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当我年少懵懂的时候,我的父亲曾经给我一个建议。在后来的岁月中,我一直在心中反复品味这句话。
“每当你想要评判某人时,”他说,“你只要记住,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每个人都具有你所拥有的优越条件。”
他没有再加以解释,可因为我们平常的沟通总是点到为止,所以我知道,这寥寥数语意味深长。受到这句忠告的影响,我一直把对别人的评判藏在心底,这个习惯使我得以走进很多有趣的心灵,同时也使我受到不少城府极深的世故老手的困扰。当这种品质出现在一个正常人身上时,那些不寻常的灵魂便能够迅速侦测到这种气息,并且主动靠近。也正由于这个原因,在大学我被人看作“政客”,受到不公正的责难,因为我知道那些放荡不羁的神秘人物的难言之隐。这些私密大部分都不是我故意打探的——每当我捕捉到准确无误的信号,知道又有人蠢蠢欲动、准备向我倾诉时,我要么佯装昏昏欲睡,要么摆出一副全神贯注于手头工作的样子,或者故作轻浮浪荡的姿态。因为年轻人的内心倾诉,或者至少他们倾诉时的表达方式,总是充满雷同的陈词滥调,或因为过分的遮遮掩掩而变得支离破碎。不妄加评判是一种永无止境的自我期许。我总是担心,我会因为偶尔忘记了父亲的教诲而错过了异彩纷呈的世界,那句父亲不无自豪地教导、我不无自豪地重复践行着的训条:每个人的基本价值观生而不同,不能一概而论。
但是,在夸耀了一番自己的包容家训后,我也不得不承认包容也是有限度的。行为可能建立在坚硬的岩石上,也可能塑造于泥泞的沼泽中,但是当过了特定的节点后,我就没有耐心去了解到底是何种环境塑造了这些截然不同的性格了。当我去年秋天从东部回来后,我只希望全世界的人都穿着整齐划一的制服,有着士兵立正般整齐划一的道德观。我再也没有兴趣在人们的心灵中跋涉,带着悲天悯人的心境去审视这些迥异的灵魂了。只有盖茨比——那个赋予了本书名字的人——是唯一的例外。——盖茨比代表了我曾经由衷嘲笑的一切。如果一个人的性格是由一系列连续的姿态构成的,那么盖茨比身上有着极具魅力的东西。他就像是一台能预报数万英里外的地震的精密仪器,对于人生有着高度的敏感。这种敏感并不是人们惯常所说的优柔寡断、多愁善感的“创造性人格”——而是一种充满希望的卓越天分,一种颇为浪漫的敏捷性格。这是我从未在别人身上发现过的,恐怕也不会再从第二个人身上发现了。不——盖茨比最终证明他是完全正确的,只是那些困囿他灵魂的哀牢、那些他梦醒时所浮起的污浊尘埃,暂时使我丧失了感知人类内心的兴趣,对那些堕入深渊的哀伤和浮华一梦的欢愉变得麻木。
我们卡拉威家族在这个中西部城市也曾经是名门望族,享誉三代。相传我们是布克莱公爵的后代,但是实际建立我们家族这条分支的是我祖父的哥哥。他五十一岁时来到这里,找了一个替身代他去参加内战,自己做起了五金批发的生意,我父亲后来继承了他的事业。
我从未与这位伯祖父谋面,但据说我和他长得非常相像——尤其像那张挂在我父亲办公室里、表情冷峻的画像。我一九一五年从纽黑文毕业,距离我父亲从这里毕业刚好四分之一世纪。不久之后,我参加了旷日持久的日耳曼民族大迁徙,也就是众所周知的第一次世界大战。我非常享受反攻的快感,以至于当我从战场上回来之后,我依然心神不宁。中西部不再是往日世界的温暖中心,而是宇宙的破旧边缘——因此,我决定去东部学习债券生意。我认识的所有人都在从事债券生意,我想它应当也可以多养活我一个。我的亲戚们反复讨论着我的这一计划,仿佛要给我挑选预科学校,最终他们满面愁容、犹犹豫豫地答应了:“为什么你要……好……好吧。”我的父亲答应再资助我一年。几经周折,我终于到了东部,在我二十一岁的那年春天。当时我以为我会一直在这里待下去。
