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命运突变(1)
那年夏天的一个早晨,当失魂落魄的成文被汹涌的旅客大潮冲出火车站狭窄出口的时候,草原青城的天空正下着小雨。
灰蒙蒙的雨幕飘浮在站前广场上那些晃动着的暗色的伞顶上。广场下面湿漉漉的街道上被偶尔驶过的汽车轱辘碾起一路水花,街道对面低矮的连成一片的青瓦屋顶上笼罩着一层水雾。
成文站在出站口,木呆呆地看着这一切。她的心情就像这座被昏暗、混沌包围着的城市,似乎正被冰冷的雨水折磨得迷茫不堪。
草原上的风,像刚从冷水里钻出来的刺猬,把她扎得瑟瑟发抖,成文感到一阵晕眩,离开人群,就近靠在了一根廊柱上。
几天来僵硬的双腿开始发软,身体顺着柱子滑下去,瘫坐在了地上。扛着大包提着小裹的旅客们从她的身边匆匆而过,奔向各自的目的地,而刚刚离开军校的成文却没有了力量,失去了方向。
毕业分配发生了什么?你是怎么离开中原那所军校的?又是怎么来到这个草原城市的?你不是要留在学校做教员吗?你坐了几天火车,中间经过了哪里?怎么倒的车?……成文希望自己失忆,永远都不要清醒过来,永远都不要想起毕业前夕所经历的丑陋和痛楚,但是她无法做到。她的牙齿因为接触到从未遇到过的冷风而打战,那种受辱的感觉又在苏醒,她又感到了无法示人的隐痛在噬虐她的心,她的双手抱紧了哆嗦着的双腿,头埋在膝盖上。
一根凶狠的木棍猝不及防地击打起一颗小球,那颗无助的小球在空中晕晕乎乎地飞了许久,便从潮热的中原滚落到了冰凉的草原上。成文又一次看见,那根凶狠的木棍变成了一张男人油腻的肥脸,嘴角撇着一抹快意的狞笑……
不,成文,你不单纯是一个女孩,更是一名受过四年军事训练的军人,你要坚强,除了死亡,任何打击都不能让你倒下。这些麻木的日子里,只有这个不时从心底发出的声音一直在支撑着她,让这个刚满二十一岁的姑娘的精神没有崩溃。
雨声不知什么时候减弱了,周围的嘈杂声小了,风似乎也不那么冰冷了,成文抬起了头。
旅客大多已经散去,站前广场变得开阔起来,残破的水泥地面上露出一摊一摊的积水。两个小商贩从躲雨的屋檐下跑出来,跑到停在广场边缘的一辆小推车前,掀开蒙在上面的塑料布,一车黄澄澄的白兰瓜露出了头,二人将头凑在一起,点上烟,开始等待顾客。几个穿着蒙古袍的男女从街对面的小饭馆里走出来,提着行李,说笑着,往一条小巷里走去。天色亮了许多,广场中央还剩下几个打着伞穿着雨衣的人仍举着接站牌子。
成文恍惚地看着这一切,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这里人们的生活都在既定的轨道上运行着,可是她的呢?她的生活将在哪里呢?
一块高高举起的接站牌子让成文游移的目光停住了,她凝神看了许久都不敢相信,那上面竟然写着她的名字。一股暖流从冰冷的身体里涌起,成文慢慢地站了起来。
草原军区干部处的善干事站在站前广场的细雨中,手里举着接站纸牌。
他看见一个高挑单薄的姑娘,独自走下台阶,走进风雨中,她身后滞留在廊檐下的那些旅客变得模糊不清。在斜飞的雨丝中,姑娘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她的白衣绿裙被风吹起,鼓在身体的一侧,像一朵任凭风吹雨打的白莲花,漂浮在昏暗的水面上。
善干事吃惊地睁大了眼睛,眼角的鱼尾纹都挣开了。
“不会吧?怎么是个女的?”善干事心里打鼓。
姑娘在善干事面前站住了。她梳着娃娃头,看上去像个中学生,一缕被雨水打湿的头发贴在额头上,像刚生过一场大病,很虚弱的样子。善干事更吃惊的是,阴雨天里,她的脸上莫名其妙地扣着一副大墨镜。姑娘似乎在看着他,可他却找不到她的眼神,即便是隔着墨镜,他也能察觉出她的目光是发散的、呆滞的、空洞的。
“你是成文儿?”他问。姑娘直愣愣地站着,没有反应。
“你真的是从外语学院分配来的成文儿?”善干事提高了嗓音,他的南方口音多年来已经被当地特有的发音习惯所改造,尾音不自觉地拖长挑高,因为强调性地怀疑,还拐了几个弯。
话音似乎从深深的水底传来,嗡嗡地冲击着成文的耳膜。成文的身体抖动了一下,咬着起了皮的下嘴唇,点了点头。
善干事又看了看牌子上的名字,再次疑惑地打量着面前这个神志恍惚、身体虚弱,似乎看不出受过任何军事训练的姑娘。他还是不想相信眼前的事实。
“你们学校没告诉你来这里干什么吗?”善干事问。
姑娘木然地摇了摇头。
善干事心底蹿出一股无名火。简直太出人意料了!我们需要的是一名男性,一名能长年扎根边防的男性翻译官,一个能爬冰卧雪风餐露宿吃苦耐劳黑塔般抗造的糙爷们儿,而不是一个、一个弱不禁风反应迟钝的女娃子!
“你们学校怎么分配学员的?怎么把你给分来了?!这不是瞎搞吗?太他妈不负责任了!”善干事忍不住骂道。
成文的面颊抽搐了一下。细细的雨水正顺着齐眉短发流淌在她的脸上,又流到她的嘴角,而她却浑然不觉。
“对不起,我不是对你有意见!”善干事把伞移到她的头顶,声音缓和下来。他把失望的目光越过姑娘的肩头投向铁栅栏围墙里面的站台,火车还停靠在那里,突突地排着蒸汽,等待着返程的旅客。
“一切计划都乱了,现在趁早把这姑娘退回去还来得及。”善干事心里气恼而沮丧地想着,但仅仅是想想而已,他还做不了主。他叹了口气,似乎看见那几个翘首盼望了几年、正撸起袖子准备抢人的边防团的领导,他们听到这个消息时的反应:表情瞬间从喜悦变成错愕,转换间没有过渡!对,都会像他现在这样,像泄了气的皮球,大脑死机,不知下一步如何是好。
细雨停了,冷风又刮了起来。成文的身体又在发抖,她试图控制住抖动,像是要控制住对未来莫名的畏怯和恐慌,但无济于事。
“唉,小姑娘,可怜见的,先跟我回军区吧!”善干事伸出手来与成文握手,他觉得像握住了一块冰。
“首长好!”姑娘的嗓子里忽然冒出像蚊子一样的声音。
“我不是首长,我姓善,善良的善。叫我善干事就行!军区干部处的善干事。你的行李呢?”善干事打量着垂在她胯部的那个鼓囊囊的大布包,问道。
“不知道。”成文低下了头,双手痉挛般地拧着斜过胸前的布包带子。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她被急匆匆地推上离校的卡车时,她的行装还没来得及收拾,蚊帐还支在空荡荡的宿舍里的床上。随身的布包里是同窗好友路小雨匆忙中为她装进去的几件夏装和行军必备品。
“唉,把包给我吧,既来之,则安之,先安顿下来再说,咱们走吧!”善干事不由分说地摘下成文身上的布包,气鼓鼓地迈开大步,在前面走了。
成文挪动着脚步,想跟上他,但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善干事已经穿过广场,顶着风弓着背,开始爬前面的那个土坡了,她还没有走出几步。
成文抬起头,看见善干事已经站在坡顶上,转过身来等着她。他的一只手摁着大檐军帽,另一只手提着雨伞和她的包,风把他的军装吹成了一个圆鼓鼓的绿色气球。
在他身后,一个高高的鲜艳的广告牌耸入低矮的乌云翻滚的天空中。
广告牌上,一对男女青年,身着黄色和红色蒙古族节日盛装,手捧洁白的哈达,褒衣博带,顶帽缀缨,正笑吟吟地走来。他们的脚下是碧绿的草原,身后是雪白的羊群,头顶是蔚蓝的天空,天空上飘着一行醒目的楷书:“草原青城欢迎您!”楷书旁边垂着两条竖写的弯弯曲曲的蒙古文字符。那字符像两条长长的翎羽正好长在善干事的头顶上,让气球一样的善干事看上去十分怪诞可爱。
成文久久地看着这幅画面,连日来的黑白世界中第一次出现了色彩。
吉普车驶入军区招待所大门的时候,两名士兵正站在一辆铲车高高举起的车斗里,往门楣上挂两只大红灯笼。
院子里的大喇叭正唱着《十五的月亮》,女歌手温婉而高亢的歌声回荡在U字形四层灰色楼房之间。院子中央一个圆形的花坛里,黄色的花朵嵌在红色的花丛中,摆置出“八一”两个大字,像一面迎风招展的军旗。
“哈哈,登着铲车挂灯笼,真是头一回见,你们这水平可真高呀!”善干事隔着车窗冲着围在铲车下的几个军人打招呼。
“再高也高不过你善干事呀,你是坐飞机抱暖瓶,不光高高在上,还是真正的高水平!”其中一个人向他挥手说笑。
“哈哈哈,盖所长,这离过节还有几天呢,大红灯笼就挂起来啊!”
