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广西
第一片海
三岁那年,老宅院门前的板凳上坐着个小瘸子。那便是我。我小小的影子上一队蚂蚁潇潇洒洒地走过。我什么也没说。
在家乡土话里,瘸子一般说成“拜子”。有一首流传甚广的童谣专门为嘲弄瘸子而打造:“拜子拜,跳上该(街)。买点米,养奶奶。奶奶吃得多,拜子回来刮鼎锅。”
父母在,奶奶身体也硬朗,轮不到我养。但是,一个“跳”字,形容我走路的样子却十分妥帖。
我走路时,常常扶着小凳子一跳一跳。姿势虽不雅,却类似于骑马,有几分凌驾于无奈之上的畅快。一般人是体会不到的。
那天,邻居三哥路过我的时候笑着对我说:“阿海,走!哥带你去买糖好不好?”
“好!”我毫不犹豫地答道。
在别人开玩笑时当真,我从小就是这样的人。
他见我起身跟着要去时,就大步流星地走远了,回头冲我说:“骗你的,我去买盐。你别去了!”
糖与盐,甜与咸,转变就在一瞬间。我才跳出几步便傻了眼。
那是我第一次恨“盐”这个字。
童年太咸,也许正是因为这一点。
三十岁那年夏天,我第一次来到海边。海水比童年更咸。在海水中蹦跶的我被大海赏赐了几口原生态的盐,顿时傻成神仙。
那时,我早已不再是瘸子,还带着妻子与五岁的儿子。
对于我们一家三口而言,北海银滩是属于我们的第一片海。这片海是一位仙子为我们送来的。
这位仙子将一切都妥妥当当地替我们安排好了。
她为我们预订了海边的民宿,还为我们安排了海鲜大餐。当餐桌离海不过几米远的时候,大海趴在桌下,温柔如小狗。最幸福的味觉在海风的催化下充斥着整个身体的宇宙。
在我们与她的孩子一起闹海时,她为我们守着衣服,为我们拍着照片。她就像守护神一样,让我们的笑脸格外鲜艳。
原本我们与她素昧平生,是文字让我们有着奇妙的缘分。
某次,我将儿子说的一些有趣的话特意记录下来。因为一些词语的关联,电脑上随机链接了一些有相同关键词的文章。
我点开其中一篇,里面有两个令人难忘的细节。一是她父亲作为教师代表参加了国庆十周年庆典,并与毛主席合过影。还有就是在她父亲去世后,很多曾经的学生为他送行,泣不成声。文笔简练却很感人。
后来,她却成了我最热心的读者。我写的字字句句她都会认真拜读且及时分享她的读后感。
在我文字起步阶段,在我像三岁那年一样在文学道路上扶着小板凳一跳一跳地行走时,她给予我最大的关心与鼓励。
她得知我名为大海却三十年来从未见过大海,就说:“我也生在小县城,能理解对外面世界的向往。如今,我生活在南宁,这里离北海很近。有机会你带家人一起来看海。”
她的邀请就像那片美丽的海洋传来的涛声。我们的赴约就像溪流奔向蓝色向往的脚步。
千年前,桃花潭应和着汪伦踏歌的响声。千年后,北部湾见证着另一段文字的缘分。从见到第一片海的那天起,我便坚信:即便是大海的浩瀚也比不上人心的宽广。一种与人为善的力量可以为天空与大海镶上最美的镜框。
请原谅我在多年以后仍然将她定义为仙子。她的名字叫红云,也许她就是七彩祥云中最美的一朵。她为我和家人送来第一片海,一片比海更美的海。
冬日南宁
第三次去南宁,是在梦里。
冬日的清晨,我走在邕江边上。阳光亲切,草尖上撑起的蜘蛛网坠着或大或小的露珠,闪着骄傲的光。一株高高的小草在风里舞动长袖般的细叶,像敦煌壁画里的飞天的模样。
这是梦的开场。醒后也令我难忘。梦中我在写一篇文章,题目叫《冬日南宁》。
那梦很短,却一下实现了我两个愿望,我从未在邕江边散过步,也从未在冬天到过南宁,一梦而两全,真好!