在市区里找间公寓也许是最切实可行的做法,但是我到这儿时正是温暖的春天,并且我刚刚离开遍布宽阔草坪和宜人树木的家乡,因此,当办公室的一个年轻人向我提出在郊区的小镇上合租一座房子时,我欣然同意。他找到了房子,那是一座饱经风霜摧残的木板廊房,每月租金八十美元。然而在最后关头,公司外派他去华盛顿,我只好独自搬去郊区。我养了一条狗——至少在它跑走前我养了它一阵子——拥有一辆旧道奇车和一个芬兰女佣,她为我铺床、做早餐,一边在电炉上烧饭,一边自己念叨着芬兰谚语。
最初几天我非常孤单,直到有一天早晨,一个比我还晚来的新住户在路上拦住了我。
“请问去西卵村怎么走?”他无助地问。
我给他指了路。当我继续向前走时,我不再感觉孤单了。我是一个向导,一个探路者,一个原住民。他在不经意间使我融入了这个社区。
阳光普照大地,绿意萌动枝头,万物生长犹如电影快进镜头一般,这令我又重新找回熟悉的信念:新生活将随着夏天一起到来。
有那么多书可以读,从令人振奋的空气中可以汲取那么多的营养。我买了几十本关于银行、信贷和投资证券的书,它们站在我的书架上,朱红烫金的封面就像是造币厂新鲜出炉的钞票,要向我揭示只有迈达斯[1]、摩根[2]和米西纳斯[3]才知道的生财之道。我对涉猎其他领域的书籍也兴致颇高。我在大学更像是个文学青年——有一年我为《耶鲁评论》写了一系列严肃而直白的社论,如今,我要重拾曾经的兴趣,变成一个博而不精的专家——一个“全才”。从一个窗户望出去,人生要成功得多,这可不单单只是一句挖苦的话。
我在北美最不可思议的社区租住,这纯粹是机缘巧合。那是纽约东部的一个狭长小岛——这岛上有不少自然奇观,还有两个形状不同寻常的半岛。它们距离城市二十英里,是一对巨大的卵状半岛。这两块轮廓近似的半岛由一道水湾隔开,延伸进西半球最风平浪静的海域中。这里堪称长岛海峡秀美湿润的“后院”。它们并非是完美的椭圆形——而像哥伦布故事中的鸡蛋一样,连接大陆的部分呈扁平状——但是它们相似的外形还是给飞过的海鸥造成不少困扰。对于无翼的两足兽来说,更有趣的是这两个地方除了形状面积的相似外,在其他方方面面都截然不同。
我住在西卵,这个——好吧,用世俗的眼光评价,这是两个小岛中不够时髦的那个。但是这种肤浅的标签并未表达出两个地方奇异而凶险的反差。我的房子在西卵的最前端,距离长岛海峡只有五十五码,夹在两座季度租金高达一万二至一万五千美元的豪宅中间。我右边的那幢别墅,无论用任何标准衡量,都是一座宏伟壮观的府邸,看起来酷似诺曼底的市政厅。在房子的一边矗立着一座塔楼,崭新的塔尖上围绕着几蔓嫩绿的常青藤,此外还配有大理石筑成的游泳池,以及超过四十英亩的草坪和花园。这是盖茨比的豪宅。我并不认识盖茨比,所以更准确地说,它是一个名为盖茨比的绅士所居住的豪宅。我自己租的那间寒酸的房子显得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但它非常小,无伤大雅。总体而言,我以区区每月八十美元的代价,获得了海景、邻居草坪的部分景色,以及与百万富翁比邻而居的优越位置。
穿过那条水湾,东卵村时髦的、宫殿般的白色豪宅在海岸线上闪闪发光。当我驱车去东卵和汤姆·布坎南共进晚餐时,这个夏天的故事才真正开始。黛茜是我的远房表妹,而我在大学就认识了她的丈夫汤姆。一战后,我在芝加哥和他们短暂相聚了两天。
她的丈夫取得过多项体育成就,并且成为纽黑文数一数二的橄榄球锋线选手——从某种程度上说,他已经成为了一个全国性的人物。一个年轻人在二十一岁时就取得了登峰造极的成就,以至于他后来的所作所为都像是在走下坡路。他的家庭非常富有——在大学时,他的挥金如土就已饱受诟病——如今,他从芝加哥搬来东部的奢侈作风愈加令人咋舌。比如,他从森林湖将他一系列的马球马队全部运了过来。很难相信在我的同辈人中,居然有人阔绰到如此地步。