“不光过节,其他喜事还多着!”盖所长说着话,眼睛发现了车里后座上的成文。成文竭力把身子向后贴着靠背,不想让自己暴露出去。
“建军节快到了啊,你这大所长得好好慰问慰问我们一线的同志!”
“一定为首长服好务!”对方的话语和笑声已经被吉普车甩在了后面。
车子绕过花坛,在U字形楼底部一个楼门前停了下来。善干事跳下车,两步跨上台阶,一边往里走,一边喊:“服务员,服务员,是彩彩克当班呀,干部处订的房间是哪一个?”
一个颧骨上印着两坨高原红的小姑娘从高高的前台后面站起身来,她冲善干事一笑,探身往门外望去。
“那就是你接来的学员?”彩彩克小声问。
“对呀。”
“女学员,女军官,真少见呀,真让人羡慕!咱这军区招待所里还从来没住过军校来的女学员呢!”彩彩克又好奇又惊喜地窥望着外面的成文。
成文刚下车,正站在门口盯着摆放在台阶上的月季花发呆。
“还是不要来女军官的好。”善干事沉闷地说。
“她长得可真好看,皮肤那么白,好像没有我岁数大吧?”
“应该比你大,你两年前没考上大学,人家四年前就考上了。”
“大阴天的,她怎么还戴个墨镜?”
善干事也从幽暗的走廊里望出去。刚淋过雨的红色月季含苞欲放,娇艳地在风中抖动,衬着花后面那个姑娘的脸愈发苍白,此时不知她在想什么,很平静的样子,她的面部表情似乎比刚才舒展了许多。
“这姑娘远道而来,心情不好,你多照顾照顾她,尽尽地主之谊。”善干事嘱咐彩彩克。
“好!”彩彩克把手上正拿着的书扣在台面上,从钥匙墙上摘下一串钥匙,出了前台,往走廊里面走去。
“《高考英语题集》,真刻苦呀,好好努力,今年继续考,有志者事竟成,我就不信你考不上大学!这不来了个外语高材生,你以后多向人家请教。”善干事跟在身后说。
“唉,这要看老天爷给你什么命啦,人和人生来就是有差别的!人家命好,我还没修炼成呢。”彩彩克晃动着手里的钥匙盘,哗啦啦的声音满走廊回响。
“别泄气,我看好你。咦,这边走廊里的灯怎么都不亮?”善干事边走边按墙上的电源开关。
“线路老化,坏了,需要改线,正打工程报告呢。可是管事的人要转业啦,顾不上这些事。”里面传来钥匙的开门声和彩彩克的高声回答。
“我多年前从边防上来住这儿就是这样,现在还没多大变化!除了这地面上新铺的地板革。”善干事站在房间门口,环视着起了皮的墙面,叹口气,“这招待所是该翻修了,年年拨给你们盖所长资金,年年都不够呀!唉,现在转变思想,改革开放,到处都在大干快上搞活经济,哪里都缺钱呀!”
成文默不作声地走进房间,径直走到床边,坐在雪白的床单上。她弯垂着上身,双手撑在床沿上,一副疲惫得碰一下就会倒下去的样子。
彩彩克睁着毛茸茸的眼睛看了她一会儿,拿起茶几前的暖瓶,出门打水去了。
“没吃东西吧?这会儿食堂还有早饭,我带你去吃吧。”善干事说。
成文摇头。
“吃饭不积极,思想有问题。”
“我不饿,我想好好睡一觉。”成文有气无力。
“那也好,你先休息吧,连轴坐了几天火车也累了。”凭着在部队摸爬滚打三十年的经验,善干事感到成文来边疆这件事情有些蹊跷,这背后一定发生了什么,也许是沉重的,甚至是残酷的,先让她独自安静一会儿吧。
善干事若有所思地站了一会儿,说:“在你的档案到来之前,你的分配去向暂不确定,等我通知吧!”
“是!”成文例行公事地应答。刚刚离开校门的她还不能领悟善干事这句话的意味深长和分量,更不会想到这句话也许会再次改变她的命运走向。
“你在这儿有熟人吗?”善干事问,成文摇头。“一个内地女娃来了这儿,人生地不熟,没亲没故可怜见的,这是我办公室电话,有事尽管找我吧。”善干事写下一个电话号码。
善干事走到门口回头的时候,看见成文摘下了墨镜,正就着窗户的光线拿起他留下的字条。他看见了两个发青的眼窝。
善干事欲言又止,轻轻地带上门走了。
善干事四十多岁,看上去却像个六十岁的老头儿。他个子不高,黑黝黝的脸上满是皱纹,露在军帽下的两鬓已经灰白,稍有军旅经验的人一眼就能看出,他是那种长年在野战部队摸爬滚打风吹日晒摔打出来的军人。
善干事放走了公车,独自离开招待所。他决定抄近路步行走回军区大院。最近善干事摊上了件让他苦恼的事,他也像成文一样需要静静。
善干事十七岁参军到了边防,巡过边,卧过雪,爬过冰,泅过水,钻过老林,负过公伤,死里逃生过几次,由于表现优秀很快提了干,从排长、连指导员、团政治股干事、分区干部科科长的岗位上一路摸爬滚打上来,一干就是近三十个春秋。三年前,就在他感叹岁月蹉跎,准备把一生都默默奉献给边防的时候,他幸运地被下基层调研的一位首长看好,上调到了军区机关。战友们既为他高兴鼓劲,也不免羡慕嫉妒,他们说,善干事的“祖坟冒了青烟”,但善干事更爱听的是,“金子迟早都会发光的”。
从边防的深山老林一下子“鲤鱼跃龙门”到了省城,善干事虽然表面上波澜不惊,心里却暗自舒畅,跟媳妇关上门说话时也能笑到舒展开几条皱纹。但他会马上自律地警告自己,你是个农家娃儿,在部队没门子没窗子没根基,靠的就是一股拼劲儿、韧劲儿、憨劲儿和傻劲儿才有了今天,你一定要夹起尾巴,踏踏实实、小心翼翼地做好每一件事,以求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报答领导们的信任,得到上级和同志们的认可,在机关里站稳脚跟。
善干事也有点小私心,自己现在还是个团级干部,再过一两年调上个一官半职,到了副师级,那在老家乡亲们眼里就是大官了。副师级已算高级干部,按照国家政策,后半生可以留在部队,享受国家供养,无须再转业重新找工作。善干事期望自己能有这么一天,到那时安定下来,发挥余热,善始善终,一劳永逸,完成自己一生只做一名光荣军人的夙愿,这辈子也就圆满交差了。最怕的就是中途转业到地方,一切又得从头开始,家呀业呀的还得重新安置,快半百的人啦,再从小学徒做起,折腾不起了。
可是,怕什么来什么,命运似乎就是要捉弄他和他这一代军人。军队大重组、大裁军、大改革的时代说来就来了。全军十一个大军区合并成了七个,裁军一百万的任务已经拉开序幕。
善干事调到干部处这几年最繁重最棘手的工作就是安排干部转业。在他苦口婆心做别人工作的时候,今年他也突然成了被安排的对象,这让他的心境像跌回到边境巡逻时零下四十度的冬天,拔凉拔凉的没着没落。善干事自感生不逢时,廉颇老矣,与铁瓷的老战友们一起喝闷酒时也抱怨抱怨,唉,这省军区机关的凳子,屁股还没坐热就要给撤了。但到最后大家相互劝慰的话也不过是:“咱们这些文化水平不高,没有后台的老帮子都是裁减对象,不裁咱裁谁?早晚的事!”