我去过两次南宁,都在夏天。一次是在十年前,一次在三年前。前一次是应朋友之邀去做客,后一次是出差。待的时间也都像梦一样短。
可是,这座城市对我有恩。我深知这一点。我认识的南宁人虽屈指可数,但他们都十分热情地帮助过我。这一点若细论起来不是一篇短文所能容纳的。
在南宁的街头,我印象最深的一幕是读到过一行标语:能帮就帮,敢做善成。当时为我和家人带路的朋友告诉我,这是南宁的城市精神。
我惊讶于一座城市的宣言,有那样质朴的四个字:“能帮就帮。”再想想自己有幸认识的几个南宁的朋友,似乎都在默默地践行着这四个字,在惊讶的同时我更多的是感受到一种温暖与力量。
我曾羡慕过长在南宁的树,也一直相信,生活在南宁的树要比在别的城市活得幸福。在南湖公园游览时,也曾和那片高高的棕榈树林合过影。我和其中最壮实的一株比过高,输得心服口服。
我爱看那片被棕榈树叶裁剪过的天空。在棕榈树叶的巧手之下,天空只是一张任意裁剪的彩纸。
不管怎么说,低调的南宁城,最放肆的还是那些花。它们时时处处都开得很张扬,很撩人,看一眼似乎就能听见它们的笑声。它们把香甜的气息织进绿城的风里,它们自然很得意。
大约是繁花似锦,总是容易迷惑人的眼睛的缘故,南宁的公交车总是开得格外耐心。稳稳当当,气定神闲,就像一笔一画地在临帖写楷书。
也许,这份耐心是温暖之城与生俱来的,又或许是被那成千上万的电动车大军训练出来的。
有人说,南宁是没有冬天的城市。我不知是否确切。我只愿用我梦中“误拟”的标题,写写魂牵梦萦之外的暖意。
最初的仙境
家乡挨着桂林,确实值得庆幸。不过,这种幸运是有代价的。那代价便是容易将风景不当风景,对着仙境也难动心。
因此,活到二十四岁的年纪,我还是没看出这世上有哪里的风光胜过自己的家乡,直到我去了一趟资源县,我的偏见才得以改变。
资源县属于桂林。它境内的猫儿山是资江的发源地,它由此而得名。资江是三湘四水的其中“一水”,它的大部分流域在湖南。从秦到唐,资源一直属于湖南零陵郡,从宋代起才划归广西。
在桂林的辖区中,它的名气远不如阳朔,若论风景可真不好说。我从来没觉得资源县的山水比这世上的哪一处逊色。当然,这种一往情深的偏爱,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它是我人生中最初遇到的仙境。它直接影响到我在未来岁月中对山水的态度。
关于这一点,我首先得感谢一位从未谋面的演员。他叫李立群。在2004年五一长假前夕,他在一个旅游访谈节目中说过这样几句让我终生难忘的话。他说:“在我到过的地方中,最难忘的有两处,一处是西藏,一处是桂林资源县的八角寨。”
大概因为西藏的美无须诠释,他重点讲的是八角寨的山如何奇特。他一边比划一边说:
“我从未见过那样的山。到了那里,才发现原来山可以长成那样。上面尖尖的,中间圆圆的,石头光秃秃,还是红色的,就像仙桃一样。有趣极了。”
他说得朴素而诚恳,由不得人不信。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资源县与八角寨这些名字。由于电视中没有出现八角寨的图片,加上当时信息不发达,直到我坐上去桂林的客车去一探究竟时,也不知道那种山究竟是什么样。
不过,这比现在先看图再去景区失望的那种旅行可强多了。无知有时反而是一种优势。
我在五一当天就向着目的地出发了。谁知还没离开本县境内就被泼了一大瓢冷水。车上有个人与我搭讪时说他就是资源县的,问我去那边做什么?我说:“我去那边旅游。”他似乎很惊讶:“我们那风景一般般,没什么好看的。”
我不由得紧张起来。当地人说的那还有错?何况,他也不至于污蔑家乡来哄我。我会不会乘兴而去败兴而返呢?
幸好我没有因为他的危言耸听而半途而废。有时,回想起此事,感觉他似乎像是上天派来考验我的诚心的人。
多年后,我渐渐能理解他的言行。一则司空见惯,不以为美也正常。再则,美景多半藏在边界或角落,也未必本乡本土人人得见。每个人的视角都是有所局限的吧。
一到小县城,笔直清净的一条主街,直通一座绚丽多彩的风雨桥,资江一弯二绕,潇洒甩城而过,我真心喜欢。
旅行社离风雨桥不算远。接待的人极友好。我们几位散客作为一队,导游是个大学生,算兼职导游。他带我们驱车赶到梅溪镇。
梅溪镇,光听名字就令人陶醉。小巧、低调得很。离镇上不远便是景区的大门。导游可能知道自己还不够专业,倒是添了几分客气与热情。他主要负责带路,解说更像是聊天。
“我外婆就是梅溪镇上的,小时候,我们就经常到这边爬山。不过,那时还没开凿这么好的路。”
“你们看,那棵树,我小时候在上面骑过。”
这些非主流的导游词,倒是更令人难忘。不过,他其实也有些想偷懒。上到半山腰,一阵小雨,他就建议我们返回算了。不过,大家没听他的,主要是景色太美了,哪里就舍得半途放弃呢!