我不清楚他们为什么来到东部。他们在法国漫无目的地待了一年,然后一直居无定所,哪里富人扎堆、有人一起玩马球,他们就去哪里。黛茜在电话里跟我说,这次是他们最后一次搬家,但是我难以相信她的说法——我无法窥测黛茜的内心,但我感觉汤姆会一直漂泊下去,一直略带感伤地追寻橄榄球比赛中那些一去不返的激情岁月。
在一个暖风醉人的傍晚,我开车去东卵村见这两位我并不太了解的老朋友。他们的房子比我想象中还要富丽堂皇,那是一座红白相间的佐治亚殖民时期的别墅,远眺海湾。长达四分之一英里的草坪从沙滩一直铺到门前,径直经过了日晷、砖砌步道和艳丽似火的花园——最终当它到达别墅门前时,翠绿欲滴的藤蔓仿佛借着走势一跃而上,顺着墙壁攀缘上去。别墅正面,一排落地窗在阳光下反射着金光,窗户大敞,夏日午后和煦的微风吹进别墅。汤姆一身骑马服,双腿叉开站在前廊上。
他比纽黑文时期变了许多。如今他成了一个三十多岁、长着强韧稻草色头发的中年人,唇形硬朗,举止傲慢。他的脸上最突出的是那双闪着桀骜光芒的眼睛,令他显得更加咄咄逼人。即便是他身上稍显柔美的华丽骑装也难以掩盖他强壮的身体——当他系紧顶端的系带时,他的腿似乎已经把那双锃亮的靴子塞得满满当当。当他肩膀甩动时,你可以透过薄薄的衣衫看到衣服下大块的肌肉在抖动。这是一个力大无穷的身体,一个冷酷蛮横的身体。
他粗哑的嗓音,更增添了他身上散发的粗粝暴躁的气息。他说话时带着蔑视的口气,即便是对他喜欢的人也是如此——在纽黑文时,就有人讨厌他这种口吻。
他的一举一动仿佛在暗示:“不,千万不要只是因为我比你们更强壮、更富有男子汉气概,就认为我的想法绝对正确。”我们加入了同一个高年级社团,尽管我们从未特别亲近,但是透过他独有的既倨傲、又感伤的神气,我总感觉他很赞赏我,并且希望我也能喜欢他。
我们站在洒满阳光的门廊上聊了一会儿。
“我找的这地方不错。”他说着,眼睛不停四处张望。
他用一只胳膊把我转了过来,伸出他宽大的手掌向远处一挥,在他手划过的范围内,我看到一座下陷的意大利风格的花园,半英亩香气浓郁的玫瑰,一艘前端翘起的汽艇在岸边随着海浪起伏。
“这地方原本属于石油大王德梅因。”他突然但不失礼貌地又把我转了回去,“我们进屋吧。”
穿过高高的走廊,我们走进了一个明亮的玫瑰色大厅。大厅通过两端的落地窗与房子巧妙相连。窗户半开,窗外绿草如茵,草色似乎入帘来。在草坪的映衬下,窗玻璃发出透亮的光。一阵微风吹进房间,窗帘如同白色旗帜般随风摇曳,一端飘进来,另一端摆出去,缠绕着飞向天花板上霜糖婚礼蛋糕般的装饰,然后又泛着涟漪拂过酒红色的地毯,在地毯上落下阴影,犹如风吹过海面。
大厅中唯一静止的是一张巨大的沙发,两个年轻女人坐在上面,就像飘浮在一只系住的氢气球上。她们都穿着白色裙装,裙摆在风中飘动,漾起波纹,仿佛她们刚完成一次短途环屋旅行,被风儿送了回来。我一定是失神聆听了一会儿窗帘拍动的响动,以及墙上的一幅挂画吱嘎的呻吟。突然砰的一声,汤姆·布坎南把后窗关上了,将风挡在了屋外。窗帘、地毯以及那两个女人随之徐徐降落到地板上。
我不认识两个女孩中较为年轻的那个。她全身舒展,躺在沙发的一端,一动不动,下巴微微抬起,仿佛上面放着什么东西,她要保持平衡以防掉下来似的。不知她是否透过眼角的余光瞥到了我,总之她没有任何表示——反倒是我吃了一惊,几乎要向她道歉,请她原谅我走进来打扰到了她。
另一个女孩就是黛茜。她做出一副要起身的姿态——一脸真诚地向前微倾——然后她笑了起来,不明所以但非常迷人。
“我高兴得要昏……昏过去了。”
