而是迂回曲折绕着来。

“想要就得给,儿女就是咱的勾命鬼呀!”她三妹笑。

“给,拿什么给?你二姐夫你又不是不知道。一辈子光顾给公家卖命了,什么时候你见他管过家还是顾过家,到头来屁也没挣下!”

里屋小炕上半躺着的吕双仁身体条件反射地动了一动,仍又继续看他的《新闻联播》。多年来,他早已习惯了老婆的嘟囔。女人嘛,总归头发长见识短。小事由她去说,他懒得和她争高论低。大事归他来做,他也从不听她言语左右。要论大事,吕双仁这辈子所干的大事还真不算少。用他的话来讲:他在单位是当了二十年的媳妇二十年的婆婆。前二十年里在县委大院里打杂,当通信员、当干事、当秘书、当科长,边工作边学习边上进。后二十年竟出人头地,在县上的供销联社、副食公司、外贸公司先后担任了整整二十年的一把手。

论一般人,吕双仁也是台阶上站过的人,有过风光的人,但是这些台阶和风光并没给他本人带来多少实惠。缘由很简单:吕双仁参加工作的时间是五十年代,那正是“三反”“五反”的年代。刘青山、张子善的两颗脑袋换来了共和国政坛二十年的朗朗晴空。吕双仁和数以万计的干部正是那个时代的干部,统称为老毛手下的干部。他们深受老毛思想的教化,只信奉领导就是排头兵,领导就应该以身作则带头上阵,全心全意为公服务的这些准则,反对且不屑那些以权谋私损公肥己的勾当。多少年里,吕双仁始终是一身正气,两袖清风。他干工作思路清晰,魄力非凡。在位时,经营供销联社,供销联社的生意就红红火火;管理外贸公司,外贸公司的业绩就蒸蒸日上。但是他自己的那个小家却始终清清贫贫。虽然在他工作的后期也赶上了改革开放的新时代,社会上有了一些光怪陆离的变化,可他仍是老古板,坚持自己的做法,看不惯一些现象,更不愿意变相地去换取。就连他的二儿子当兵复员回来,被分配到一个穷苦的小山沟里想进城,让他跟劳动人事局局长求个情,这样的事他也不干。他说:“人该到哪就到哪,凡事要靠自己,凭本事和能力争取来的地位才受人尊重。”

由此就不难理解任玉凤为什么要抱怨他了,可他也从来不和她去较真。他们这个小家多年来全凭老婆井井有条地在治理,靠他恐怕早已烂了包,这一点,年近古稀的吕双仁心里比谁都清楚。他知道——客观公正地来讲,自己的的确确就是一个对公事历来全身心投入的人,而对家事他则是油瓶跌倒了也不扶,根本没有尽到应有的责任。多少年里他们这个小家的每一滴水、每一度电、每一块煤、每一笔细小的开支,都离不开任玉凤精打细算的安排。连同家里每一件家具的添置,每一个孩子的鞋袜衣帽,包括他的在内,也要靠她未雨绸缪地来布办。而他几乎就等于从没过问过,所以他也从不在这些事情上和她争高论低。人家受了操劳,当然得允许人家发两句牢骚。气有出处自然就通,通则畅、畅则顺。这也是吕双仁一辈子的持家之道。

院里的拉话并没有停顿,三转两转又说起了任玉凤的另一个儿子。一提起这个儿子一种难以压抑的愧疚感便会从任玉凤的心底泛起。而且,这种对不起孩子的愧疚一直就像一把抓手一样牢牢地箍扎着她的心灵,随着时间越久,反倒越扎越深越箍越紧。因为这个儿子仅从血缘上来说是她和吕双仁的儿子,可是在儿子还不到满月的时候,他们就把他送给了人家。此刻,任玉霞问:“根正今年也该有二十五六了吧?”

“二十五了。”

任玉凤的回答不假思索。这些年,虽然她也没和自己的这个儿子见过几次面,但是每过一个年,她都在推算着这个已给了人家的儿子该有多大了。

“真快,还没成家吧?”