是啊!连我这样从小就是放牛专业的山里娃也从没见过这样的山。
脚下是什么山?海豚似的。一道道山脊就像光溜溜的海豚背。我们像是海洋馆的驯养员在开始表演。这哪是登山,这山可千万别淘气地乱动啊!我们几乎都在心里祈祷。
头顶是什么山?鹅卵石似的,却被魔法变大了亿万倍,反而显得我们都成了蚂蚁了。有时一道石缝,就绵延几公里。顶天立地的大石头,逼着我们向它弯腰。做人真够窝囊的。不过,谁也不能否认这是极痛快的窝囊。
对面是什么山?仙桃山、螺丝山、各种调皮捣蛋山,不一而足。看着它们,你会觉得它们在玩魔术,在讲相声,在耍杂技。反正就是让你乐。不服不行,山都这么逗,你还有什么想不开的呢?
到了八角寨顶峰,这才发现此前的小雨不过是为了酝酿出更多的仙气。上界空明,远山黛青,近处呢?千万条巨鲸在云海中浮游。
当一个人置身于仙境,才会知道,世界是眼睛创造的。
而今,哪怕是在十六年之后,哪怕是在走过千山万水之后,我依然羡慕当年那双年轻的眼睛,面对天地厚爱时所焕发出的不同寻常的神采。
再见刘三姐
见到黄婉秋时,是2010年7月初,在漓江边她开的珠宝店。
算是邂逅吧!因为出乎意料。
我原本只是打算带着妻儿坐游轮游漓江,没想到买票后还得等半个多小时。导游便推荐附近这家珠宝店,她说:“这家店是刘三姐的扮演者黄婉秋女士开的,今天很荣幸,她亲自在店里,可以为大家挑选合适的商品。买不买,都没关系。”
就这样,我见到她了,很惊喜,也很感叹。
隔着各色珠宝玉石的透明展柜,她和颜悦色地招呼着大家。顾客就是上帝,她是上帝们的偶像。
一看到她,我便想起外公与妈妈。
外公曾对我说:“你小的时候,别人问你长大后要娶个什么样的老婆,你就会跟人家说,我要娶个刘三姐。”
他还曾告诉我:“你妈妈年轻时,最爱看《刘三姐》了。那时,隔着好几公里的机械厂常常放这部电影。她每次都吵着要我带她去。”
看来,我喜欢刘三姐一半是得到了妈妈的遗传。
因此,看到作为老板娘的身份出场的黄掌柜,我真遗憾妈妈没跟随我们一起来。
岁月将歌仙变成了掌柜。入戏太深的我当时心里有些不自在。当然,这年头,名气转化成财富本无可厚非。何况,她曾受过那么多苦,再加上她并没有为富不仁,还创办了刘三姐文化景观园。
我的介意,可能是我心底的“神仙情结”在作怪吧!
我能感受到她明显老了。出演电影时,她才十七岁。我见到她时已六十多岁了。我虽不至于撇下老婆孩子走上前去对她说:“我能记住电影里所有的唱词。我小时候的梦想,就是娶你。”但我不甘心就那样远远地看着她。
我想,无论如何我要和她说一句话,算是对童年的一次致敬,也算是对母亲的青春年华的致敬。
由于没买任何物品,我满含歉意地走近她。我向她打招呼,她微笑地看着我。
很多话堵在心里,我只对她说了一句:“我来自永州,我妈妈很喜欢你演的刘三姐。”
我估计像这样的表白她一定也听惯了。她对我说:“替我向你妈妈问好!”
那时,我像听到菩萨在说话。
后来,我回到家乡,对妈妈说起这件事。我陪着她在手机上将电影再看了一次。
那次,也是我女儿第一次看这部电影,她才三岁。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像看动画片一样专注。我一点也不感到意外。有些热爱,三生三世不衰。
让我感到意外的是另一件事,某一天,我听妻子的一位堂弟叫她三姐。那一刻,我愣住了。妻在娘家排行第二,这我知道。但在她们家族里,同辈的女子之间却排行第三。这我确实不知道。
没想到,真应了我小时候的那句话,我虽不是阿牛哥,但三姐夫原来真的是我。虽然我家的“三姐”不爱唱歌,可我年少时的梦想也算是实现了吧!