她又笑了起来,仿佛自己说了一句特别幽默的话。然后她拉住我的手握了一会儿,抬头端详我的脸,向我保证,我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想见的人。这是她一贯的处事风格。她低声告诉我那个力争下巴平衡的女孩叫贝克。(我曾听说黛茜低声说话只是为了让别人靠她近一点,但是这些捕风捉影的批评丝毫不会减损她的魅力。)
不管怎么说,贝克小姐的嘴巴动了一下,她朝我微微点头,姿势如此之轻,以至于几乎观察不到。然后她迅速把头仰回去——很显然,她下巴上需要平衡的东西摇晃了一下,令她感到恐慌。我差点又说出道歉的话。几乎各种全然自我的姿态都能令我既惊讶又叹服。
我回头看看我的表妹,她开始用她那低沉而兴奋的嗓音向我发问。这种声音总是让人愿意洗耳恭听,好像每句话都是只演奏一次的乐章。她的脸庞忧郁而美丽,其中蕴含着生机:明亮的眼睛,娇艳而热情的嘴唇,她的声音中藏着一种动人心魄的美,让那些在乎她的男人们难以忘怀:那是一种想要歌唱的冲动,一声轻柔的“听着”,一句承诺,告诉我们她曾经做了许多激动人心的事,而且这样的事情还会在接下来纷至沓来。
我告诉她我搬来东部的途中,在芝加哥停留了一天,无数人都希望通过我向她问好。
“他们想我吗?”她欣喜若狂地叫着。
“整座城市都陷入了对你的疯狂思念。所有汽车的左后轮胎全部涂成了黑色,就像是哀悼的画卷;沿着北岸,哀号声彻夜不绝。”
“太令人向往了!我们回去吧,汤姆。就在明、明天!”然后她又加了一句无关的话,“你应该去看看宝宝。”
“我当然乐意。”
“她睡着了。她今年三岁。你从没见过她吧?”
“从没见过。”
“好吧,你应该去见见她,她——”
这时,一直不停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的汤姆·布坎南停了下来,把他的手放在我的肩上。
“你现在做什么工作呢,尼克?”
“我在做债券生意。”
“跟谁一起做?”
我告诉了他。
“从来没听说过这些人。”他断然评价道。
他的话让我心生不快。
“你会听说的,”我简短地回答道,“如果你一直待在东部的话,你会知道他们。”
“哦,我会待在东部,你不用担心,”他一边说,一边看了一眼黛茜,又看了看我,仿佛他在警惕着什么别的事情,“如果我搬到别处去,我就是个天大的傻瓜。”
这时贝克小姐应和道:“太对了!”我被她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这是我进屋之后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显然她自己也跟我一样吓了一跳,因为她打着哈欠,飞快又敏捷地站了起来。
“我身体都变僵硬了,”她抱怨道,“我一直躺在沙发上,都忘了躺了多久了。”
“别看我,”黛茜回敬道,“我一下午都试着劝你去纽约。”
“不了,谢谢,”贝克小姐盯着刚从食品间端来的四杯鸡尾酒说,“我正在接受训练呢。”
男主人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你在训练!”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仿佛那里面只有杯底的一滴,“我真想不明白你能做成什么事。”
我看着贝克小姐,思考着她想“做成”的是什么事。我喜欢观察她。她身材苗条、乳房娇小。她的仪态非常挺拔,因为她总是昂首挺胸,像一个年轻的军校学生。强烈的阳光使得她眯起灰色的眼睛,用一种礼貌的好奇神情回望着我。她的脸苍白而迷人,略带一丝愠色。我突然觉得我之前在哪里见过她,或者见过她的照片。
“你住在西卵,”她轻蔑地评论,“我认识住在那儿的人。”
“我并不认识谁——”
“你一定听说过盖茨比。”
“盖茨比?”黛茜追问,“什么盖茨比?”