善干事做好了急流勇退的准备。但事到临头真让他这样从军几十年、对部队感情深厚的老兵离队,比剜心还难受。
“唉,离开部队魂儿都没处放了。”他不止一次暗自叹息。
即便心如刀绞,当军区政治部的方主任找他谈话时,善干事的表态丝毫也不拖泥带水,他挺起胸膛说:“军人以大局为重,服从命令是天职,在人生选择的重要关头。作为一名老党员、老军人,个人利益坚决服从国家利益,以实际行动拥护中央裁军的战略决策,我会听从组织安排,站好最后一班岗!请领导放心!”
方主任被善干事的话感动得老泪在眼眶里打转,多年的部下,他也不舍得他们离开呀!他知道善干事半生都战斗在边防,身体落下许多病,想给点特殊照顾。他私下问善干事对转业有什么要求。
“我不会给组织添任何麻烦!咱是军人,威武不能屈!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就是死也要站着死!”善干事的话掷地有声,像他的骨头一样坚硬。他心里鄙视那些一听说被安排转业就变得赖赖叽叽,认为国家和军队亏欠了他,向组织伸手张嘴提各种要求的人。
“是呀,都八十年代末了,时代在前进,国家在改革,军队要革命化、年轻化、知识化、正规化,经过军校正规培养出来的大学生军官已经一批一批地走进部队,新陈代谢的步伐在加快,我们这些老帮子是该退出历史舞台,为新生代让路了。”善干事最近常常这样开导自己。
这几年,看着一批批受过军校正规训练的稚气未脱的小军官们来报到,善干事的心情很复杂,甜酸苦辣味道俱全,他羡慕这些有知识有文化有技术的年轻军人,年轻多好,青春就是一粒饱满的种子,无论播种在哪一片哪怕是贫瘠的土地上都会生根发芽发育绽放。
“唉,要是倒退二十年,我也考他个军校多好,做个有文化的军官,可惜没条件呀,现在这批孩子真是赶上改革开放的好时候了。考上大学不容易,都是百里挑一的天之骄子,是国家各领域急需的栋梁之材,能被军校录取的学生更是优中选优,希望他们能发挥专长,为军队发展建设贡献力量吧。”
善干事打算顺顺当当接完今年这批军校毕业生,就着手办理自己的转业事务,他要先回趟黔西南老家看看,找找接收单位。
可是成文这名女学员的到来却让他感到棘手,肯定也会让军区领导头疼。这个名额是定向到边防去的,为了要这个边防翻译,军区费了多少劲,这几年一直给总部打报告要人,都因外语学院学员供不应求而泡汤,今年好不容易才得到一个指标,竟然,竟然分配来一名女性!要知道边防部队从成立之日起,还从来没有过女性!
成文发青的眼窝又在他的眼前晃动。“怎么安置呢?能让一个娇嫩的女孩子去守边防吗?作为一个男人,一个父亲,我的回答肯定是‘不’,可是,那里急需的专业人才又是无法替代的,怎么办好呢?”善干事一直皱着的眉头拧得更紧了。
善干事纠结着走进办公大楼,他要好好琢磨琢磨,怎样尽快而妥帖地向领导汇报这个意想不到的情况,并提出自己的建议。
一支黑洞洞的枪口逼在身后,成文拼命地跑呀跑,她听见了赵揩油的狞笑声,可是双腿却像灌了铅,跑不快。她跳上一截转角楼梯,艰难地转着圈向上攀爬。
终于到了楼顶,四周肃静下来,身后的那支枪和狞笑声被甩掉了,成文紧绷的心也松弛下来。
可是低头往脚下一看,愕然发现,她踩着的这截楼梯被云雾托举着,悬在半空中,楼房已不见踪影,周围都是雾。她呆立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
怎么像猴子一样就攀附在了一根通天的旗杆上?成文紧紧地抱着冰凉的旗杆,只要一松手就会跌落到下面的万丈深渊。风呼呼地从耳边吹过,她害怕地闭紧双眼,哭喊着妈妈,可是使出了全身的力气也喊不出声来,她的胸口憋得厉害……
忽然风把父亲嘶哑的微弱的声音从下面吹了上来:“文儿,文儿,别害怕,下来吧,爸爸接着你呢!”
成文向下一看,一阵目眩,只见渺小的父亲在地面上紧紧地抱着旗杆根部,仿佛凭他那羸弱的身体就能把这摇晃着的随时可能倒下去的通天旗杆支撑住一样。父亲仰望着旗杆顶部的她,荡来荡去的云雾在他们之间飘飘忽忽,成文竟看见了父亲痛苦扭曲的脸。爸爸的头发怎么全部变白了?在荒野的风中凌乱地飘着,妈妈瘫坐在一旁,无力地向苍天伸着双手。
成文恐惧地看着这一切,她拼命喊爸爸妈妈,可是一股强大的气流冲进她的嘴巴,把她剥离了旗杆,她以为她会下落,像自由落体一样,重重地砸在地上死去,然而她的身体却飘了起来,被风吹得越来越高,眼看着爸爸妈妈离她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最后变成了两个小黑点……
浓重的云雾聚积在她的身边,她的身体被一股巨大的气流吸附着,失控般滚进一个黑洞,她被翻滚着,丝毫也左右不了自己……
听天由命去吧,她听见自己心里一声长叹。
急速翻滚的身体忽然变得平稳了,周围的乌云也不见了。她发现自己趴在一朵白云上,白云是一匹轻盈的骏马,驮着她在天上飞翔。
她看见阳光下一望无际的绿色草原,层峦叠嶂的青色山脉,蜿蜒曲折的银色河流,一切都是那么安静祥和。在一片开满紫色薰衣草的山坡上,一个头戴花环的姑娘正仰头望着她,向她挥舞着手中的花束。
白马落下来,化成一股轻烟飘走了。成文站在山顶上,山上只有她一个人,而怀抱一捧花、头戴一个花环的姑娘怎么是她自己?