梦乡笔记
走进房间,我径直来到窗前,窗外,果真是海。这是钦州三娘湾的海。隔着棕榈树林,海浪奔涌在棕榈树顶。
房费八十元。老板姓陈,是这海边渔村的村民。宾馆附近有不少海鲜餐厅。
放好行李,我似乎将在此处定居。然后,气定神闲地随着六月下旬的海风走在曲折曼妙的海岸线,一直走进黄昏。
海边的浴场离渔村有两三公里的距离。由于修建了抵挡浪潮的堤坝,那一片港湾与大海之间似乎只有脐带相连。
浴场的人不多,比起北海来说,最大的特点便是宁静。除了当地的居民外,顶多是从钦州市区自驾过来的算是较远的。
与渔村旁的海水相比,这片海域清纯多了。
海水将阳光的暖意融入人们的心里。在岸为人,在水为鱼,会游泳的人拥有类似神仙的法力。
在夜色中,大海逐渐消瘦,那是退潮后的害羞。海中的几处硕大而圆润的礁石,便成了黑暗中小小的仙岛。
这几处礁石离渔村很近。借着岸边的灯光以及小手电的光芒,便可盘踞在这仙岛之上,在阵阵涛声中仰望星空。
当目光与星光对话,最容易刺伤凡人的妄自尊大。天空更像是千手观音,每一只手上都有一只眼睛。每一只眼睛都能洞察人性、抚慰人心。
清晨,海风刷新另一个黎明。昨天还肆意澎湃着浪涛的水面,突然虚空成一片平静的崭新的沙滩。
大海夺取的又被大海归还。有几个赶海的人弯腰在沙土里掘取着沙虫以及别的海鲜,就像在农田里劳作的身影,又像是给辽阔的画面增添画龙点睛的一笔,格外动人。
终于乘船出海了。几位散客拼坐一条渔船,出没在风波里,原本是为了一睹白海豚的风采,可到最后,大海的摇曳多姿,清风的爽朗,阳光的温润,却成了唯一的收获。
遗憾不能说没有,只是在海天一色之间,就连遗憾都那么值得留恋。
重回岸上,看人家的渔船收网,看那些缴械投降的海中精灵在地上乱蹦乱爬,再问问它们的大名,觉得这些注定成为人家盘中物的家伙,有多可爱就有多可怜。
在此地的第二个下午,由于天空几片阴云的暗示,也由于天色尚早,浴场只有我一个游客,此外,还有一位在沙滩做清洁工的老者。
在海水中畅游时,雨不期而至,雨点在沙滩上打出无数的青春痘,在水面上则弹起无数的王冠。
坐在蘑菇伞一样的亭子里避雨时,只有那位戴着斗笠的老者还在谦卑地劳动。此外,便是层次分明的大海以及遥远而神秘的海平线。
那画面,纯净而祥和,让人觉得比起那么多炙手可热的海滩度假胜地,这里才是最接近梦想的地方。
漓江若可寄
在打包邮寄之前,我已把捆绑在漓江江面的游船全部清理干净。请放心。
我留了些许竹筏。不过,我向你保证上面没有游客。有几名渔夫,还有斗笠与一些鱼鹰,算是我刻意盖在漓江上的几枚私印。
江上的风,免费赠送。世间最好的一切,都是免费的,关于这一点,我不说你也懂。
我花了大量的时间,才将漓江一寸一寸地卷起来。你知道,为了不弄皱每一座山的倒影,不碰坏每一朵云的色彩,不惊扰每一条鱼的美梦,我情愿付出一生。
对不起,可能有几场小雨不小心被卷了进去,还可能有几阵薄雾也被卷了进去。这是无心之过。
我原本只想卷入一片晨光抑或几缕残霞。
对了,还有那些山歌,也一起寄给你。它们有些是月亮唱的,有些是太阳唱的。你可以单曲循环,也可以随机播放。要是你分得清,请把我唱给星星的那一首,多听几遍。不要流泪,也不要问我原因。
等你把漓江铺开在心上,或许,你会发现,有三片花瓣在流淌,还有两对翅膀的影子也在流淌。
假如你再细心一点,可能你会觉得,在某个竹筏之上,某顶斗笠之下,那个发呆的渔翁似乎跟我很像。
那时,你若在心里念起我的名字,所有的山会答应你,所有的水会答应你。
在打包之前,我已将所有的游船清理干净。不过,我留下了那头喝水的大象,还留下了那座月亮山。
我能力有限,还有好多事物无法清场,敬请原谅!
比如,岸边第九十九片竹林里几只鹧鸪的合唱;比如,某座驼背的山的旁边那只老水牛浑浊的目光;比如,第十八处拐弯时遭遇的几颗鹅卵石的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