我还没来得及告诉她盖茨比是我的邻居,用人就宣布晚餐开始了。汤姆·布坎南用他的胳膊紧紧拽着我,不容分说地把我从房间里拖出来,就像把棋盘上的棋子移动到一个格子上。
那两个年轻女人将手轻柔慵懒地搭在她们纤腰上,先于我们走入了玫瑰色的门廊。打开的窗户外,夕阳正浓,四支蜡烛在渐熄的微风中摇曳着烛光。
“为什么点蜡烛?”黛茜皱着眉头抱怨道。她用手指捏灭了烛光,“再过两个星期,就到了一年当中最长的一天了。”她容光焕发地看着大家,“你们会不会盼望着一年当中最长的一天到来,结果又错过了呢?反正我总是盼望着这一天,到头来又忘记了。”
“我们应该计划点什么。”贝克小姐打着哈欠坐在桌子旁,仿佛她要钻进被窝了。
“好吧,”黛茜说,“我们要计划些什么?”她无助地问我:“人们都计划些什么?”
我还没开口回答,她突然用一种惊恐的眼神紧紧盯着自己的纤细的手指。
“看!”她抱怨道,“我弄伤了我的手指。”
我们都望向她的手指——指关节瘀青发乌。
“都是你弄的,汤姆,”她责备地说,“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但的确是你弄的。这就是我嫁给一个莽夫的下场,一个五大三粗的、健壮又笨重的——”
“我讨厌‘笨重’这个词,”汤姆恼怒地反驳道,“哪怕只是开玩笑。”
“笨重的。”黛茜顽固地重复道。
有时她会和贝克女士不显山不露水地交谈几句,但是有趣的是,她们之间的交谈完全不是闲聊,反而非常冷淡,如同她们雪白的裙装,抑或她们毫无欲望的冷漠双眼。她们出席了晚餐,也接纳了我和汤姆同桌共饮,但她们只是面带微笑、出于礼貌地应酬他人,丝毫不为取悦他人或被他人取悦而费心劳神。她们明白晚餐很快将要结束,无须多时,这个夜晚也将要逝去,如同弹指一挥般轻巧。这与西部的风格截然不同。在西部,人们总是像赶场一样度过夜晚,匆匆忙忙直到夜晚结束,不断重复着期望又失望的持久循环,或者对时光易逝的极端恐惧。
“你让我觉得我不太文明,黛茜。”当我喝下第二杯带有软木塞味道但回味悠长的红酒时,我坦白了我的感受,“难道你不能聊聊庄稼或者其他什么吗?”
我说这话别无他意,然而不承想,话题被带入了一个未曾预料的方向。
“文明正在土崩瓦解,”汤姆激动地将它打断,“我现在成了一个无可救药的悲观主义者。你读过戈达德的《有色帝国的崛起》[4]吗?”
“没有,怎么了?”我答道,被他的语调吓了一跳。
“好吧,这本书写得很棒,每个人都应该读读它。这本书的大意是如果我们不当心,白种人就会——就会全部被淹没。这本书都是科学论断,它的结论已经被证实了。”
“汤姆变得越来越深刻了,”黛茜说道,不经意间露出忧伤,“他读的书都很深奥,里面都是冗长的词汇。那个词怎么说的,我们……”
“这些书都非常科学,”汤姆再次强调,不耐烦地瞥了黛茜一眼,“这个家伙研究透了整个局势。我们作为优等种族必须要当心,不然其他人种就会掌控世界。”
“我们将会打倒他们。”黛茜喃喃自语,窗外炽烈的阳光使得她不住地眨眼。
“你应当住在加州——”贝克女士刚开口,汤姆重重地移动了一下椅子,打断了她。
“书里说,我们都是北欧人。我是,你是,你也是,还有——”经过一瞬间的犹豫,汤姆朝黛茜轻轻点了点头,把她也包括在内。黛茜又朝我眨了一下眼。“——并且我们创造了所有构建文明的元素,噢,例如科学和艺术,以及其他所有。你明白吧?”
他对这些理论的沉迷带着一丝悲哀,仿佛他的自满虽然比往日更加严重,但对他自己来说仍显不足。几乎与此同时,屋里的电话响了起来,男管家离开了门廊。黛茜趁这个空当向我斜靠过来。
“我要告诉你一个家里的秘密,”她兴高采烈地耳语道,“是关于这个男管家的鼻子的。你想知道这个男管家的鼻子的事么?”
