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花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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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哈尔滨那所著名的大学门口出出入入的年轻人个个气宇轩昂面带矜持。冯婉如向门卫说自己要找动力系的冯建国。门卫问她是冯建国的什么人,她说是姐姐。二十分钟后,当那个叫冯建国的学生走出来的时候,远远地,她就从他的脸上看到了愠色,心不由得一紧。

当他们走在江边的时候,太阳正向江水里沉浸下去,波涛上晃着一片一片的金,仿佛从淬火的太阳上飞溅出的热情。冯建国却是冷冷的,第一句话就说:“我和刘家没关系了。”冯婉如淡然一笑,立刻把话堵了回去:“可你现在和冯家有关系,你姓冯。”

冯建国愣了。他看着面前的女人。这个女人变了,衣着不再华丽,只穿着普通的棉布制服,头发也没有烫过,直直地垂在耳边,像个在机关工作的女干部。而眉宇间的一点冷峻,却令他不敢正视。他知道,他亏欠这个女人的。而这种亏欠,想多了就是一种烦恼,烦恼得开始恨这个女人。就像面对为自己治疗过癞疮的医生,一想到她曾目睹过自己的溃烂,就恨不得掐死她。待在朝气蓬勃的校园里,冯建国只想远远地躲开这个女人和她身边的一切。甚至,也想躲开他的可能会伴随一生的新名字。

“你说,找我做什么。”年轻学生无可奈何地问。

“要钱。”冯婉如的回答简明扼要。

“我没有……我哪有钱。”冯建国要哭了,他蹲下来,闻着江水的腥味,觉得浑身无力。

冯婉如慢条斯理地开始述说。说你父亲现在只靠工资了,说你二叔进了戒毒所,说家已经分开过了。还说,你二弟庆生该考大学了,他一心想考到北京去……“家都这样了,还去什么北京。”冯建国脱口而出,愤愤地。冯婉如愣了一下,她想不到面前的孩子竟是这样说,怒气从心底涌起来,又被她压住了。

“我可不能这么说。”许久,她冷冷地说道。

他看着她,听出她话里的气愤。他知道她作为继母无可挑剔;相反,如果没有她,他也没有今天。可是,他就是和她亲热不起来,也没有什么感激的欲望。他也奇怪自己的冷酷,他觉得来自刘家大院的人似乎都有一股阴气,这股阴气和他生活着的美丽校园格格不入,但似乎已经深入他的骨髓。他回避相信这一点,但事实永远让他悲愤。

他们就这样一站一蹲,愣愣地看着慢慢暗淡的江水。

在西坠的晚霞里,冯婉如看出男孩的体格似乎比上大学之前强壮了许多。下巴上的胡须也粗了起来,在胡须与胡须的缝隙里,还隐约有着红红的“壮疙瘩”。他像个男人了。他大概刚刚打过篮球,身上的汗味在江风里一阵阵地荡漾,让她好像有些眩晕。她想,他要真是自己的弟弟,多好啊。

“庆国……”她低声地叫道。

他抖了一下:“我不叫……我是建国。”

“一样的。”她说,“咱们这个家,将来要靠你了。”

年轻的大学生好像叹了一口气,但在大起来的江风中,她没有听清。波浪拍着岸边的堤石,远处的小船摇摇晃晃地划过,像青年的心一样时隐时现沉浮不定。夜来了,黑暗中有人向着江水乱喊乱叫,在情绪低落的大学生听来,是狼似的苍凉,而在冯婉如耳里,却只是小猫狗的嬉戏。

“大城市真好,人都活得这么自在……”她说,“你放心,你读书的这几年,我只会来这一次的。现在,用乡下的话说,碾盘压手,我实在没办法。”

“你就没有积蓄吗?你原来……”大学生说。

像是锥子扎了心,冯婉如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年轻人的身影在她的眼前越来越模糊了。在夜色里,她仿佛没有办法捕捉到他的人,更不要说他的心。她却又看到武府的敞亮大门了,但是那门却好像漂浮在夜幕之上,像那江上的小船一样忽忽悠悠。武司令从来不是这样的,武司令只会给女人们钱。而从不问女人们钱是怎么花了。武司令每次从怀里掏出钞票的时候,脸上都笑嘻嘻的,像是很陶醉,很欣赏自己。而现在……冯婉如觉得心痛,心脏像被一只大手抓紧了,每一下跳动都是一次痛苦的挣扎。

“建国……”她喃喃地叫,声音颤抖着。

大学生似乎也知道自己的话有多莽撞,他不再作声,蹲着,像块石头似的一动不动。

冯婉如缓缓地转身,走了。没有目的,也没有方向。就沿着江水,那么磕磕绊绊地走下去。脚下的鹅卵石硌着她的脚心,一阵阵的痛沿着双腿游走上来,直钻到心里,像小蛇噬咬着她的心。当年的故事浮现在眼前了,像断了的电影,出现了,又消失,融化在黑夜里。当年,是她让厨师带刘庆国走的,厨师根本不是厨师,是她的亲哥。哥说:“你这样帮这个小子,将来会落下他的好吗?”哥是练武的,从小不爱读书,但心疼自己的妹妹。她说:“哥,将来的事我顾不上了,我只能顾现在。”哥长叹了一声,不再说什么,带孩子连夜回了冯家庄。从那时起,冯家多了个远房亲戚。冯建国考上大学时曾经在冯家长跪不起,他知道,冯家为他是担了风险的。

现在,他应该是忘记了。

冯婉如的眼泪在江风里被吹干了,脸上的泪痕只留下一种火辣辣的感觉,仿佛有盐粒在脸颊上腌渍着,又仿佛是命运的利爪在撕扯着她的皮肤。远处有黑黢黢的一团,似乎是树丛,在夜色里横亘,显露着一种阴郁。有人在远远地唱歌,不是中国语言,而冯婉如当然不知道那是俄语。歌声在江面上徘徊,断断续续,像冯婉如的心情一样茫然。她顺着歌声的方向走,仿佛在梦魇中。梦是易碎的,像家里的青花瓷,又像整个的家,需要小心翼翼地呵护。而歌声就是打碎梦的那只手,突然地高亢起来,让江面上的夜雾飘散了。

冯建国始终没有追上来。

当晚,冯婉如和秀梅就乘上了归程的火车。

在车站的站台上,冯婉如最后看了一眼这座城市。当然,车站的天棚已经使她不能窥见城市的完整风貌了,她只看到在天际边上暗淡的灯火和隐约的建筑剪影。这是一座冷漠的城市,这是一座伤心的城市。来到这里,她没有惊喜;离开这里,她也没有留恋。她把目光从城市低垂到自己风尘仆仆的脚上,看着陈旧的绣花布鞋上已经没有了鲜艳的花朵。她又想到她第一次进刘家大院时的场景了,仿佛昨日,又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

冯婉如在火车上没有睡觉,也没有说一句话。她阴沉着脸,死盯着窗外漆黑的原野。坐在她身后的秀梅担心地看着她,从车窗的反光里捕捉着她眼中的每一点火星。那火星和窗外闪过的灯火一样,一瞬即逝,却在亮起来的那一瞬间有一种仇恨的凛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