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流传村，天一郭府
把客人陆陆续续送走后，郭月来到了郭亮的房间。
按照郭家的规矩，每个郭姓男儿成年后，都可以娶一妻一妾，郭亮也是依着这个规矩。成家后，郭亮的正房太太给他生了一子一女，小妾则无生育。他们一家五口，加上服侍的用人，如今大多时间都不住在流传老宅。郭亮一家人在县城另有宅院，因为他现在不负责天一商号上的事，所以大部分时间，他和他的家人以及用人都常住县城，只是偶尔回老家短暂停留。
郭府老宅二楼的住所，郭亮的套间紧挨着郭月的套间，郭月走进门去，见郭亮和他的太太郑丽慧正在沙发上坐着喝茶。郭月打了一声招呼，在一旁坐下。
对自己的这个哥哥，郭月的感情很复杂，一方面父亲长年在国外，这是她在国内唯一的血脉兄弟，郭亮比郭月大四岁，按理说，男人支撑大半边天，更多的事情其实是需要郭亮来操持的。可是郭亮从小体弱多病，又染上了抽大烟赌博的坏毛病。实在扶不起来，父亲才让郭亮退出，将国内的天一信局生意全权交给郭月管理。至于她的这位大嫂郑丽慧，是县里官宦人家的小姐，属于那种派头十足，动不动要指使别人，自己从来不干活的千金小姐。郭月知道自己跟这个嫂子属于不同的两类人，因此，彼此客客气气的，没有更深的交往。这次天一新楼的筹建，里里外外都是郭月负责，但是在明面上，郭亮还是少东家，所以免不了需要他在场面上应酬一下。郭亮本来都不情愿过来参加今天的竣工典礼，还是郭月再三催促，他才勉强答应了过来。
郭月在椅子上坐下，郭亮开口问道：“小妹你今天都在忙，还来不及问你呢，玉洁怎么样，都还好吧？”玉洁是郭月的女儿，今年刚刚四岁。
“哥，玉洁挺好的。两个月前随我去了厦门，住在鼓浪屿，这次回来，因为张罗庆典的事情比较多，我就没带她过来。您和嫂子的两个宝贝孩子都好吗？”
郑丽慧在一旁说：“小的还好大的不行。”郭亮和郑丽慧生育有一女一子，大的是女儿，今年八岁，小的是儿子，比玉洁小两岁。
郭月问郭亮：“哥，你最近身体怎么样？”
“嗨，还是那样，老是咳嗽。”说着，郭亮又咳了起来。
郑丽慧接过话茬：“你哥啊是一个药罐子，一年到头中药就没停过，也不知道哪天是个头。”
郭月替郭亮捶了几下背，让他稍微缓过来后，说道：“嫂子，我觉得我哥这个身体是个问题，嫂子您跟他在一起，要多劝劝我哥，别再抽那个大烟了。”郭月其实知道郭亮和郑丽慧两口子都喜欢抽大烟，而且郑丽慧烟瘾还很大，她是故意这么说的。
“妹妹，这个你不懂，抽大烟很解乏，一抽起来，你就什么都不想了。”郭亮在一旁辩解道。
郭月心里清楚，自己这么劝是没有用的，她的这个哥哥从十几岁开始抽大烟，先是瞒着父亲，后来郭府上上下下都知道了，父亲很生气，因为郭家的祖训是不许抽大烟，更不许嫖娼的，而她这个哥哥两样都染上了。俗话说恶习难改，任凭父亲怎么处罚，郭亮就是改不了这个毛病。后来他决定自己搬到县城居住，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躲开父亲的监督。
三个人这边正说着话，管家郭贺敲门走进来：“两位东家都在，我把今天的账报一下。”郭贺说，“今天的庆典活动招待，不包括董事长送给来宾的伴手礼，总共花了五千六百大洋，都从信局的账号上支出了。另外今天很多来宾都有红包贺礼，总共收到一百二十八份，红包数额最大的是嘉庚老伯送来的，两千大洋，少的也有几十大洋，全部加起来总共是八千六百大洋，这笔钱是不是入到商号账上去？”郭月点点头，转过来问郭亮：“我觉得可以，你看呢？”郭亮说：“就按小妹的意思。”郭贺得到指令，回答道“好的”，转过身就要离开。