“这正是我今晚来的目的。”
“好吧,他以前不是管家。他之前曾经在纽约给一个人擦银器,那个人有一套共两百人使用的银餐具。他从早擦到晚,直到有一天他的鼻子出了问题……”
“事情变得越来越糟糕。”贝克小姐插嘴说。
“是的,事情越来越糟,以至于最后他不得不放弃了这份工作。”
有那么一刻,夕阳最后一抹余晖落在黛茜光彩照人的脸上,留下浪漫的晕染。她的声音使得我情不自禁地靠过去,屏息聆听。随后,余晖慢慢黯淡,每一束光线都恋恋不舍地离她而去,就像黄昏时分,孩子离开一条乐趣盎然的街道。
男管家回到门廊,凑近汤姆的耳朵低声说了什么,汤姆皱起眉头,推开椅子,一言不发地走进屋去。汤姆的离开似乎唤醒了黛茜内心的某种东西,她再次倾过身来,声音动人,宛如歌唱。
“我很开心能和你共进晚餐,尼克。你让我想起了一个——一朵玫瑰,一朵真正的玫瑰。他像不像?”她扭头向贝克小姐寻求赞同,“一朵真正的玫瑰?”
这是谎言。我一点儿都不像玫瑰。她只不过是即兴吹捧罢了,但是她带来一股撩动人心的暖流,仿佛她的这番扣人心弦的美言中藏着她的真心,想要对你坦承心意一样。然后,她突然把餐巾扔到桌子上,向我们道声“失陪”,走进了房间。
我和贝克小姐交换了一下眼神,故意不表露内心的想法。我刚要说话,她突然警觉地坐直身子,并发出“嘘”的警告。屋内传来一阵刻意抑制、但仍难掩兴奋的低语,贝克小姐侧着身子努力地偷听,丝毫不感到羞愧。那声音断断续续,时而低沉,时而又激动高昂,然后就消失了。
“你说的那位盖茨比先生是我的邻居——”我说道。
“别说话,我想听听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事吗?”我天真地问。
“你的意思是你不知道?”贝克小姐由衷地震惊,“我以为大家都知道。”
“我不知道。”
“不会吧——”她犹豫地说,“汤姆在纽约有个女人。”
“有个女人?”我茫然地重复道。
贝克小姐点了点头。
“照理说她也应该有点基本的礼貌,别在晚餐时给他打电话。你说是吧?”
我还没理解她的意思,就听到裙摆窸窣和皮靴嘎吱的声响。汤姆和黛茜回到了餐桌上。
“真没办法!”黛茜强颜欢笑地叫道。
她坐下来,打量了一下贝克小姐,又打量了一下我,继续说道:“我欣赏了一会儿窗外的景色,看起来非常浪漫。有一只鸟停在草坪上,我想一定是搭乘冠达邮轮或者白星航运[5]——”她的声音也婉转如歌,“这真浪漫,不是吗,汤姆?漂洋过海而来的夜莺。它一直在唱歌。”
“非常浪漫,”他附和道,然后心事重重地对我说,“如果晚餐后天还亮着,我想带你去马厩看看。”
此时电话铃声大作,令人心惊。黛茜坚定地向汤姆摇头,关于马厩的话题就没再继续。实际上,此后晚宴就陷入了沉默。我依稀记得在晚餐最后支离破碎的五分钟内,蜡烛再次被无端点亮,我下意识地想正视每个人,但又想避开所有人的眼睛。我猜不出黛茜和汤姆在想什么,但是对于刚才那第五位不速之客刺耳的、金属声的催命电话,我怀疑哪怕是洞谙世事的贝克小姐,也难以完全置若罔闻。对于有些人来说,情况可能变得非常有趣——但我的第一反应却是马上报警。
不消说,马的事情再也没有被提起。汤姆和贝克小姐踱步去了书房,两人之间落下数尺暮光,就像要去为一具真真切切的尸体守夜。我则跟着黛茜穿过一连串相连的游廊,来到位于前端的门廊,装出兴致勃勃、毫不知情的样子。我们并肩坐在幽暗门廊中一张柳编的长椅上。
黛茜用手捧着自己的脸庞,仿佛在感知它可爱的轮廓。她的眼睛慢慢望向窗外天鹅绒般的暮色。我看得出她的内心正被激烈的情感撕扯,所以我问起了她的女儿,我想这样的问题可能能让她平静下来。
“我们彼此并不了解,尼克,”她突然说,“哪怕我们是表兄妹。你都没来参加我的婚礼。”
“那时我还在战场上。”
“没错。”她犹豫了一下,“好吧,我经历了一段非常糟糕的时期,尼克,我对周遭的一切都感到愤世嫉俗。”
很显然,她有理由这样。我等她把话说完,然而她没再继续说下去。过了一会儿,我小心翼翼地再次提起她的女儿。
“我想她已经学会开口说话了,还学会了吃东西,什么都会了吧。”
“哦,是的。”她心不在焉地看着我,“听着,尼克。让我告诉你,当她出生时,我都说了些什么。你想听吗?”