成文闻到了花香,那不是薰衣草,而是丁香花。满山坡上都是紫莹莹开花的丁香树。
一个人顺着山路向山上跑来,那人身着绿色军装,披着霞光,身影在挂满一串串紫花的丁香树间跳跃着,闪闪烁烁,成文始终看不清楚他的脸。
远处传来锣鼓唢呐声,从另一座山后面走出来一支迎亲的队伍……
那个军官停在陡峭的山崖前。成文探身向下望去,看见他搓着手左左右右不停地踱步,似乎在寻找继续攀爬的路。成文想,好吧,这里就我们两个人,我跳下去迎接他吧,准备,一、二、三……
成文猛地坐了起来。
周围静悄悄的,她听到了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对面的墙壁上,映着一格一格窗棂的影子,树叶的光影投射在格子中,在微微摇曳。时光安详静好,似梦似真,这里看不到丝毫恐惧和危险的影子。
床头的写字台上有一部黑色电话机,金属拨号转盘在一束光雾中闪亮,地板革上的层层木纹在游移,两张绿色帆布沙发中间挤着一个茶几,门后那个脸盆架在无声地盯着她……
这是一间干部宿舍,自己是学员呀,怎么会在这里,身上怎么还压着一条军用毯子,难道是赵揩油那个家伙又在捣鬼?
成文的脑门、手心、后背都是冷汗。她感到心悸,脑子仍在发蒙。
“不,我不要跳崖,不要钻黑洞,爸爸,妈妈,你们也不要难过,不要变老……”成文想大声地吼叫,但是她的嘴大张着,呼了几口气,无声地闭上了。她咬紧牙关,克制着自己,双手插进头发里,使劲地掐着自己的头皮。
有人在敲门,成文急忙抓起墨镜戴上。一个姑娘用身体挤开了门,双手用毛巾托着一个饭盒走了进来。
“姐,睡得还好吧?刚才我进来送水时,看见你在床上缩成了一团儿,就给你盖了条毯子。这是善干事嘱咐我在食堂帮你留的饭。我估摸着你该醒了,就从食堂的保温箱里取了回来。”姑娘银铃一样的声音在房间里回响着,她的当地口音很好听,硬中有软,平中有仄,把成文拉回了人世间。
姑娘把饭盒和筷子勺子摆放在桌子上:“姐,趁热吃点东西吧!”
成文垂着头坐在毯子里。姑娘在她的床沿上坐了下来,自然而然地抓起她的一只手说:“我叫彩彩克,蒙古语就是花儿的意思,你叫我彩彩克或者花儿都行。”成文抬起头,多日冰凉的身体忽然被一只陌生而真诚的小手温暖了,她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花儿!”
“哎!”姑娘高兴地答应着,把两只手虚托在腮边,头一歪,调皮地做出一双叶子托着一朵花儿的样子,问,“像不像花儿?”成文的面部抽动了一下,像是在笑。
“姐,你的眼睛不舒服吧?一会儿我去卫生所给你要点药去哇。”彩彩克盯着成文的墨镜说。
“不用的,谢谢花儿,就是有点水肿。”成文的声音有些无力。
“我给你弄点热水敷敷。”彩彩克说着就要去倒热水,成文抓紧了她的手:“不劳烦花儿,我晚上自己敷敷就好啦。”
“姐,我知道你从哪里来的,你上学的那个城市夏天特别热吧?今年可出了名了,天气预报说,气温都快接近四十度了,是五十年来最热的一个夏天。”
“噢,我没有注意到。”成文感觉今年夏天那个城市像北极一样,冷得让她无处可逃,想起来便浑身发抖。
“姐,你不太情愿来我们草原吧?内地人对我们这里都有偏见,我回河南姥姥家的时候,那些人问我,你们那里是不是雹子下得像碗一样大,我说,对呀,我们出门都是骑马戴钢盔的,哈哈哈……”她朗朗的笑声压制着房间里低落的气氛。
“我不适应你们内地的空气,总觉得不新鲜,里面有股酸臭味儿,在姥姥家待不过三天就想回草原。我们这儿天地多宽敞呀,人的心眼多瓷实呀,空气多好呀,姐,你待一段时间就会爱上这里的!”彩彩克说着站起身推开了窗户,“你闻闻,氧气多足,吸过我们这里的氧气,浑身都会充满力量!”
窗外是一片松林,松树的清香扑鼻而来。林子深处有一幢白楼,若隐若现,正静静地享受着阳光和夏风。
成文忽然被这个素昧平生的姑娘的话语打动了,被初进草原便感受到的浓浓的人情味所温暖。她细细地品味着“花儿”说的话,深深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的确,充足的氧气在恢复她的味觉嗅觉视觉听觉和触觉,力量在一点一点地充盈她的身体。
“姐,光吸氧气也不够,还得吃点东西哇,你尝尝我们草原上的奶茶,我在给你打的奶茶里还加了炒米,保证你喝完还想喝,喝完不想家!”彩彩克打开了饭盒盖。
走廊里有人在喊她。
“姐,我先去看看,你慢慢吃,不够我再给你打去!”彩彩克说着跑出去了。
饭菜在桌子上冒着热气,奶茶上面漂浮着金黄色的炒米,散发着草原特有的浓郁的香味。成文几天来第一次有了饥饿的感觉。
如果没有那一记耳光,成文的命运又会怎样呢?
“起来!我知道你清醒着,我越想越生气,起来,咱告他去!不能就这么轻易饶了赵揩油!”
“咣”的一声,从食堂刚打回来的一盒饭菜被蹾在床头柜上,冒着热气的汤水溅洒了一桌子。路小雨双手叉腰,气愤难抑。
蚊帐四周扎得紧紧的,埋在军被里面的成文一动不动。
宿舍里的其余七张床铺都空了,床上只剩下黑乎乎的棕榈床垫。走廊里堆放着等待发往全国各地的行李纸箱,箱面上早已写好了始发站,现在大家正忙着填写箭头所指的目的地。命令未宣布之前,没人能确定自己的去向,那是部队秘密。
宿舍的门关着,嘈杂声被挡在门外。
空寂的宿舍里,只有成文床上的蚊帐孤零零地支着,她的东西没有像别的同学那样早早地收拾起来,而是四平八稳地放在原处,看上去没有丝毫要离校的样子。
人人都知道成文是不用着急“撤离”的,她被内定留校的消息几乎成了公开的秘密,大家都很羡慕她。
但是,一切都在赵揩油阴阳怪气的命令声中改变了,成文瞬间成了今年毕业分配爆出的最大冷门。
赵揩油是谁?赵揩油本名赵福根,是负责管理一百多名学员学习、训练、生活的学员队队长,营级干部。此人五大三粗,对待学员总是骂骂咧咧,最喜欢的事情是瞪着两只鼓突突的金鱼眼“发现”稽查学员们的“问题”,特别是男女学员“搞对象”的问题。他掌控着队里每个学员毕业分配的生杀大权,因此队里除了少数几个背景山高水深的同学之外,大家都很怕他。
此人喜欢从学员食堂往家顺些蛋菜肉米面油等物资,因此被学员们暗地里亲切地称为“赵揩油”。
赵揩油的权力按说应该受到与他搭班子的教导员的制约,但是,刚提拔不久的年轻的教导员哪里被赵揩油放在眼里,常常被蛮横的赵揩油挤对得像个受气的小媳妇,基本上没有话语权。
成文是系教研室看中准备留校任教的“好苗子”,系主任和教员们都暗示过她。成文很高兴,受回乡当教师的父亲的影响,成文从小的理想就是做一名光荣的教师。
毕业前的半年里,按照学院要求,赵揩油像其他毕业队的队长们一样,开始找学员谈话。“摸清毕业学员思想动态,有针对性地做工作。”
成文被赵揩油叫去谈话,一次,两次,三次,他的友好颠覆了成文对他的成见。每次赵揩油亲切地询问她毕业分配意愿,她都小心翼翼地说出自己的理想,赵揩油拍着她的肩,表示大力支持:“你的表现和成绩完全可以做一名光荣的军校老师!你的理想还可以更远大一些,到北京总部去发展嘛,那里的空间更大,舞台更广阔,你回去好好想想。”
“但我还是想当一名教师。”成文怯怯地说。
“他是不是单独找你谈话的次数多了点?有的同学一次也没谈呢!”好友路小雨提醒她。
“噢,是吗?”成文惊讶,这让她想起了赵揩油在谈话时不时露出的那些古怪的表情。
果然,在第四次谈话的时候出了事。
这次他们之间没有隔着桌子,赵揩油把椅子放在她的身边。谈话间,胖脸不时向她逼近,提示她可以挑选的“好单位”。成文感到了紧张和害怕。
“你这么漂亮,那些好位置,你想挑哪个都可以……”赵揩油嘴里的大蒜味儿已经喷到成文脸上。成文向后躲避着,她感到裸露的手臂上好像悄悄爬上一条黏糊糊的蛇,那蛇向上爬行着,钻进她的军装上衣短袖,在她的肩膀上咬噬着。成文惊恐地睁大了眼睛,身上汗毛倒竖……
“流氓!”成文“倏”地站了起来,随后就把一记响亮的耳光甩在了赵揩油的脸上……
一向谦恭温顺的成文自己都没有想到,在这种突发时刻自己会有如此反应。
这样一件严重的事情发生后,成文等待着赵揩油对她的惩罚和报复。他有太多的机会和手段可以像对待其他学员那样,伺机抓住她的某个过失,召集全队大会,让她在会上作检查,羞辱她,或者找个事由给她一个处分并塞进她的档案,让她今后去任何一个单位都带着污点……
但是,赵福根像根本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一样泰然自若,并没有对成文采取任何措施。相反,对她的态度变得和蔼可亲,还经常在大会小会上表扬她。
有一次在走廊里擦肩而过的时候,赵揩油小声地向成文道了歉,并告诉她不要担心,她的理想完全可以实现。这让成文的心放了下来,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些小肚鸡肠。
单纯的成文哪里想到,为确保毕业前不出事故,不节外生枝,老谋深算的赵揩油采用了欺骗的缓兵之计。
“我打听了,赵揩油这个无赖在向院领导汇报毕业分配工作时,竟然撒谎说,成文学员觉悟很高,主动要求去边防接受锻炼!”