“等等，”一旁的郑丽慧喊了一声，接着对郭月说，“小妹啊，你看我们这边的习俗，贺礼都是私人掏腰包的，别人家如果有红白喜事，我们也要给人家包份子钱。所以这笔钱按理说跟商号的账是分开的，不应该属于商号的钱，应该是私人收入才对，你说是吗？”
郭月有些不解：“嫂子，可是这次的新楼是商号的啊。”
“那倒也不全是，”郑丽慧反驳道，“不是还有后面的这个老宅，郭家住宅也是新楼落成的一部分嘛。最主要呢，小妹你看，我们每个人平常都和乡里乡亲们有很多来往。如果说我们收了钱入公司的账，而将来我们给人家包红包，要自己掏腰包的话，我觉得好像不太在理。”
郭月这下明白了她这个嫂子打着什么样的小算盘。整个大楼的兴建用的是父亲汇过来的款项，大约二十万大洋。内部装修，家具摆设，加上刚刚郭贺报告的今天庆典各种应酬，大约花掉两万多大洋，都是从公司的账上支付。但是这些账郑丽慧是不会管的，反正不是她口袋里的钱。她现在惦记的是别人送来的这八千六百大洋礼金，她要切走一块蛋糕。想到这里，郭月对站在一旁的郭贺说：“郭贺你先下去吧，我们商量一下再回复你。”
“别啊。趁着你们兄妹俩都在，现在就商量一个决定，好让管家办理啊。这种事最好不要拖到明天。”郑丽慧摆出一副毫不让步的样子。
郭月见状，也不想再一味地退让，她用不容分辩的口吻说：“我们可以现在商量，不过这是我和我哥的事，跟郭贺无关，他还有别的事要忙，郭贺你先忙吧，回头我通知你怎么处理。”郭贺点点头，退了出去。
郭亮在一旁听着两人的对话，一直没插嘴。他完全知道太太郑丽慧打的是什么算盘。说实话他也想要这笔钱，但实在觉得这么做不合适。且不说整座大楼建设，从建房、装修、买家具到今天的活动，他可是一分钱没出，一点力气也没使。何况自从不再参与天一管理以来，他就是一个甩手掌柜，所有操心的事都是他这个妹妹独自承担，每年哪怕年景再不好，郭月也都会拿自己的私房钱接济他。要说歉疚，应该是他自己亏欠于这个妹妹。想到这里，郭亮等郭贺离开后，说道：“小妹，我看这个事情还是你来拿主意吧，你怎么定都行。现在商号上的事都是你在操持，也很辛苦，你别太为难。”郭亮说的是实话。
对郑丽慧猛然间提出的这个问题，郭月有些反感。她虽然知道眼前的这位嫂子自私贪便宜好计较，但还是没想到嫂子会提出这个礼金分配的问题来。本来这是商号大楼的落成典礼，应酬往来都是走公司的账，可是眼前的这位官家小姐就惦记上了这笔礼金的钱。如果自己坚持不给，得罪她倒是小事，回过头来一定会让哥哥受责，以郑丽慧只占便宜不吃亏的个性，还不定会怎么责备郭亮呢。想到这里，郭月开口说道：“哥，嫂，你们看这样好不好，这八千六百元礼金，我哥和我，二一添作五，按对半分开，其中的一半四千三百大洋交给我哥处理，另外一半还是入公司的账。”
郭亮点点头：“我看这样也好，我们兄妹俩一人一半合情合理，就按照小妹你的意见。”
郑丽慧见目的达到，连忙在一边解释道：“妹子，其实也不是我们惦记着这点钱，你也知道你哥现在不管公司的事，无权无势。我们所有的开销和各种应酬，都得自己花钱凑份子。就像今天过来雇轿子的钱，也是我们自己掏的腰包，实在是手头不宽裕啊。”