“没,参加工作也快四年了,还不说先成个家,疯魔野道,心思一天不知往哪用着呢。”

“在什么单位上班?”

“信用社,好像在离城不远的一个镇上。”任玉凤抬起头想,“叫什么镇来着?你瞧我这记性!曹……曹什么镇来着?”

“曹店镇。”里屋的吕双仁哼了一句。

“好单位呀,怎就进去了?”任玉霞又问。任玉凤回答:“谁也没费心,从小就学得好,高考上的银行学校,回来就顺顺分配了。正好,刚赶上国家最后一届的包分配政策。”

“嗨,又把个好的送给了人家,当初不要往出给那该多好呀!”任玉霞有点遗憾地说。之后,她又略带安慰地说:“不过像你们这种情形也可多了。小时候给人家抱出去了,长大了再相互来往开了,娃娃们又倒转往回认呢。到什么时候也是血脉相连嘛,骨肉上就亲着呢。”

“唉——”任玉凤长叹了一声,对她的三妹说又好像是给那个不在眼前的儿子解释道,“咱还能贪图他认我们,孝敬我们,只要他心里不记恨我们就行了。当初你二姐夫在县城里工作,全家老小就靠我一个人在农业社挣那点工分养活。本来再多他一个也无所谓,无非是多加一双碗筷的事,反正是谁也吃不饱饿不死。要不是难产大出血,我的命也差点保不住,加之后来身体又出了毛病,虚得连一点奶水也下不来,谁愿意把自个的娃娃给人家往出抱呢?还不是为了能让他找个好人家,逃个活命。”

“哦,说起来那时也确实是太苦太穷了!”任玉霞深有同感地说。又说:“不过你也别太自责,现在主要是他还小呢,等他到了一定的年龄,自然就会理解你们的。”

“说小也不小了。”任玉凤说,“我能看得出来,他对我们多少还是有些怨气。你不见前几年他大哥二哥结婚时,姚守健带他上来过。他对我们不冷不热,多余的话连一句也不说,没一点亲热劲!”

“那还是来往得少,生着呢。不过说起人家姚守健还真算是开通!这种事也不是咱一家,有些人把娃娃抱走了,怕得连亲生父母这边的半点口风也不敢提,还哪敢在亲缘喜事上来往。”

“嘿,你可别小看姚守健泥腿把子一个。人家能想开呢,人家这么做全是为根正的长远着想了。当初姚守健往走抱根正时就对我说‘嫂子,咱两家以后还要像亲戚一样来往呢。娃娃到了我们这边——身单,有个姐姐也是我们抱来的。和你们这边来往开了,将来娃娃大了还能有两个亲姐姐亲哥哥,在社会上也好有个照应。至于其他的我不怕!他要是有良心,我就是拿棒也赶不走,他要是没良心,我就是拿铁链也拴不住’。你说人家姚守健说得在理不在理?”

顿了顿,任玉凤又说:“实际上根正到了人家姚家门上,从小到大一点苦也没吃过,一点罪也没受过。姚守健虽说是个农村家庭,可人家是个老实本分的庄稼汉,一把好苦力,在农村来说光景过得一直还算可以。那年,他往走抱根正时,已是三十六了,比我大一岁,我跟他老婆是同岁。只是你二姐夫比他大八岁,所以他一直叫我叫嫂子。这么一说,你就明白了吧——姚守健那两口子那算得上是望穿秋水才晚来得子;所以自从有了根正,他们对他那真真是从心上往下疼呢,一天恨不得怎价服侍着,简直有点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你没看,都溺爱娇惯得有点过了头!今年,按算姚守健也应该有六十一了,他老婆也应该有六十了,这样的年纪哪天不盼着抱孙子?可你看根正这娃娃——二十五六的行货了,还一点也不懂得体谅老人们的心情!说到这了,你则给多留上点心,看城里有没有合适人家,看能不能先给他成上个家,也好让人家姚守健老两口早些歇一歇心。”

任玉霞举目一怔,脑中筛了一遍,印象中一时还没个能对号入座的。猛然,她又一拍膝盖兴奋道:“还用这瞅那瞅了,眼皮底下的倒给忘了。我们大小姑家的女子今年也二十五了,和根正同岁,在公路收费站上班,正是你们根正的个好茬茬。”

“焕家?我还不知道她们的女子也那么大了!”

