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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胡长庚就给来早张罗升学宴了。那天,天儿难得晴下来,阳光照在薄薄的雾霭上,整个榆村泛着潮润。胡家的院子里有一棵老柳,一大早,喜鹊在上面跳来跳去。
胡长庚看一眼那喜鹊,朝河边去了,是要和打鱼人定购宴席上用的鱼。关于宴席,他想弄得热热闹闹风风光光的,不管咋说,榆村的女子,念书出息的,来早也是蝎子独一份。
胡长庚一到岸边,打鱼人正好拖着渔网上岸,鱼筐里的鱼也满满当当的。河水太大,冲坏了周边不少鱼塘,打鱼人天天能打上大鱼。胡长庚凑过去看,打鱼的赶紧说:“李占家的鱼塘又被大水冲开了,鱼都跑到河里来了,很大,用作宴席,保准有面儿。”
胡长庚的心思都在鱼上,没仔细听打鱼人的唠叨,瞧着鱼着实好,都背家里去了。
帆布大棚是前一天搭起来的,胡长庚背着鱼筐到家时,榆村人的“御用杀手”张黑子已经把羊杀好了。羊皮刚搭在墙头上,苍蝇还没来得及往上扑,一个收破烂的赶着毛驴车在街上吆喝起来,胡长庚喊他过来,把两张羊皮收走了。
“捞头忙”请的是村里最有头有脸的王树才。他是王树贵的大哥,因为还有个叫树旺的弟弟在赉安县水利局当局长,村人更敬重他三分,外号“屯不错”。
王树才威望高,谁家有个大事小情,他都给支派;谁家有个红白喜事,他都给张罗。这工夫,他已经跟大师傅共同列出十六个菜品,并指挥大师傅在新搭起的灶台前卖开腕子了。油锅声嗞嗞啦啦响,香气在院子里荡。
秀草人缘好,榆村的女人们都来帮忙了。她们站在棚子底下剋鱼、择菜、洗菜、切菜,和坐在一旁打扑克的男人们逗嘴,笑声一浪一浪掀着,差点把棚子震翻。
王树贵也跟石油公司请了假,特意来捧场子,见女人们剋的鱼是清一色的红尾鲤子,又大又肥,叫过胡长庚说:“买这么大的鱼,可要贵些呢。”胡长庚说:“贵就贵嘛,难得搞这么一回。”王树贵阴阳怪气地说:“闺女到底是外姓人,你供再好,将来还不是要去别人家过日子,生了崽崽,还不是要随人家的姓,你该等你家来多考上时,再这么铺张。”胡长庚听了,十分不舒坦,也不看他,语气里带着一丝嘲弄道:“闺女就要精细养,倒是儿子,书要是读不好,让他学木匠去,那样,春生还可以教教他。”王树贵的脸唰一下白了,眼睛朝天上一翻,看见开小卖店的晴二嫂来了,就不理胡长庚,跑去和晴二嫂打招呼,顺路溜进灶房,偷了几个刚出锅的油炸丸子,往晴二嫂嘴里塞。
这晴二嫂可是榆村的红人。不到三十,俏鼻子俏眼儿,能说会道,笑起来比男人还豪爽,住在村子正当央,开一家小卖店,卖些烟酒糖茶、零头碎脑什么的。农闲时,打扑克的、看条牌的、搓麻将的,都到她那里开场子。她抽红,扑克有扑克的抽法,条牌有条牌的抽法,麻将的红利最大,人群不同,抽红的筹码也随机应变。她接触的人各色各样,练就了见啥人说啥话的本事。王树贵把一个丸子塞进她嘴里时,她扯着嗓子一吆喝:“哟,树贵大哥可真会疼人,这要不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我非亲你一口。”
王树贵一听,顿时拔了拔腰杆,说:“当着大伙的面亲,那才叫真心真意呢。”
大棚子底下有男人钻出来,起哄道:“人家晴二嫂就是那么一说,树贵你还敢当真?要亲也轮不到亲你。”
王树贵说:“我咋了?嫌我没村书记官大?”
大伙听了,都哈哈笑,知道王树贵是话里有话呢。那是因为背地里榆村人都说,晴二嫂开小卖店从来不交工商税,万一上头有人来查,村书记就出面,请那些来收税的人去嘎罕诺尔镇喝酒,逢年过节的,村书记去上头送礼,总不忘了替晴二嫂也打点一下,就算晴二嫂把小卖店开成牌局子,照样顺风顺水。
晴二嫂一听大伙拿话寒碜她,也不恼,说:“刘国胜对我是不赖,可他赚了钱,还不是要放在他婆娘的口袋里去吗?要是我和他媳妇一道儿去嘎罕诺尔镇赶集,见到了相熟的人,人家会喊他老婆是村书记家的,我就算真的和他好,别人也只会叫我晴二嫂子呢。给我说情话的男人,头上不管闪耀着啥样的光环,都不会照到我呢。何况刘国胜就算有那个贼心也没那个贼胆呢,不过就是嘴头子臊,从来不动真格的。所以我晴二嫂才不会去谈那些亏本的情啊爱啊的呢。”
大伙笑得更欢,王树贵却不依不饶,又说:“村书记不动真格的,那电工杜老歪呢,动真格的了吗?”