蚊帐被路小雨的怒气吹动着晃了晃,里面仍然死寂得没有一丝气息。
赵揩油宣布成文赴草原军区的命令刚一落地,肃静有序的队列“嗡”的一声炸了锅,所有人都把圆睁的眼睛聚焦在成文身上。
没有人会想到这个结果,成文没有留校,而是被“发配”到一个几乎没有人愿意去的地方。
成文也蒙了。她盯住赵揩油的金鱼眼睛,她看到了他此时的畅快,他正竭力掩饰着内心的狞笑,他的表情正得意地扭曲着。成文瞬间醒悟:原来他的打击报复在这里等着她。
成文双眼冒火,头脑炸裂,攥着拳头想要走上前去再给他一记耳光。
可是关键时刻,她眼前一黑,晕倒了……
成文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同学们弄回宿舍的。她蒙在被子里,头一直晕晕沉沉,忽醒忽迷,昏天黑地,她的脑子里不断闪现的是那一记耳光和赵揩油最后的狞笑。那些蹑手蹑脚来到她的蚊帐前,又蹑手蹑脚离开的脚步声和同情的悄悄话像锋利的金属刮在水泥地板上,刺痛着她的耳膜,所有声响都让她感到恐慌心悸。
“起来,这次我陪着你,咱们到院里告他去,再狠狠地给那流氓一记耳光!”路小雨再也忍不住,她掀开蚊帐,去拉成文的被子。但是被子被成文死死地抓着,拉不动。
“你倒是说个话呀!所有人都要离校了,你要么上火车离开,要么去告那个王八蛋,光这么躺着有什么用?咱们得采取行动!”路小雨的手急促地拍在被子上,拍在下面那个木头一样的人的身上。
路小雨是成文最要好的朋友,两人同窗四年,无话不谈。小雨的父亲是北京总部首长,手握重权,赵揩油平时对她客气得近乎谄媚。毕业分配,小雨如愿地回到北京,到了让人羡慕的最高军事机关。但是她曾陪着一起做教师梦的好友成文却遭到了赵揩油的暗算。路小雨咽不下这口气,要为好友出头打抱不平。
一天后,成文的一只手从被子下面伸了出来,用力地攥紧了路小雨的手。
一接触到这只冰冷而坚硬的手,路小雨便明白了成文的决定。
成文终于掀开了被子一角,露出一张没有血色的脸,这张脸像地窖里贮藏了多日的白菜一样惨白。她发出虚弱但透着力量的声音:
“我认了!”
“你真咽得下这口气?!这可是决定你一辈子的事呀!”路小雨对成文的软弱有些气恼。
“我,一个农民的孩子,一个人微言轻的小学员,想去告倒在部队里关系盘根错节、混得如鱼得水、仕途节节高升的赵揩油吗?退一万步说,即使告倒了赵揩油,那个艰苦的岗位还得有人去吧,换一个同学代替我去,我的良心能过得去吗?不,我将一辈子受到谴责!”成文仿佛不是在对着路小雨,而是在对着天地、对着她自己的心说话。
“如果换一种方式对付他,也许……”路小雨轻声说。
“不,假如情景重现,我的选择依然是用一记耳光还击,我决不会用我的底线和尊严去做交易,哪怕付出的代价是被放逐天涯!”
路小雨惊诧地看着成文。这个姑娘忽然间变得十分陌生,她从前轻柔的声音变得冷硬而坚定,单纯稚气的脸庞几乎一夜间就现出成熟和沧桑。
傍晚,天边燃起了火烧云。云层像滚滚的浓烟包裹着一团团火焰,火焰伸着火舌在奋力地燃烧,火势在蔓延,浓烟在消散,天空终于变成一片红彤彤的火海。
成文端着脸盆,追着天光,跑到顶楼的水房。她站在水房中间,呆呆地望着火烧云在那扇向外打开的窗玻璃上翻卷、欢腾、流动,像飞翔的大鸟一样变幻着羽毛的色彩,紫红色,橘黄色,金棕色……直到最后凤凰涅槃般化作一缕藕荷色的轻烟,缓缓地向朦胧的天际线退去……
如此壮美的天象变幻,如此强烈的视觉冲击,在成文二十一年的人生中还是第一次。她呆呆地看着,忘记了一切,心里只剩下感叹和感动。她默默地感谢草原额吉,在她落魄沮丧的时候,送给她一个如此壮丽的欢迎仪式,感谢草原额吉以这种方式告诉她,走过阴湿冷雨,就可以遇到云霞彩虹。那一瞬间她感悟到,在壮丽的大自然面前,个人的喜怒哀乐显得多么渺小。
成文走到沿墙砌就的长条水泥池子边,把脸盆放在一个水龙头下面。“滴答”“滴答”的水滴声敲击着脸盆底部,附和着她的心跳声。
水房昏暗而安静,镜子闪着幽光,成文久久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那是一张苍白而憔悴的脸,连她自己也感到陌生。她试图冲镜子里的人笑一下,回复她的却是嘴角上的一抹苦涩。
“这人是你吗?”“从前那个活蹦乱跳的你呢?”“你就这样面对你的未来吗?”“你能被打倒吗?”成文默默地向镜子里的人发问,那人仍然表情肃穆。
“咚咚锵,咚咚锵……”院子里忽然传来有节奏的锣鼓声。
成文跑到窗前,探出身,向外望去。
天空已经黯淡下来,像一块过火后的木炭,泛着疲惫的黑灰色。
早上挂在招待所大门上的两只大红灯笼亮了起来。大门两侧,两列士兵相向而立,一列敲锣,一列击鼓,一名军官站在队列中间,随着军官戴着白手套的两个拳头的挥舞起落,锣鼓声铿锵有力,红飘带上下翻舞。士兵们的脸被灯笼映得通红,就像刚刚落下天际的火烧云。聚在队列后面的围观群众,招待所各层窗户上伸出来的脑袋都像被喊了口令一般,齐刷刷向大门外望去。
一辆军用吉普车顶着微弱的天光,率先缓缓驶入大门,驶过欢迎的队伍。它的后面跟着一辆黑色的伏尔加,再后面是一辆大巴车,大巴的车身上挂着大红条幅——“热烈欢迎对越反击战英模报告团”,当这辆大巴车从红灯笼下驶进大门时,迎接它的锣声、鼓声,和着围观群众的掌声、欢呼声,震天动地,激越高亢。
车队驶进大门,驶过欢迎的队伍,顺着院墙内侧的柏油路向后院开去。
最后一辆车驶离人群很远了,锣鼓声仍久久停不下来。
成文跑到水房的另一侧窗前,从这里恰好能看到后院的一切。
车队已拐上通向松林间那幢三层小白楼的柏油路。那幢下午从她的房间看到的死气沉沉的白楼,此时变得神采奕奕。亮闪闪的彩灯勾勒出方方正正的轮廓,红地毯已经从楼口铺了出来,身着红色西服套裙的女服务员们立在红毯两侧,门廊上的聚光灯欢快地把光芒洒在她们身上。
一个白衬衣紧紧裹在凸起的肚子上的老头背着手站在台阶上,他身后聚着一些拘谨严肃的军人,他们都在恭恭敬敬地听他说话。显然,这位老头是在场军人中的最高首长。
首长的头发油亮地向后背去,这让成文想起他们学校的校长,校长是位军级干部,成文在校四年期间,只在一次全院大会上远远地见过一次真人,那是一个传达中央军委关于军队改革精神的大会。校长一直威严地坐在礼堂高高的主席台中央,其他几位校领导轮流读文件,校长只是在最后简短地说了几句话,说了什么,成文像许多学员一样没有听清楚。
车队驶入小楼前的停车场,车辆依次列队停好。从不同的车上跳下来的军人们都聚到那辆挂着条幅的大巴车门口守候着。
大巴车的车门打开了,胸前戴着大红花的英模们鱼贯而下。
白衬衣首长伸着双手,率领众军人走下台阶,像陕北红军迎接远道而来的红一方面军一样,与英模们胜利地会师。
一个脖子上挂着相机跑前跑后的年轻军官让成文觉得眼熟,他是从前面的吉普车上跳下来的,像是随军记者。在哪里见过这个人呢?成文的大脑在迅速地检索,难道他曾随哪个英模报告团去过他们学校?