任玉霞又介绍说:她大小姑孔云焕家儿女成双,女儿大儿子小,儿子也到了该成家的年龄。

“哎哟,好倒是好,就是你们焕那脾气——我们根正将来能受得了?”任玉凤笑着说。

“她就那样——好起天上了,不好起地下了,顺着毛来也没事。再说了,现在的年轻人一成家,都是分家门另家户地过,又不是整天和老人们在一个锅里搅稠稀。”

“啊呀,你们那大小姑太厉害了!早多少年前,我就见过她在工地上和男人们打架骂仗,不管有理没理,都要占个上风。那个撒泼劲,哎哟哟,一般点的男人也根本扛不住!不过我听说焕家现在的光景可好了,在你们那边不是最数她们呢?”

“嘿!现在可不是一般的主户了。原来那会儿还上工地,打短工,开食堂……只要能赚钱什么苦活累活都干,现在那些活都看不下干了。我们妹夫自己搞工程买地皮,这几年可没少赚下钱——往少说也有个二三百万。你们根正要是能找上她们,这辈子就享福了。”

吕双仁隔窗听见小姨子的话不是很入耳,朝外吼:“找媳妇了,又不是找老丈人了,有钱又能怎样?”

“你动不动在那瞎吼什么。”任玉凤掉转头向里屋抢白道,“什么有钱能怎样?有钱总比没钱好吧。姚守健一辈子靠苦力吃饭,土圪垯林里能刨多少?现在他们都老了,都要靠根正负担吧?找个有钱老丈人,不说能给添补些,至少也不用根正接济吧。两家子都穷,根正能负担得起?一天到晚屁也不懂,还在那瞎吼!”

男人的理想就这样被女人的现实轻易化为泡影。吕双仁噘了噘嘴还想分辩两句却什么也说不出口。倒是任玉霞忙对着窗子向她二姐夫解释说:“不说大人,就说我们大小姑家的女子。我看着长大,我还不清楚,那绝对是个把家过日子的好娃娃。性格像老子的,不太爱说话,沉沉稳稳,人又勤快。根本不像现在的一些年轻小女孩,整天光知道唱呀跳呀,跟上男的瞎混。就是有一点,人样长得一般,不过也不是那种特丑的人。人嘛,还是一般的多。”

“就是嘛。”任玉凤接话说,“人长得一般又没什么,过日子了又不是看年画了。那些描眉画眼的搽脸抹粉的咱这家也搁不下,还是朴朴素素本分一些好。你看德树这两天有空的话,让他把这当成个事,专门跑上一趟。”

“还用专门跑呢,他成天就在她们那打麻将着了。”

夜色渐深,空气里的凉意越来越浓。屋内已经上灯,灯光漫过四周的窗格子在四合院的砖地上映出一块块亮白的方框。

第二天中午,穿一件白背心,戴一副茶色石头镜的孔德树坐在他大妹子家里时,已是气喘吁吁。一百八十斤的体重,篮球一样的大肚子,使他在这样的大热天里行走不堪重负。好长一阵时间过去,他还在沙发上喘着粗气。孔云焕给他递来一块湿毛巾。孔德树摘下眼镜,擦了一把油腻腻的脸和脖子,重新戴上后,才说:“啊呀,热、太热,这鬼天气!够三十五六度吧?”

“报的是三十二度,你就受不了了,你那身体早该注意点了,还整天肥酒大肉的吃不够。”

“没办法,胖人喝水也胖呢!你不见你大嫂一天还尽量控制着我的饮食。”

“什么没办法,少吃上点腥荤,没事多锻炼锻炼,我就不信能把你胖成这样。”

“平时没事也锻炼呢,今早上可撺忙了,一大早就朝我们二挑担家去了一趟,这不跟着就上这来了。”

“有什么事直把你忙成这样?”