郭月决定从侧面敲打敲打这个贪得无厌的女人，她斟酌了一下字眼，说道：“嫂子，生意是我父亲的，他老人家怎么安排，我们做晚辈的只有遵从的份。说到应酬，我想每家每户都有应酬上的往来，怎么把握，还得靠自己拿捏。这方面我哥不太擅长，还需要您多费心。”说完也不再理会郑丽慧，转过身对郭亮说：“哥，一会儿我让郭贺把钱送过来，你们早点休息吧。”
郭亮有些不好意思：“那天一的事情就交给你多操心啊。我和你嫂子明天上午就回县城去了。”
“好啊，代我问候两个小侄子。”郭月说完，起身告辞。
回到自己的套间，郭贺正在外间的椅子上候着。郭月一进门就吩咐道：“你把今天的礼金拿出一半，四千三百大洋交给我哥，另外一半入公司账。”
“这不是敲竹杠嘛。”郭贺不服气地说，“真是贪妻万事休啊。”
“你这是瞎说，怎么可以这么说话呢？”郭月训斥道。她虽然心里知道郭贺说的有道理，但她不允许别人这么评论自己的哥哥嫂嫂。
“对不起，我说错了。”郭贺自己知道失言，连忙解释道。
“没事，不去想它了。你帮我看一下郭诚在吗？如果他有空，你请他和经理来我这边，我们一起商量一下商号上的事。”郭月试图驱散这段不愉快的插曲。
不一会儿工夫，郭诚、郭贺、流传天一总局经理郭怀仁三个人走进郭月的套间，大家在沙发上坐下，郭月说：“你们几个都忙乎大半天了，不过趁着这会儿，我还是想跟大家一起商量一下，下一步的发展计划。现在总局的新楼起来了，今天我们也接待了许多政商界的要员，还有媒体的记者。有关天一的报道很快会传播开来，我想我们应该借着这个机会，加快我们在各地开设分号的事。我们现在在国内只有两个营业点，一个是流传村，一个是厦门。按照我们先前讨论的计划，接下来要拓展的城市以侨乡为主，包括龙溪县城、漳州、泉州、福州、上海、香港六个分号。我们今天重点讨论一下分号经理的人选问题，资金问题还有时间节点。”
“关于资金，”郭诚说，“以现在公司账上的存款，马上可以支持开两家分号。如果业务运转正常的话，六个月以后，另外三家分号应该可以开出来。也就是说，到了明年秋天，我们应该可以把五家分号都开设起来。”
“那香港呢？”
“香港的情况比较复杂。那边的竞争更加激烈，而且香港现在是英国人统治，有一些英国人的法律，我们还不是很了解，我建议稍微缓一缓，先派人把当地的市场情况摸透一些。而且香港开分号这件事情可能还得东家您亲自出面。”郭诚补充道。
“人员方面呢？”郭月接着问。
流传总局的经理郭怀仁报告说：“人手我们倒是足够，现在流传村和厦门一共有四十多名伙计，加上信差总共有一百号人。这些人有一多半在天一商号都已经做了超过五年的时间，他们经验很丰富，对东家对商号的忠诚度也都很高。如果要派到外地的话，除了语言要给大家补习好，我估计别的都没问题。”郭怀仁所说的语言是普通话，因为大部分伙计说的都是当地的闽南方言，如果离开闽南到福州上海开店的话，他们需要学习普通话，民间管这个叫官话。
“这个还多亏你想得周到。”郭月夸奖道，“郭贺你帮着张罗一下，正好村里要办国小，你和学校校长商量一下，请几个国文老师，利用晚上时间给我们的伙计们上国文课，除了识字，一定要教伙计们说普通话。每周安排三个晚上，从七点到九点两个小时，让大家赶紧把识字和讲普通话这两门课补上。记得要给老师额外的酬劳。”郭贺点点头。
郭月对众人说：“各位都是公司的核心，都一同见证了天一这么些年的发展。下一步，我们要扩大规模，服务更多的乡亲，做更大的生意。我们一起加油，做一份事业。”大家纷纷点头，经过今天的新楼开业，每个人都感到信心饱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