成文对英模报告团很熟悉。在校期间,正是第二次对越自卫反击战大规模战役结束、小规模战斗不断的时期,分析战况是每堂军事政治课的主要内容。比成文高几届学越语的学长们毕业后直接从学校上了前线,其中有一些学长多次随英模团回校作过报告。那时各系热血沸腾的学员们都来为离校的勇士们送行,聆听他们归来后讲述战争亲历,没有不为他们豪迈的革命英雄主义情怀和果敢的军人行动而感动流泪的!成文也是其中之一。
与在场那些身体表情僵硬的军官们不同,那位“无冕之王”十分活跃,不停地跑位拍照,抽空跑到首长身后耳语,搂某位英模的肩膀,指点服务员干这干那。
“无冕之王”正冲着英模团里的一位女英模微笑,拍照,天哪,这个笑容怎么那么熟悉!成文心里又是一惊,这个人到底在哪里见过呢?
大队人马进驻小楼后,喧闹声消失了,白楼前变得空空荡荡。
成文倚在窗户上,目光离开空寂的白楼,越过林梢,望向远处的大青山脉。黑茫茫的山峦变得影影绰绰,顶起一片星空。
草原的夜空很低,星星繁多,闪闪烁烁的星星就在头顶,仿佛跳一跳就能抓着一颗。星河向着山的方向缓缓地流动,翻过山,就流向了深邃的远方。
成文想起南方家乡的夜晚,天空也有许多星星,但是它们却显得又高又远。爸爸有一个老式望远镜,那是爷爷从朝鲜战场上带回来的战利品。夏天的夜晚,爸爸就带着幼小的她坐在半山腰上望星星,教她认识天枢星、天璇星、天玑星、天权星、玉衡星、开阳星、瑶光星……讲紫光夫人感莲花化生北斗七星的故事……
一道闪光忽然从她脸上扫过,成文下意识地躲避了一下。她低头一看,“无冕之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她的楼下,正冲她举着相机。看见她望向镜头,他又按了几下快门。他的眼睛离开了相机,冲她挥手,向她笑着。
成文慌乱地逃离窗口,躲进水房暗处。她捂着胸口镇静了一会儿,当她再偷偷地从窗缝向外望去时,那个奔跑的身影已经穿过树林,跳过小白楼门前的光芒,消失在楼门里。
这让成文想起梦中那个在丁香树间闪烁的身影,还有那张一直模糊着的面庞,难道模糊要变得清晰起来?
望着被黑魆魆的树林包围着的梦幻般发亮的小白楼,成文发呆了许久,直到有人进来打开了水房的灯。
那天晚上,成文的心情莫名地舒畅起来,这是连日来从未有过的感觉。她甚至听见自己欣喜的低语声:“我竟然与英模团同一天来到青城,真是太巧了!”
成文在浑浑噩噩的睡梦中被一阵电话铃声惊醒。
“请问是成文同志吗?”电话里传来一个中年女性的声音。成文刚迷迷糊糊地回答“是”,电话那边就用毋庸置疑的口气说道:“我是军区组织处的塔娜干事,请你现在速到一号楼工作组办公室报到,107房间。”
四年的军校训练,已经渗透到骨子里的军事素养让成文像听到紧急集合号令一样,立刻翻身下床,马上处于行动待命状态。
成文的脑子在加快转速:我已经被称为“同志”,而不是“同学”了,就是说我已经是军官,而不是学员了!是善干事派人召唤我吗?
她以极快的速度洗漱完毕,拿出短袖夏常服和蓝色军裙。军服在包里挤压出了褶子。成文是不允许自己这样出门的,她发扬爱美的女兵们在学校养成的“光荣传统”,果断地往茶几上那只招待所提供喝水用的大白瓷缸子里倒进开水,用缸子底部当熨斗,几个推拉便烫平了衣裙上的浮褶,就像把军被叠成豆腐块一样快速而熟练。
穿好军装后,成文望着脚上的轻便白凉鞋发起愁来。离校太匆忙,踩上这双便鞋就晕晕乎乎地跑出了大半个中国,现在她要去报到,要面对新单位的首次召唤,这样穿着是不符合军容风纪规定的,但制式皮鞋还在学校,恐怕还没有上路。怎么办呢?
塔娜干事又打来电话告诉成文怎么走。遵守纪律的成文报告了鞋不合规这件事。电话那边哈哈大笑起来:“我当什么大事呢?过来吧,这里没人责备你!”