“还不是为了咱小敏的事。”孔德树卖了个关子,脸上的表情却分明示意妹子往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那方面想。

“小敏的事?”孔云焕起先怔了怔,随后就明了了,叹道:“嗐,这死女子还真让人一天害头疼!”

“这回你不用头疼了。”孔德树拍着胸脯说,“依我看这事还有成相呢,我们二挑担家的三儿子就是个茬系。”

“你们二挑担家?”孔云焕一脸疑云,“你们二挑担家不是两个女儿两个儿子早就成就了?从哪又冒出来个三儿子?”

“说来话长——”孔德树从沙发上站起身,准备到饮水机前倒杯水。孔云焕见状说:“厨房里有绿豆水,我给你舀上一碗?”

若是平时孔德树指定会说我自己来。虽说孔云焕是他的大妹子,但是兄弟姐妹间也不见得能没分寸地添麻烦,无休止地欠人情。人情这东西欠得多了,谁都会在人情面前英雄气短,身矮半截,只不过是有时候没办法,不得不欠人情。譬如:孔德树的大儿子要结婚,女方家是三金一银彩礼衣裳钱少一项都不行,他实在是没办法,不得不开口跟大妹子借钱。孔云焕一百个没为难,要借多少给借了多少。倒是他自己欠得有些难为情。这些年虽说零零碎碎还过几次,却一直没还完。前账还没还清后账又紧催,去年他的二儿子又要结婚。孔德树是外甥打灯笼——照旧(舅),不得不把大妹子的人情又往深欠了一步。就这样三欠两欠,他这个当大哥的身份也被欠得多少失了庄重少了威严,自己都觉得再不能有任何事来麻烦大妹子了,更不能因为自己能办到的事再欠人情了。人情这东西要留在关键的时刻用。所以,平时在大妹子家里,倒茶倒水、寻碗寻筷这类的事,孔德树断不肯劳驾大妹子,总是自己动手。有时见炉坑的灰满了,他还会主动倒一桶。院里的柴不多了,他也会蹲下来劈一捆。不管怎么说,有功受禄才是合乎情理的事。但是,今天却不同以往。今天,孔德树在来的路上就仿佛已为大妹子揣来了一位乘龙快婿。无论从哪一方面感觉,他都觉得比平时少了一份蹭吃蹭喝的意味。于是,接着妹子的话,他理直气壮道:“来上一碗吧。”之后,还又补了一句,“多放上点糖。”

孔云焕端来满满一碗绿豆水,还没等走到孔德树跟前,她就急着前话重提:“你们二挑担家的三儿子?没听说他们还有个老三呀?”

孔德树接过碗,一口气喝了多半碗,打了个饱嗝,又擦了擦嘴角的湿渍。这才慢条斯理地言开正本:“小敏现在哪也不谈着吧?”

“不,有本事自己谈回来一个,也省得他娘的,我在这瞎操心!”

“你看,你看你这人,说的什么话。娃娃们本分规矩还不好?看样子哪天神不知鬼不觉,给你挺个大肚子回来,你才高兴?”

“那也比没本事强。”

“不是说前些天还给介绍了个水资办的,还是水保站的?怎么,也没进展?”

“哦,你说那个水资办的,我见了一面,人长得像三寸丁!我见也没让小敏见,就直接给打发了。说是说,咱的女子又不是真愁嫁不出去,总不能逮住个瞎猫死老鼠就给吧。男人嘛,还是要高高大大些才耐看呀。”

“那肯定了。”孔德树对大妹子的首要择婿标准持赞同态度,“正好,你爱个什么样的就有个什么样的,这个我敢保证你可心可意。”

“你能不能布袋倒西瓜痛快些说,说个话还留半句说半句。”

“昨晚,你大嫂回来说呢,我才记起,要不然我能想起这事。我们二挑担家的三儿子从小就给人家抱出去了。啊呀!时间过得就是快,觉也没觉得,当年给人家抱出去的碎娃娃,现在就二十五了,已在信用社上上班了。你说咱不老能行呢?嗨,一代催着一代呀!”

“信用社,好单位呀!要贷点款,那还不得先抬举抬举他们,听说工资奖金也可大了,你们二挑担给安排的?”

