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花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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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红布即将罩住青花瓷罐的一瞬,冯婉如仿佛看到瓷罐温润的光泽暗淡了一下。好像人的眼眸眨动,刺目的红色就如眼里的血丝,闪过一种怨恨和冷漠。冯婉如手抖了一抖,但她并没有犹豫。她知道,她的胜败在此一举。

嫁到刘家,冯婉如很快便洞悉了刘家大院的复杂形势。她是个聪明的女人,而且,在武府的磨炼使她学会了镇静。前天晚上,她在被窝里轻柔地要求丈夫,为她买几丈红布回来,刘大夫愣了一下,目光在她脸上停顿片刻,但却被她不变的笑容给征服了。

红布很快买回来了。今天,冯婉如要求丫鬟秀梅不准放任何人进她的房间,即便是先生提前回家了,也不行。秀梅是从五岁进刘家大院的,但却在半个月之内成了冯婉如的死党。冯婉如关紧了房门,用红布蒙罩住屋里的每一件家具和用品,她要做一次转运。

在冯婉如的记忆中,她的母亲每年都要在一个适当时机做这个在小冯婉如看来莫名其妙的举动。用红布罩住所有东西,然后紧闭房门,禁止任何人出入和喧哗。没有人知道她在屋里做什么。冯婉如只记得每当夜幕降临,母亲走出房间的时候,她脸上都是一种疲惫和满足后的安详。她问过母亲,母亲只是简短地回答说是转运,说他们一家的命运每一年都要转一转。冯婉如当然不信,她以为命运是要自己掌握的,就像冯家庄村头小河里船夫手中的那支桨。母亲听了她的言语,只是宽容地笑笑,但直到今天,冯婉如才知道母亲的笑是怎样地深邃和无奈。

现在,她也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了。但她并不知道该做什么。母亲暴病猝死,没有给她留下只言片语,只有一片恋恋不舍的目光,在冯婉如的生命里永存。她茫然地看着满屋的红色,在八仙桌旁坐下,静听着自己的呼吸。窗外,有孩子的低语和轻笑,她听得出,是庆林和庆英。她不喜欢刘大夫的儿女们,不喜欢他们冷漠的眼神,不喜欢他们规矩的举止。他们在她的面前总是礼貌的,礼貌得等同于疏远。做好一个继母,于她来说,曾经是做梦也梦不到的课题。而现在,这课题横亘在她眼前,如同冰山。

还不止这些。刘大夫的三个弟弟和三个弟媳,向她投来的目光也都是冰冷的,是可以像锥子一样划破她的皮肤刺伤她的心的。更令她不寒而栗的是,那个满口之乎者也的四弟,目光里还有着一丝掩饰不住的色情。他看她的时候,分明是在用眼神剥她的衣服。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可怜的羔羊,落在饥饿的狼群之中,周边都是白森森的獠牙。

冯婉如站了起来。她告诉自己应该做点什么,尽管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做,但她知道她必须要去做。命运是什么,命运是自己的抗争。转运是一种形式和一种安慰,转运的最终目的,是给自己一种力量和希望。

她从首饰盒中取出了一支手枪。这是她来到刘家大院之后唯一没有给刘大夫看过的东西。它是她最后的隐私,是她最后的保障。在武司令的培养下,她早就熟练地掌握了它的使用方法。她轻轻地抚摸着它。它在满屋的红色弥漫中显出一种不真实的形状,柔和,小巧,温顺。她回到桌旁,开始小心翼翼地拆卸、擦拭。机油的味道钻进她的鼻孔,好闻,而且平稳了她的心。

命运的前前后后就在这一刻从冯婉如的心情中滑过了。她审问自己,也鼓励自己。武府的软玉温香像过往的梦,冯家庄的小桥流水是记忆的陈酿。她听见屋外秀梅在和庆英低语,她听得出是庆英要进来而秀梅在竭力阻止。庆英的语调有一种故意的快感,而秀梅则坚决并且带着几分惧怕。声音从窗缝钻进来,断断续续,却如蚂蚁般啮咬着她的心。

“这是我妈的房间,我要进……”

“就是你妈不让任何人进去的,就是老爷回来也不成。”

“她不是我妈!”