撑圈塞进帽檐,折叠军帽“砰”地展开,变成了硬邦邦的大檐帽。成文擦亮“八一”帽徽,把军帽郑重地戴在头上。
从进入军校那天起,她就记住了训练部长的那句话:穿上军装意味着什么?庄严和荣光,责任和义务,勇敢和牺牲。
这天早晨,天空蓝莹莹的,院子里的水泥地上满是明晃晃的阳光。
一出楼门,成文像刚从防空洞里爬出来一样,被光芒刺痛了眼睛。她站在楼道门口闭着眼睛适应了好一会儿才走下台阶,走进阳光地。
按照塔干事的指点,成文走过U字形楼房的一条边,转过楼角,来到后院。穿过林间小路,便看到了一号楼的标识,正是那栋她用目光早已熟悉了的小白楼。
楼前一排大大小小的汽车已经发动起来。几名整装待发的军官正聚在树荫下抽烟聊天。
一个年轻秀丽的女学员袅袅婷婷地走出树林,向小白楼走来。
军官们有意无意地站直了身子。北京总部来的年纪稍长的英模团领队游处长,拍着他身边一名年轻军官的肩膀说:“哎,铁小军,你媳妇从天上掉下来啦!”那军官似乎没听见游处长在说什么,目光一直追随着姑娘的身影,直到那背影消失在楼门里。
成文一进小白楼,就被楼内的景象惊着了。
大厅是圆形的,像一个蒙古包。一串葡萄枝蔓一样的水晶吊灯从高高的石膏穹顶垂下来,与地面上黑白红三色大理石铺就的圆形莲花图案遥相呼应。四周墙壁上镶嵌着高高的棕色木板,木墙围中止在二层伸出来的半圈椭圆形平台下面,平台装着毛玻璃护栏,把二层左中右三个走廊口联结起来。橘黄色的柔光在水晶珠链上闪闪烁烁,漫射在穹顶上、木板墙上、玻璃护栏上,大堂朦胧得有些不真实。
两名军人从二层不同的出口走出来,相互打着招呼走到一起,俯身在护栏上说话。
成文完全不能想象,在物资匮乏的八十年代末,在被世俗认为贫穷落后的边疆,在省军区招待所的一个角落里,在她住的那幢昏暗简陋的楼房旁边,在一个外表看起来极其普通的三层白楼里面,竟然藏着一个她在苏联电影里才见过的豪华宫殿!
一个身着红色西装的漂亮女服务员从前厅一侧的服务台后面走出来,来到穿着绿色军装的成文面前,眼睛觑着成文盘问了一番,傲慢地伸出一只手臂,尖尖的手指指向大厅左侧的一个走廊口:“嗯,你要去的房间在这条走廊里。”然后便扬着下巴走开了。成文摇摇头,实在不明白,是什么给了女服务员高人一等的优越感,难道为领导服务自己就成了领导?
成文踩着厚厚的软软的地毯,借着昏暗的灯光,一个房门一个房门地凑上去,去查找那该死的房号。
在一个房门前,成文刚伸长脖子,门突然开了,从里面疾步走出来一个人,一下子与成文撞了个满怀。成文趔趄着后退,对方伸出一只手扶住了她。
“咦,你就是成文!”一个男人标准的普通话响在成文耳边。
成文扶正被撞歪的军帽,抬头一看,一双因惊喜而发亮的眼睛正居高临下地盯着她。
“塔姐,人来了!”还没等成文反应过来,此人便转身冲房间里面兴奋地喊道。借着从半开的房门涌出来的光亮,成文看见这名军官的肩上挂着一部相机,她心里一惊。
军官又回过头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高兴地说:“我们昨晚在星夜里见过。”
成文的脸颊开始发热,她避开他炽烈的目光,低下了头。她已经认出,他就是昨晚在楼下偷拍她的那个“无冕之王”。
一个看上去上了些年纪的女军人闻声走了出来,军装裹在她胖胖的身上有点紧。
“哎哟,这位就是成文小同学呀!”女军人拉起成文的手,“怪不得善干事总是唉声叹气,闹得全机关都知道来了个‘楚楚可怜’的姑娘,什么楚楚可怜,明明楚楚动人嘛!善干事那老粗竟然还用了这么一个文绉绉的词!”女军人一双慈爱的眼睛上下打量着成文:“峰辉,你瞧这军装,这裙子穿在人家身上怎么就这么好看呢?年轻就是好呀!”女军人直言快语,话语像机关枪一样密集。
“的确名不虚传!”男军人点头,目光仍未离开成文。
“快进来,欢迎你加入我们的队伍!我是组织处的塔娜干事,这位是我们的副处长景峰辉,一颗冉冉升起的明日之星!我们一起负责英模报告团的接待工作,上面决定让你来帮忙。”塔干事热情地把成文拉进了房间。景峰辉也跟着走了进来。
“求你塔姐,别在小学员面前拿我开涮。是这样,小文,你的情况我们已经知道了一些。领导指示,你先跟着我们英模报告团活动几天再说。一会儿九点钟英模团去省医院作报告,你也去听听,开开眼界。你就跟着塔姐行动吧。”景峰辉一本正经地给成文下了指示,又对塔干事说,“我先去招呼英模们上车,塔姐,小文就交给你了!”景峰辉说着,侧身向门外跑去。
“行,行,你先去吧,这里你就放心吧!”塔干事冲着那个快要消失的背影挥了下手,似乎在赶他走。
他竟然喊她小文!长到二十一岁,除了父亲外,还没有哪个异性如此亲切地称呼过她。成文不眨眼地望着门口,听到自己“怦怦”的心跳声。
“小伙子工作上是一把好手,为人也好,可负责任了!”塔干事正说着,景峰辉又斜着身子倒退着出现在门口,不放心地嘱咐:“小文,你好好跟着塔干事啊!”
成文使劲点了下头。
“好啦,好啦,夸你胖你就喘,有我呢,你放一百个心吧!”塔干事冲他挥手,又对成文说,“这是我们机关四大帅之一,不仅帅,也有才能干,二十六岁就提了副处长,现在处里没处长,他主持工作,前途无量呀!”成文听着塔干事对景峰辉的介绍,脸不觉更红了。
“好多人都认为他沾了他老爸的光,我倒觉得他自己能吃苦,有本事,这孩子是我看着成长起来的,十四岁就离开东北老家,离开父母来青城当兵,后来又保送上了军校,奋斗到今天也不容易。”塔干事看看成文,成文假装去看桌子上的报纸。塔干事眨了下眼,哈哈笑着说。
“他儿子可调皮了,也是个人见人爱的小帅哥儿!”
“他有儿子?”仿佛听到一声闷雷,成文惊诧地抬起头来。
“儿子快三岁了,又聪明又漂亮,跟他爸一个模样,他媳妇也漂亮呀,长得跟电影明星似的。老丈人是我们军区领导,两人老家儿是战友,早先定了娃娃亲,到年龄一办事就成了。他们小夫妻俩那是郎才女貌,琴瑟相和,在我们军区很有名的。”
“姐姐,您的塔姓很少见呀?”成文萌动的心刚刚提起来又摔了下去,有点疼。
“哈哈哈,小成,我是蒙古族,没有姓,就叫塔娜,祖先姓兀良合,现在也不怎么用了。”
成文甩甩头发,像在甩掉无端涌起的不切实际的幻想。
塔干事问道:“小成是南方人吧?”成文点头。“我们蒙古族很少有像你们南方人这样大双眼皮、白净皮肤的,单眼皮是我们的遗传基因。你来到我们草原,以后就是我们草原上的人了,没准还会爱上我们蒙古族小伙儿呢!哎,我们蒙古族小伙可棒呢,我手头就有几个单身帅小伙,都是英武大高个儿,绝对能配得上你,过两天姐给你介绍一个,将来结了婚,生出来的娃娃绝对优质漂亮,按照国家政策,我们少数民族是可以生两个的……”
塔干事新烫过的短发,圆圆的脸,高高的颧骨,笑眯眯的双眼,听着她的一口带着青城口音的普通话,感到像邻家大姐一样心直口快,亲切可爱,这样的大姐见面自然熟,肚子里装着一堆八卦,任何场合只要有她就绝不会冷场。
“塔姐,我帮您干点什么呢?”成文其实想说:姐姐,我的生存问题还没有解决呢。
“也没什么事,你就跟着英模团听听报告、受受教育。哎哟,你看我见了你光顾着说话了,马上就到点上车了。我拿上新闻稿咱们就走!”
塔干事高高兴兴地拉着成文出了门,大厅二层联廊上有人问她:“塔干事,你们的活动还要带个小演员?”“什么小演员,快别扯,人家是正儿八经刚从军校毕业的大学生,新分到咱们军区来的天之骄子,算是我们英模团的新团员!以后你们这些未婚小伙儿可要竞争啦!”
