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蝴蝶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1

我刚刚进入不惑之年,却有一种被世人遗弃、生命枯萎的沮丧。早餐后,我站在旧金山十八层公寓的阳台上,望着太平洋上空淡远如烟的清秋的气息,突然决定回一趟函镇。当天夜里,我梦见自己披着层层云雾,潜入一片古老而隐秘的小树林,林子里根茎交错,虬枝盘桓,我和陆雪相拥相携,在松软的枯叶上耳鬓厮磨,缠绵不已。一缕阳光射过来,刺痛了我的双眼。赫然醒来,我发现整个身体,被血红的枣核碎末所覆盖。

两周后,我放下手头的一切,从美国西海岸飞抵北京。之后沿京广铁路线,在绿色的车厢里晃荡了大半天,于龙城车站转车时,我坐进十字街头的小吃店,很热烈地吞下一大碗羊肉烩面和两个油汪汪的火烧,而后登上长途汽车,继续西行。天擦黑时我下了车,犹犹豫豫地跨上一位老乡的摩的,一路兜着风,朝山上疾驶。灰突突的道路两旁,是起伏不定的褐色岩壁,透过壁孔望去,远处茂密的秋庄稼,在夕阳下闪着冷峻而离奇的光。

时隔多年,我终于回到了函镇。

函镇已风烛残年。沉寂,颓败,寥落。我站在一面碎石堆砌的山形墙下,迂回曲折地俯瞰谷底那条狭长的沟渠,心里的某个地方,蓦然下沉。两只羽毛丰满的山雀,翅膀一动不动地挂在空中,像两朵迷途的云,让我瞬间想起那个春夏之交。不知是一系列的巧合还是命中注定,事情沿着不可逆转的方向,一路狂奔,并在两个少女身上,升华为一幕触目惊心的悲剧。十八岁啊,还未来得及领略人生的种种风景,便已香消玉殒。

山里的清晨,空气薄而凉,却是爽洁的。我像个普通访客,悄无声息地徘徊在函镇的早上。没有人认得我,也没人对我感兴趣,这让我无比轻松,可以从容打量扑面而来的一切。天空像山道似的,充满了崎岖不平的灰褐色,我的内心,杂草丛生。借助一条隐蔽的石径,我绕到山谷间,寻寻觅觅寻寻,试图从记忆里,拼凑起那面支离破碎的镜子。一只家犬蹿出来,满腹心事地对着我狂吠,像是发泄对我的不满和愤懑。我收起脚步欲转身时,突见树荫下一块毫无规则的石头上,孤零零坐着一个人。

“不可能,真的不可能!”女人自言自语地说着,“我女儿看见菜叶里钻出的一条毛毛虫,都会吓得跳起来,她怎么会杀人呢,啊?”

这是一位头发纷乱的女人,阳光透过枝叶的罅隙,打在她悲戚的脸上,镀出一个个斑驳的光圈。她不停地交叉着满是青筋的十指,见了我,不住地摇晃着脑袋说:过中秋节了,我男人在院子里杀鸡,雪儿看见公鸡的脖子被扭得青紫,嗷的一声就跑下山去了。

这不是陆雪的母亲吗?隔着十六年光阴,我立刻认出了她。那年盛夏,我和陆雪在山上碰面,她也是坐在这块石头上,睥睨着我出神。听陆雪说,她妈患有偏头痛,因而太阳穴上常年贴着一枚草药的干叶。这会儿,女人定了定神儿,抓住一条龙舌兰吊绳,颤颤巍巍地要站起来。我慌忙走过去扶住了她。

女人一个激灵,随之漾起一丝笑意。像是认出了我!

那个时候,我还是一名初出茅庐的大学生,刚由西北冶金学院分配到函镇。我是那么踌躇满志,心高气傲,命运偏偏跟我开了个天大的玩笑,一下子把我丢在了黑乎乎的煤矿。在我眼里,函镇就像荒漠中的一个村落,小得可怜,闭塞得让人喘不过气来。陆雪的出现,像一块绿洲,让我在久待的焦躁中渐渐生动起来。我至今记得陆雪常穿的那条浅蓝色牛仔裤,和她那件透亮的白衬衫,像一株白色的鸢尾,透着清冽之气,凛然之香。假如当初,我不是执意要考研,而是甘心留在矿上,踏踏实实地与陆雪谈一场恋爱,让两颗寂寞的心相互安慰,顺理成章地走进婚姻,陆雪将为人妻,为人母,相夫教子,成为别人眼中羡慕的女人……而我,却没有给她这样的机会。

风打着呼哨从山巅吹过来,像一串悠长的叹息。山涧与沟壑之间的迷雾渐渐散去,蓝天绿野间,陆雪仿佛一如既往地穿着她那条蓝色牛仔裤、白衬衫,冷冷地向我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