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蔬菜中的巨无霸:白菜
系红头绳的蔬菜
宴席所用食材不宜重复,这是常理,但不知为什么,苏州过去的宴席菜,竟可以出现两道大白菜做的菜肴。
一道是冷盆菜,叫“辣白菜”。其实苏州人不吃辣,这辣白菜里放白醋、白糖,有没有放盐搞不清楚,再加实在是微乎其微的那么“一滴滴”辣,妙在似有似无之间,基本上是放几粒小指甲那么大的红干辣椒以作点缀,也许叫酸甜菜更合适吧。后来请教了大厨,告诉我说,苏州人的辣白菜确实是酸甜口味为主,但是先用盐腌过的,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底味,这样咸味、辣味有那么一点,但又不明显,加上菜的脆爽,如果细品,会觉得苏州辣白菜口感丰富,特别好吃。
有人说辣白菜源自东北,甚至可能是从朝鲜传来。清朝期间满族人来苏州不少,著名的古典园林拙政园曾做过“奉直会馆”,那是旗人的大本营,应该对苏州带来一点影响的。甲午战争之前,朝鲜半岛是苏州绸缎的传统市场,商人和那里有商路,交往频繁,朝鲜泡白菜因此被引入苏州,也是有可能的。但因为苏州人不吃辣,也不喜欢吃大蒜,作了改良,有了甜酸微辣无蒜香的苏味“辣白菜”,一派温柔的江南气质。
另一道白菜做的菜肴更是夸张,一是名字离谱,叫“烂糊”;二是居然位居全宴殿阵的大菜之列。
苏州晚清形成的宴席常规菜单,叫“四六四”。前“四”是指四个冷盆,每个冷盆是双拼或三拼,诸如拆烧、拼辣白菜拼爆鱼,或辣白菜、油爆虾拼糟肚丝……反正荤素搭配两或三种,码菜时冷菜当中要凸起显得好看一点,名曰“桥面”。中间的“六”是指六道热炒菜,后一个“四”是压桌的四道大菜,无非是整鱼、整鸡或整鸭、酱方肉或蹄髈,三只超级硬菜,再加一只莫名其妙的大菜“烂糊”,就是焐(或曰炖、煨)白菜。当然,炒好的白菜里放点高汤文火煮(或曰炖、焖、煨、焐)烂,还要放点肉丝,考究一点起锅前放点熘虾仁,做“帽子头”(苏州烹饪家的术语吧),就叫肉丝“烂糊”、虾仁“烂糊”,哦,出锅前还需要勾个芡、淋点熟猪油增加香味,这“烂糊”才算功德圆满。
无独有偶,北京有个著名的私房菜,叫谭家菜,里面有道菜叫“开水白菜”,一碗清澈的白开水中,坐着一株白牡丹似的或似卧着如玉美人的白菜。那开水大有名堂,居然是用鸡啊、猪腿骨啊、干贝啊、火腿啊好多种荤的食材慢火吊出,又用鸡脯肉剁成茸过滤尽杂质所得的清汤,这么多名堂加上细模细相功夫,炼九转金丹似的侍候一株白菜心,这白菜的味道自然就不一样了。也有文章说“开水白菜”原本是川菜:“原系川菜名厨黄敬临在清宫御膳房时创制,后来由川菜大师罗国荣发扬光大,成为国宴上的一道精品。”
“开水白菜”是何帮名肴不去讨论了,让人有点纳闷的是,大白菜这么上台面,能烧成名菜、大菜、主菜,应该有什么原因的吧?