“不是,人家娃娃自己争气,考进去的。从小就脑瓜子灵,学习厉害,考了个银行学校还不想念去,说英语烤焦了,比平时考得低,还要补习,想上个名牌大学呢。娘老子没敢让补,农村娃娃能跳出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圈圈,那就算天大的幸运了,还敢不满足。”

“那倒是,年轻人不懂,爱在那些文凭学历上讲究。社会上是看你门进对了没、胎投对了没。研究生分到倒塌单位照样穷得连工资也发不开!银行怎了?信用社怎了?冬天抱炉子,夏天扇扇子,那还不美气!在城里上着呢?”

孔德树犹豫了一下,说:“在曹店信用社。”

“农村了?”孔云焕劲头有减,“调不回来?”

“以后慢慢来嘛,离城也不太远,就十来公里。人样绝对好!我见过,一双大花眼,五官端端正正,身材高高大大。你见了也肯定能看上眼。”

“……”

“找女婿还是找人最重要嘛,对不?”

“光有人也不行呀!城里有房子没?”

“好像……好像……暂时还没买下。”

孔云焕本已减少的劲头又一落千丈。很显然,好单位好人样根本不足以抵消在城里没房子这样的硬件缺陷。她心凉道:“没房子那就不用说了,总不能结了婚圪蹴在露天地吧?”

“现在没,以后还能买了吧?”

“买?买下才叫买下了。你也不打听打听,遥平城的房价是一天跳三跳!老人没给置办下,靠娃娃们的那点工资买房,驴年马月的事!”

“那倒不一定。你跟何月峰结婚时有什么呢?还不是要什么没什么。现在你们缺什么着了?”

尽管孔德树说的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但那只能是当年的事实了。当年,孔云焕看上了一穷二白的揽工小子何月峰,无需媒人不要聘礼,自个就搬了铺盖跟何月峰住在了一起。这件事一度还曾让他们孔家老小抬不起头来,遭人背后指指点点。无论怎么说,孔云焕的做法也有些有伤风化,多少带点私奔之嫌。然而时过境迁,往日的波澜早已平息,往日的非议早已尘封。何月峰虽然人穷,但是志却不短。虽然不会能言善语,但是却会在心里打算谋划。他当小工时学匠人,当匠人时学工头,从小活到大活,事业终于干得是风生水起。现在不光是他自己干,而且还拉扯着孔德树的其他兄弟妹夫们一起干。本当说孔云焕的婚姻,应该算是女人慧眼识珠为爱情而壮举的成功榜样,也算是夫妻同心同德白手起家的楷模典范。但是感情只会搅昏当事人的理智,而且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淡忘。现在的孔云焕早已忘了她当年那感情排除理智的心路历程,曾经像火一样的情感早已无踪无影了。轮到她女儿的婚事上,她是格外地清醒,她这样反驳她的大哥:“那会儿是那会儿,现在是现在。那会儿普遍穷,谁又不在乎你结婚有什么没什么。现在你看去,不要说没房子,就是结婚场面不排场,人也觉得脸上挂不住。你也迎过门两个儿媳妇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人家辛辛苦苦养活了几十年的大女子能有白送你的道理?”之后,她还说了许多。总之,没房子就想结亲,那就是能把天上飞的鸟说得掉在地下,也是不行的。

孔德树又退一步讲:“咱现在说这些还不到时候,八字还没一撇呢。不管长短先让小敏跟人家见上个面,看不上就什么也不用说了,相互看上了咱再说这些也不迟。兴许姚守健一辈子还有点积蓄;兴许姚根正参加工作也几年了,手头上有两个;兴许到时候我们二挑担再给添补上点,众人七帮八凑买套房子也不一定就是什么登天难事。你说呢?”

几个兴许又说动了孔云焕的心,她说:“后天小敏休假,你把你挑担他们都叫上,来我们这一块儿吃个饭,说起来都是亲戚呢。”

又笑:“让我仔细看看你那个外甥到底有多好。”

孔德树应承:到时一定把妹子想见的人给她约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