“非常想。”
“这能让你知道为什么我对、对事物的态度变成这样。好吧,她出生还不到一小时,天知道汤姆在什么地方。我从麻醉剂的作用中清醒过来,感觉自己彻底被抛弃了。我马上问护士是男孩还是女孩,她告诉我是个女孩,我转过头,泪流不止。‘好吧,’我说,‘我很高兴她是个女孩。我希望她变成一个傻瓜——对女孩来说这是世上最好的出路,变成一个漂亮的小傻瓜。’”
“你看,总之我觉得所有的事情都糟糕透了,”她用一种确信无疑的口气继续说,“每个人都这么认为,那些最优秀的人也不例外。我知道。我哪儿都去过,什么都见过,什么都做过。”她的双眼环顾四周,闪烁着挑衅的光芒,像极了汤姆,接着她笑起来,那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嘲笑,“世故——上帝,我如此世故!”
她的声音瞬间将我的注意力和意识拉回到现实中,我才惊觉,她刚才这番高谈阔论纯属故弄玄虚。这令我心生反感,似乎整个夜晚,她只是略施小计,以骗取我的仰慕之情。我等待着,终于有一个瞬间,令我确信了我的想法:她可爱的脸庞上浮现出造作的假笑,仿佛在宣告她属于一个神秘的上流社会,汤姆也是其中的成员。在室内,深红色的房间里灯影幢幢。汤姆和贝克小姐分坐在长沙发的两端,贝克小姐正为汤姆大声朗读着《星期六晚邮报》。被她毫无起伏的轻声低语念出,那些词句反倒融汇成一种令人心神安宁的腔调。灯光直射在汤姆的靴子上,闪闪发亮;在贝克小姐秋叶般的黄发上,则只剩下昏暗的余光;当她翻动纸页时,光线在页面上闪烁,她手臂上细长肌肉的抖动隐约可见。
当我们走进屋去时,她举起一只手来,示意我们不要出声。
“未完待续,”她说道,将杂志扔到桌子上,“请见下期。”
她活动了一下膝盖,身体振作了一下,站起身来。
“十点了,”她说道,显然在天花板上找到了时钟,“乖女孩儿该睡觉了。”
“乔丹明天要去打锦标赛了,”黛茜解释道,“在韦斯特切斯特。”
“噢,原来你是乔丹·贝克。”
我现在知道为什么觉得她似曾相识了。在报道阿什维尔、温泉城和棕榈滩的体育比赛的众多报刊照片上,我都见过她那种愉快中带着轻蔑的面孔。我也听说过关于她的一些难听的丑闻,但是我早就忘了具体是什么内容了。
“晚安,”她柔声说,“八点钟叫醒我,可以吗?”