鲁迅先生在厦门大学写了篇回忆性散文《藤野先生》,里面说:
大概是物以稀为贵罢。北京的白菜运往浙江,便用红头绳系住菜根,倒挂在水果店头,尊为“胶菜”……
鲁迅先生写这篇文章,时在1926年,那时(应该是鲁迅懂事至1926年这一清末民初时期)交通不便利,时光走得慢,大白菜运输既不容易,保存亦不便当,运到浙江再分驳到下面县城、镇上,就成了稀罕之物了。苏州那时也是这样,北方大白菜长途跋涉到了苏州,价格自然不会便宜了,再看到它那水灵娇嫩的样子,于是就被隆重推出:又是作前菜安排在冷盆里,又是让它再一次隆重登场安排在宴席的大菜中。
走下神坛的喜剧
不过,鲁迅先生的文章没有细说,为何北京白菜运到浙江叫“胶菜”了呢?原来,这“胶”是指山东胶州,“胶菜”就是胶州所产的大白菜。胶州市的大白菜是当地特产,现在更被国家列为原产地保护的农产品了。中国有大白菜品种近千,家族庞大,其中北京大白菜品质上乘,但还不能和胶州白菜混为一谈。
有一个小典故也许可以参考。李时珍《本草纲目》中记述:“一种茎圆厚微青,一种茎扁薄而白,其叶皆淡青白色……燕京圃人又以马粪入窖壅培,不见风日,长出苗叶皆嫩黄色,脆美无滓,谓之黄芽菜,豪贵以为嘉品。”但据说南宋咸淳《临安志》上有记载:“冬间取巨菜覆以草,积久而去其腐,叶黄白鲜莹,故名黄芽。”明万历《杭州府志》也有记载:“杭人讹为黄雅菜。明人《戒庵老人漫笔》:黄矮菜,杭州呼为花交菜。”《群芳谱》:“黄芽菜,乃白菜别种,茎叶皆扁。”
从以上文字可见,南宋时杭州为都城,出现了窖中培育白菜的栽培法,名曰黄芽菜,估计是为达官贵人服务的名特蔬菜,但并不是后来出现的白菜。这一技术北传明代都城北京,估计也是继续为豪富者享用。
后来菜农培育出的大白菜,是一种速生快长、能结球、内叶自来白的蔬菜,可喜的是产量又大,只要种三四个月就可收获。从个头来说,它体态硕大,人多敬称为大白菜。因为很受菜农欢迎,白菜种植面积不断南移、西拓、北上,成了中国种植量相当大的一种蔬菜了,特别是北方、东北等地区,大白菜更是成了冬季到来前必须大量准备的过冬主要蔬菜。
随着铁路发展,物流不断进步,导致大白菜成为最一般也是最廉价的普通蔬菜。大约鲁迅先生写文章不久白菜就享受不成“红头绳”(疑是红绒线)束身的待遇,退出了水果店吧。大白菜的出现并普及,走下高贵的神坛,成为价廉之蔬是一种进步,是一件嘉惠庶民的好事,也是中国蔬菜史上值得记载的重大成果。
但在菜单里,还有个滞后效应,苏州直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经济飞速发展,社会变化眼花缭乱,“四六四”的宴会菜式退出宴席,辣白菜沦至菜场酱菜摊出售,“烂糊”也基本消失了。至于还有苏州人在缅怀“烂糊”,去得月楼、松月楼、协和、吴门人家等正宗苏帮菜馆等点吃这菜,那多半是一种文化情怀,当不得真的。
北方人吃白菜多,像白菜肉馅饺子,蘸了醋、辣酱吃,打遍天下独占风流,还有北方“人家一般做得更多的是醋熘白菜”(作家肖复兴《大白菜赋》)。南方甚少用白菜单独为菜肴,在苏州人看来,白菜是“轧荤淘的”,只有在条件好了的今天,烧白菜才有条件选配其他荤菜食材:或配开洋,叫金钩白菜;或配小排骨(水煮小肉圆、咸肉也可以,量无须多)加粉丝宽汤煮;或者做暖锅的锅底,上面是咸肉(或酱肉,或走油肉)、爆鱼、肉圆、蛋饺之类,这么多荤菜众星捧月和白菜“轧淘”,这白菜自然好吃异常……
素烧白菜也成佳肴