刚才对成文趾高气扬的那个女服务员正在前台忙活,塔干事喊她:“图雅,你哥回来让他来我这儿报到。”“哎——”那姑娘甜甜地答道,大概什么事让她高兴,顺便冲着成文也笑了一下。
“她父亲也是军区机关的,哥哥在下面分区的野战部队当连长,挺帅一小伙儿,以后姐给你们介绍介绍。”塔干事悄悄对成文说。
成文面无表情。刚才塔干事“受受教育”那句话很刺耳,无意中露出让她来“帮助工作”的真实目的,她有些抵触,她不是没有觉悟的人。
车队停在青城医院礼堂后面的空地上。
一众白衣天使早已候在那里鼓掌,站在中间的是一位身材瘦小、银发灿灿的老太太。塔干事告诉成文,那是医院的晏院长。
晏院长笑容满面,与下车后自觉排成一队的军人们依次握手,对英模们的到来表示欢迎。
礼堂的后门正在修缮,晏院长陪着领队游处长绕过台阶,走上悬挂在外墙上的一截“之”字形铁艺楼梯。
后面跟随着的英模队伍没走几步,就被围拢上来的白大褂们热情地切割成了几段,一个个绿军装被三三两两白大褂簇拥起来,搂着肩膀,拉着胳膊,不由分说地往“之”字形梯上送。
成文也被两个小护士一左一右挽着胳膊,亲热地“绑架着”攀梯上楼。走上铁架平台就要进入墙上那个小门的时候,成文扭着身子往下看了一眼,正好看见景峰辉被三位白衣天使撕扯着,两个人一左一右往前扯胳膊,一人在后面低着头推后背。
景峰辉双腿向前伸着,身子向后仰着,双手艰难地把相机举过头顶,头左转右摆,嘴里喊着:“姑娘们,放开我,放开我,我不能去,我跟你们一样,也是工作人员!”
成文看他那狼狈的样子,不觉“扑哧”一下笑出了声。下面剩下的其他白大褂和绿军装也纠缠在一起,乱哄哄一片。
走廊昏暗狭窄,军民们说着笑着,向尽头的亮光处走。成文被裹挟其间,稀里糊涂跟着前面的人走着。迈过门槛,进入那片亮光地,成文一下子蒙了!
天哪,她怎么站在了主席台上。台上的聚光灯明晃晃地照着,台下的观众黑压压地坐着。
什么情况?她这时才想起塔干事,左寻右找,不见踪影。
进来的军人都已经在主席台上落座。
成文站在那里不知所措,不会又是梦吧?冷汗已经从后背冒了出来,她刚要转身原路逃离,晏院长过来截住了她,把她请到长条主席台边上一个空位子上。旁边一位年轻英俊的军人站起身,很绅士地为她拉开了椅子。
晏院长在发表了一番热情洋溢的欢迎辞之后,开始逐一介绍台上的领导同志和英模代表。
介绍到成文的时候,她卡了壳。台上的另一位女英模林爱玲已经介绍过了,怎么还有一位女英模?她看着手里的名单,名单中没有这位英模呀,自己刚才弄错了?晏院长不知道这个年轻的女军人是谁,台上的军人们也不知道她是谁。台上台下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到了成文身上,会场突然一片安静。
晏院长经验丰富,反应敏捷,立即临场发挥道:“这位解放军女同志是英模团的随员,无名英雄!”
像往静止的水里扔下一颗石子,台下的听众纷纷交头接耳。
“随员”成文这时却出奇地冷静,她不慌不忙地站起身,举起右手,冲着台上的嘉宾和台下的观众分别行了标准的军礼。
全场静了一会儿,不明真相的听众们随即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面对这种大场面,成文大学三年级时在首都参加全国外语演讲比赛时曾经历过,但那是她的舞台,她能够气定神闲,从容把控。而现在她无意中闯上了别人的舞台,与这些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英模们同起同坐,还被冠以“无名英雄”,她感到羞愧,承担不起。
尽管她表面上看起来很镇静,但整场报告会都如芒刺在背,被人架在火上烧烤一般。
好长时间过去了,她都坐在台上一动不动,像聚光灯下的一尊半身雕塑,僵硬而冷傲。
连日来过山车一样的经历,让她的大脑一时又陷入空白,台下变成一片虚无,她什么都看不清。终极的哲学问题在她的脑子里不断地横冲直撞:
“我到底是谁?我从哪里来?往哪里去?芸芸众生中,我的位置到底在哪里?”
刚从老山前线下来的英模们个个不同凡响,每个人都有着惊天地泣鬼神的英雄事迹。
成文钦佩这些从枪林弹雨中走出来的热血青年,她的同龄人,他们在关键时刻的真正思想和表现,就像他们走上战场前写下的血书那样,只有一个信条:誓死捍卫祖国的尊严和领土,作为一名军人决不后退半步,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
有一位英模的演讲与众不同,他让在场的所有听众都屏住了呼吸。
成文记住了他的名字,不仅仅是因为他就坐在她的身边,曾绅士般地为她拉开了椅子,也不仅仅是因为他相貌英武,有一只刚毅笔挺的鼻子和一张凌厉的侧脸,更重要的是他没有用稿子,而是用从心底流淌出来的最平实生动的语言讲述了战争,讲述他的信仰和追求,讲述了他的心路历程。他就是被誉为“孤胆英雄”的侦察排排长铁小军。
他所在的部队调防云南前线,面对生与死近在眼前的残酷事实,许多人犹豫、惶恐,甚至动用各种关系逃离作战部队。
铁小军,一名老军人的儿子,一名受过特殊训练的侦察兵,主动请缨,要求下部队参战。
十九岁的铁小军火线入党,被任命为班长,他多次带领侦察小分队在夜间摸进越南人的驻防工事,完成为前线指挥部获取第一手情报的任务,曾几次与死神擦肩而过。
最危险的一次是他把战友们留在外面放哨掩护,孤身一人潜入敌军前沿的一个地窝子指挥所。
几个光着膀子正在喝酒的越南兵被从天而降的中国奇兵吓得目瞪口呆。铁小军的枪口指着他们,只消扣动扳机,这几个家伙就会一声不响地去上西天。越南兵举起双手哆嗦着,准备坐以待毙。但是铁小军没有开枪。他是不会向手中没有武器的人开枪的,即使是敌人。
拿到想要的东西后,铁小军退出了敌军指挥掩体。但是在外面,他遭遇了敌方流动哨,越南人在黑暗中慌乱地向他开火。这几个受到惊吓的越南倒霉蛋运气不好,遇到的是受过特种训练的神枪手。铁小军干脆利索,两枪撂倒两个敌人,成功脱险。
“我从来都不认为自己是个英雄,我只是中华民族的一名子孙,一名军人,一名国家的保卫者,是一个曾经与英雄们一起在战场上并肩战斗的普通士兵。我只是在祖国需要我的时候做了我应该做的事情,为此,我永远感到无愧和自豪!我的那些在战场上视死如归牺牲了的战友们,他们才是真正的英雄。”
“我们的一名班长被越寇的炮弹击伤后落入敌手,在行刑前面对敌人的枪口,他立起身躯,誓死不跪,如果不是一名苏联记者用胶片记录下那一幕,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他面对敌人时的大义凛然和民族气节!这样的战友不在少数,他们才是真正的英雄。”
“我的战友们牺牲时大多数不到二十岁,但他们为了完成国家和人民的嘱托永远也回不来了……他们化作了高耸入云的纪念碑,我相信,他们会得到人民的敬重和怀念!”
“战争结束后,当我走在寂静的烈士陵园里,我常常在想,我的战友们,他们是一个个稚气未脱的生命,在这些十几岁、二十几岁就定格了的壮丽青春面前,我真正懂得了,什么叫作为了民族利益、国家利益而献身,什么叫作民族的脊梁,也深深地体会到,什么叫作青春的伤痛。我的战友中有许多是入伍才几个月的新战士,他们还没来得及享受爱情,享受人生的欢乐,就把生命永远地留在了异国他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