“如果你起得来的话。”
“我起得来。晚安,卡拉威先生。期待不久再跟您见面。”
“当然了,你们很快就会再见面,”黛茜附和道,“老实说,我还想为你们安排一场婚礼呢。尼克,常来看看,然后我会把你俩绑在一起。比如说,不小心把你们锁在壁橱里,或者推到一艘小船上出海去,诸如此类的事情。”
“晚安,”贝克小姐从楼梯上喊道,“我一个字都没听见。”
“她是个好女孩儿。”过了一会儿,汤姆说道,“他们不应该让她这样全国到处跑。”
“谁不应该?”黛茜冷冷地询问。
“她的家人。”
“她只有一个姑妈了,老得都快一千岁了。再说,尼克会照顾她的,不是吗,尼克?今年夏天她会经常在这儿度过周末。我想我们家庭的氛围对她很有帮助。”
黛茜和汤姆沉默地对视了一会儿。
“她来自纽约吗?”我赶紧问。
“她来自路易斯维尔。我们一起在那里度过了纯洁的少女时光。我们美好、纯洁的……”
“你有没有和尼克在游廊上聊聊心事?”汤姆突然质问。
“我有吗?”黛茜看着我,“我好像记不起来了,但是我想我们讨论了北欧人种。是的,我确信我们说过。我们不由自主就聊到这话题了,你知道首先……”
“尼克,她说的每件事你都别相信。”他告诫我。
我轻声说我什么都没听到,几分钟后,我起身回家了。他们送我到门口,肩并肩站在一方喜气洋洋的灯光中。我刚发动汽车,黛茜突然喊道:“等一下!”
“我有件事忘了问你,这事还挺重要的。我们听说你在西部和一个女孩儿订婚了。”
“没错,”汤姆友善地应和,“我们听说你订婚了。”
“这纯属谣传。我太穷了,订不起婚。”
“但是我们听说了,”黛茜坚持道,然后再次妙语生花,令我惊叹,“三个人都跟我们说过,所以这一定是真的。”
我当然知道他们指的是什么,但是我压根没有订婚。实际上,躲避这个广为流传的谣言,也是我搬来东部的原因之一。你不能因为传言就跟老朋友绝交,但是另一方面,我也不想迫于流言压力而草草结婚。
他们的关心触动了我,令我觉得富有的他们也不那么高高在上了。但是,当我驾车离开时,仍然感到困惑,甚至有些反感。对我来说,黛茜应该做的事情是抱着孩子赶紧离开这个家,但显然,她的脑子里全然没有这样的观念。至于汤姆,比起他“在纽约有个女人”,更令人惊奇的是,他竟然为一本书的内容而感到沮丧。一些不明的东西正在促使他啃食那些陈词滥调的皮毛,仿佛他强健的体魄已经无法再滋养他自负专横的内心了。
公路旅馆的房顶上,路旁车库的门前,都已经显现出盛夏的迹象。崭新的红色加油泵矗立在明亮的灯光下。我回到西卵村的住处,将车停进车棚,坐在院子里一台废弃的割草机上。晚风已经停息,留下一个星光灿烂、众声喧哗的夜晚。鸟儿在树上拍打翅膀,青蛙的叫声犹如起伏不绝的风琴,似乎刚才呼啸的夏风唤醒了它们的热情。一只猫的剪影摇曳着穿过月光,当我扭头去观察它时,我才发现,原来我并不是独自一人——五十英尺外,一个人从我隔壁别墅的阴影中走出来,双手揣在口袋里,驻足凝视点点星光。他悠然自得的举止和他站在草坪上稳健的姿势告诉我,这就是盖茨比本人。他走出来看看,我们头顶哪片天空应当属于他。
我决定跟他打声招呼。贝克小姐在晚餐时提到了他,我可以以此做自我介绍。但是我没有叫他,因为他突然做了一个动作,暗示他正享受自己的独处:他朝着幽暗的海水奇怪地伸展了一下双臂,尽管我离他很远,但我也看出他在战栗。我不由得向海边望去,除了一盏绿灯,什么都没有。灯光微弱而遥远,可能位于码头的尽头。当我再次望向盖茨比时,他已经消失了,又独留我一人在这不平静的黑夜。
注释
[1]迈达斯:古希腊国王,以贪财著称,曾被森林之神西勒诺思和酒神狄俄尼索斯赋予点石成金的能力。
[2]摩根:美国银行家,一手推动了通用电气公司的组建,并出资建造了泰坦尼克号。
[3]米西纳斯:古罗马艺术赞助人的鼻祖,生于大富之家,奥古斯都大帝的好友兼谋臣。
[4]一般认为这本书是根据洛斯罗普·斯托达德(Lothrop Stoddard)的《有色人种与世界最优白人对立的趋势上升》虚构而来的。
[5]这两个都是著名远洋航运公司。冠达邮轮创办于1840年,为全球首家推出环球航行的邮轮公司。白星航运曾打造著名的泰坦尼克号,该公司于1935年卖给了竞争对手冠达邮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