一说到杜老歪,就听人群外有人喊:“电工来了。”大伙转身去看,见杜老歪背着电工兜子到了。
晴二嫂不闹了,混迹到女人堆里,把袖子一挽,说:“来来来,有啥让我干的,都拿过来,那个王看天,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呢。”
大伙正撒着欢,来了一个姑娘。是来早的好朋友,头发黝黑茂密,鹅蛋脸,肩上斜斜垂下一根麻花辫子,穿着一件灰白格子娃娃领掐腰长裙,又高又瘦,眼睛水汪汪的,有些哀伤。她是张黑子的闺女,住在来早家后面,叫张麦子,和来早一样,二十岁了。她们小的时候,总是爬过隔在两家之间的那堵院墙玩摆家家,经年累月下来,那院墙竟被她俩爬出一道豁口。秀草总逗张麦子,说来早要是个男娃,一准把她娶过来当媳妇。为此,来早和张麦子玩过很多次摆家家,房前屋后到处是碎碗碴儿、小泥人和一个挨着一个的土窝窝。
又来了两个姑娘。也是来早的好朋友。也是二十岁。那白白净净,个子高挑,瓜子脸、大眼睛、长睫毛,梳着垂肩长发,穿一袭黑色长裙的,叫李小米。
那皮肤细嫩,脸蛋椭圆,眼睛一笑一笑,个子不高不矮,束着马尾,稍微有些丰润,上身穿一件红白相间条纹短袖,下身着蓝色牛仔裤的,叫叶高粱。
李小米和叶高粱两家是东西两院的邻居,都住在张麦子家后面。早些年,李小米和叶高粱小,是不跟张麦子往一起凑合的,是她们嫌弃张麦子的家境不好。因为她爸张黑子是个好吃懒做的主,庄稼地里总是草比庄稼高,没娶麦子妈前,一直是榆村的马倌儿;娶了麦子妈以后,村上为了照顾他,给他评了一个五保户,自此,年年吃政府的特殊救济,不感到羞臊,倒好像自己是领工资的,吃得好,活得快活。他爱喝酒,谁家有事儿都要往前凑,怕人家嫌弃,去了就抢着劈柴烧火,干些粗笨活,一通忙活下来,也少不了吃饭时要请他上桌。
张麦子妈呢,疯疯癫癫的,犯起病,满街走,挨家门口骂人,有时,还寻死觅活的,要跳河。
那样的人家,每天都鸡飞狗跳的,恍似张麦子也神经兮兮,让人害怕。李小米和叶高粱每次见了张麦子都要绕着走,甚至会拉着来早说,张麦子也会像她妈一样突然发疯的,万一闹起来,会朝大伙脸上吐唾沫。来早不信,说麦子吐谁唾沫,也不会吐她。叶高粱和李小米笑她傻,说她总跟疯子的家人打连连,也会变成疯子的。
这话虽然没到过张麦子的耳朵,可张麦子还是从李小米和叶高粱的眼神里看出了躲闪和距离。有一回,张麦子和来早说:“你没必要因为我,去疏远李小米和叶高粱。”来早说:“不管她们怎么看,你都是我最好的朋友。”
等到李小米和叶高粱不另眼看待张麦子了,那已经是长成大姑娘时的事了。大姑娘,对人对事,就有了分寸,对张麦子再怎么心存偏见,面子上还是能藏住的。而真正和张麦子走近以后,发现麦子这人是很不错的,从小吃惯了苦头,一副男娃秉性,皮皮实实的,不怎么说话,心眼倒是极好。村里人都说是随了她妈,说她妈没疯的时候特别善良,那时候,村上有一批小知青,衣服要是破了,不会舞针弄线地缝补,她常去给这个缝缝,给那个补补,落下一副好口碑。只可惜,好人没好报,到头来,害了一个疯病,也把张麦子拖累了。是张麦子读到初二那年,她爸就以她妈离不开人,弄不好会跳河为由,不让她念书了。这个理由,张麦子无法抗衡,和人命比,学业就如灯草灰过秤,分量很轻。尤其,那还是自己妈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