记得过去没有什么荤菜,白菜有股“淡水刮喇的水汽”。含水量大,材质显得特别水嫩,这其实就是白菜的特点,但作为食材,水分多、味道淡,是特点也是问题。
《舌尖上的中国3》中介绍了陕菜“金边白菜”,据说此菜有香、鲜、酸、辣、咸五味俱全的特点,通过大厨的高超厨艺,成为一道名菜。电视里的旁白是这样介绍的:“将白菜用刀轻拍,使之变松入味;切成四厘米的条块。点燃炉火,锅内表面温度达200度时将白菜放入。烹醋燎火,火随菜转,菜随瓢走,前推后翻,左捭右阖,白菜向四个方位翻起,东西南北,四野八荒之义蕴含其中。飞火炒菜,花打四门,大开大合,焰势磅礴,短短几分钟,白菜四周被火焰燎染上金色,微微的焦煳锁住了汁水,脆嫩爽口的金边白菜,散发着时光的幽香,一道经典再次重生。”语言好华美,迹近走江湖,说实话,所谓酸、辣、咸无非调味,关键是用猛火、高温,出锅时间拿捏得精确,导致“微微的焦煳锁住了”白菜的汁水,方才成了口感独特、脆嫩爽口的金边白菜。
普通人家没有“花打四门”的特殊本事,但也还是可以想办法做出纯素又好吃的白菜菜肴。我曾和父亲商量怎么素吃白菜,煤球炉子火力不大,白菜很难炒好,后来想到了用咖喱来取香,冲掉一点白菜的“水汽”。方法是这样的:
白菜根据需要取三分之一或四分之一;去老叶,洗净,沥干水。切前先将叶柄部分拍一下,横切成约两指宽(刀斜一点切,使叶柄的切口大一点),菜叶切大一点,约半张扑克牌大。
咖喱粉一小袋(当时考虑是这种调料非常便宜),盐适量,生抽约小半匙。
开中火,锅先烧热,放入油(最好植物油中加一点猪油),油温五六成热时,放入咖喱粉炒开,再放入生抽,翻炒两三秒钟即可(时间不要长,搅和就可),盛出一半咖喱浆待用。锅中放入白菜,转大火,和另一半咖喱浆同炒至菜蔫,放少许开水,如有高汤更佳(如菜出水足够多,就不必放水了),盖锅盖烧一会儿至菜熟,开锅盖,再烧一会儿(主要是为了让水分蒸发,收汤),起锅前放入炒好的咖喱浆,尝一下咸淡,再淋一点猪油就可起锅了。家庭里一般人没有陕菜大师那种“花打四门”的翻锅本事,但弄袋咖喱粉,烧出这金边白菜,而且香味独特,要咸要酸味可自调,也聊可自慰了。
南通狼山寺住持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教过我一招,白菜叶(不用梗)切细丝,油里炸一下,成脆丝,吸掉点油,用盐拌一下,就可以了。他请吃时还切了点青菜丝炸过,碟子里一半绿一半白,清清白白,让人俗虑顿消。
大白菜是中国的发明,也一直是中国人享受的美味蔬菜,并且被尊称为“菜中之王”。随着改革开放扩大,中国的一些饮食、食材也走出了国门,白菜就是其中的一名友好使者。我有位叫卢晓宇的朋友嫁到德国做媳妇,做《华商报》记者。她说大白菜、花菜等,德语发音,有点像“库尔”,大白菜因为来自中国,就叫“西那·库尔”,德语“西那”是中国的意思。大白菜大约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进入德国,当时德国总理叫科尔,中德关系相当友好,中国大白菜这时进入德国,现在超市都有卖,成了德国普通蔬菜,有的人就调侃大白菜是“中国科尔”,意思是科尔任总理时友好中国来的礼物,当然翻译时还是“中国大白菜”或者索性就叫“大白菜”。
想到中国白菜开始成为世界性蔬菜,那还是让人高兴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