冯婉如笑了出来,笑得有几分心酸。庆英那不驯的语气使她想起了武府的六姨太肖美凤。肖美凤就总是这样的,骄傲,而且充满反抗意识,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她其实也确实是孩子,进武府时才十九岁。肖美凤现在在哪里呢?冯婉如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因为她觉得她能照顾好自己,就已经很不错了。她在心里反复背诵着自己的计划,同时给自己不时软弱下来的心增加勇气。她要去战斗了,她知道,刘家的战争将是复杂而又凶险的。

窗外的人还在争执。她心情便有些烦躁起来。她站起来,手里握着枪,不知道该做什么。在这一瞬间,她突然想明白了一个事情,她是想演好继母这个角色的,她也必须演好这个角色。她不希望自己和丈夫的儿女们产生巨大的不可调和的矛盾。她未来的生活,很大程度上是寄希望于这些生瓜蛋子的态度的。这刹那间的明朗让冯婉如的大脑混乱起来,已经在心中形成的策略动摇不已。“我能行吗?”她问自己,并在满屋的红色中迷失方向。

门就在这一刻被撞开了。刘庆英雄赳赳地站在门口。两个人的眼神在一瞬间碰撞了。冯婉如第一个反应是把手中的枪塞到了桌布下面。然后绽开微笑。刘庆英看着她,有着淡淡雀斑的脸上全是敌意。她今年十二岁了。十二岁的女孩儿正是满心叛逆的时候,何况现在又有了她以为的对手。她几乎是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和对方较劲的,但她不能不较劲,因为她的情绪要求她要和这个来当她母亲的女人为敌。

“你在干什么?”她问,声音故意压低。

她的问话让冯婉如突然想起自己是在干什么,想起母亲说过的关于转运的禁忌。现在,她正在进行的隆重仪式已经被破坏。她的笑容没有了,满屋红色的空气在此时也一下子凝固了起来。她盯着刘庆英,眼睛里喷出火苗。

刘庆英的目光掠过整个房子,她的神情先是惊异,接着,渐渐转为惧怕。她毕竟是个孩子,她的稚嫩在沉重的血色面前暴露无遗。她最后把目光转向冯婉如时,眸子里已经是一种彻头彻尾的畏惧了。

“你……是巫婆呀!你……”

冯婉如当然迅速捕捉到了继女眼中的变化。她压住心中的怒火,淡淡地说:“你出去吧。”

刘庆英愣愣地站着,似乎没听见冯婉如的话。冯婉如走到她面前,她便惊恐地向后退了一步。两个人的距离很近,也很远,远到仿佛隔着千山万水。冯婉如知道,她和她也许永远也迈不过这样的山水了,但是,她不能不善待这个孩子。

“我不是巫婆,我只是……你懂不懂?纪念什么事……你不应该进来的。”

刘庆英看来是想控制自己的情绪的,但她控制不了。她毕竟是个孩子,她完全处在了下风,她失败在这个不动声色的女人面前。她哭了,眼泪流出她的眼眶,在脸颊上印出两道痕迹。冯婉如的手伸出来,在女孩儿的肩膀上空停留了一下,终于还是放下了。女孩儿的肩膀因紧张而僵硬,她不想再在这僵硬上增加负担。

“你去吧,没事的。”

秀梅适时地进来了,把庆英领了出去。天色已经黯淡下来,对面老太太的房里已经点上了灯,一片昏黄的灯影印在院子的方砖地上,突出着地面的凹凸,就像人的心情。冯婉如缓缓坐下,浑身的紧张一下子松弛成了劳累。她在想,自己的这第一次转运是失败了还是胜利了?她想不清,也不想想清了,她知道,自己已经上路了,就没有回头。

她的手,在桌布下面摸住了那支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