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克里夫
或许是由于技术原理不同，相较起马修前世居住的世界，这个世界的工业品总是看起来极为笨拙。
就拿工厂里的吊灯来说，一般人想要提升电灯的亮度和辐射范围，往往会从材料和结构下手，尽可能在能耗不变的前提下达成愿望。
西瑞尔的工程师们则喜欢简单直接的解决办法——把灯泡做得更大，把灯丝做得更粗，把电压做得更高。
于是到了实际应用时，这些为生产线提供照明的灯泡变成了比人还长不少的巨型怪物。
这样的巨物从天而降，对被不幸砸中的人而言绝对是灭顶之灾。
马修就很不巧地见证了类似的事故。
半截密布裂痕的灯泡躺在地面上，它消失的下半身变成无数碎渣散落四处。
一张勉强看得出是人形的东西铺在碎渣底下，令好些心理承受能力欠缺的警员直犯恶心。
事实证明，那身奇怪的皮肤并不是什么都能滑走。当袭来物体重到一定程度时，他照样会像普通人一样受到伤害。
导演这幕惨剧的马修站在一旁，内心却没有多少身为战胜者的爽快。
这一切发生得太突兀，原先还在正常对话人忽然浑身着火，转眼间变成了没有理智的野兽。
事情原本可以结束得更漂亮的。
“有没有兴趣多领一份工资？”布莱克警长走到马修身边，顺手将一只纸喇叭递给后者。
“是三份，除了谈判专家以外，警局还应该聘请我当吉祥物。”
马修夸张的仰起头，就在他的头顶上，一节被锈斑覆盖的钢索正来回摆动。
“感谢命运女神，要不是她掐准时间扭断钢索，我没准已经先在座各位一步离开了。
“更得感谢工厂的经理，要是他经常派人检查设备，今天就不会有电灯掉下来了。”
当然不能把电灯的掉落归咎于锈蚀术，纵然这的确是事件的真相。
为了自己的生命安全着想，身为恶魔巫师的马修只能声称是好运站在了自己这一边。
“运气也是能力的一部分。”布莱克重重拍了下马修的肩膀。“我越来越觉得你小子是个人才了，我以前怎么发看出来呢？”
因为我以前还没穿越过来。马修腹诽道。
“因为我以前跟随您的时间还不够长。”马修嘴上说道。
“好小伙，我突然发现当巡警已经不足以展现你的能力了，我回头想想该把你调去什么岗位。”
“一切听从长官安排。”
布莱克呵呵一笑。
“既然这样，要不要再多听我一句话？”
不等马修回答，他继续道：
“出了这间厂房后，把你今天对人质的所有指控都忘掉。
“劫匪是自己要犯罪的，没有人逼迫他走这一步。”
“他是个巫师？”
马修竖起大拇指，指了指被掐得晕过去的人质。危险解除后，等候已久的医护人员们终于将后者抬上担架。
如今的西瑞尔帝国明面上并不强调等级。
实际上，经过数千年演化，贵族早已从特权阶级变成了荣誉头衔，并不与权力和财富直接相关。
据土封爵的旧贵族们早早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里，现在声名鼎盛的，是自誉为实业家、银行家的新贵族。
同样的，从原则上来说，巫师并不直接因掌控威力而高人一等，他们享有的权利于普通人别无二致。
但也仅仅是从原则上来说。
随着力量增长，巫师们会变得越来越不像人类，生命层次的不同决定了他们定然凌驾于普通人之上。
就像强健的猛虎必然有能力对猫咪生杀予夺。
即使不谈暴力，这些拥有更长寿命、更高智力、更多经验的怪物也必将在社会体系中占据高位。
有时他们是部长、有时他们是专员、有时他们是将军。
用不着亲自出手，只需动动嘴皮子就有权力为他们包办一切。
严苛的法律时常在他们身上失效，因为巫师们有的是办法掩盖犯罪痕迹。
巫师即暴力。
暴力即权力。
这个定律在绝大部分时候是准确无误的，少数时候会在某些个体身上出现意外。
比如克拉克·肯特，明明有二级巫师学徒的实力，如今竟然只是一个小小的稽查队队长。
马修觉得克拉克大概率是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这才沦落到被“流放”维德尔市的下场。
话说回来。
假如那名半死不活的人质真是巫师，那么今天在场的人到回家后，就得用心把耳朵里里外外个洗干净了。
“不仅仅是巫师。”布莱克警长肯定了下属的猜想，“他叫克里夫·杰克曼，是辛德医药研究所的研究员，住在上城区的人物。”
“上城区的老爷怎么会到我们这儿来？况且他不是巫师吗？怎么会被人像拎条狗一样拎着到处跑？”
上下城区本来就是用来分割平民和老爷的，没道理老爷们主动跑来这儿受罪。
“我知道的不比你多。”布莱克苦恼地扶着额头，“还有，为了你的前途考虑，别再用那种带有侮辱性的比喻了。”
“遵命，长官。”马修懒洋洋地答应道。
虽然几分钟前他还在高呼着什么公道、正义，但那都是为打动劫匪而临时编造的话术。
从现实的角度来说，他很清楚自己没有维护公理的能力，特别是在这个就是有人比别人高级的世界。
若说他心底尚且埋藏着名为公义的种子，那也还没到生根发芽的时候，至少此时此刻绝对不行。
现在他该做的是好好活下去，争取早日成为一名一级巫师学徒。
“好了，这里没你事了，回家睡觉去吧。后天来我办公室一趟，我给你新的任命状。”
发生在工厂里的挟持案终于以布莱克警长的一句话为标志宣告结束。
本就累得不行的马修也乐得提早下班，朝同事们一一告别后，就叼着还剩半截的雪茄走出了车间。
不过他并没有回家，而是在外面兜兜转转了小半天，待到入夜后又走进了警局。
他的目标是位于警局地下的停尸间，按照惯常流程，死亡的嫌犯和受害者会被安置在那里，静候法医对它进行解剖。
发现光头劫匪的皮肤能防弹后，马修就对它产生了无比浓厚的兴趣。
谁不希望自己也能防弹呢？
要是能取得一块劫匪的皮肤碎片，他就可以据此展开研究，没准能推导出对应的制作方法。
其实身为一名非学院出身的巫师，也就是俗称的野生巫师，马修当下没有任何研究能力，但他愿意找渠道学习。
踏踏踏。
轻微的回音在警局里荡漾，马修踩着单调的节奏，一步步沿着楼梯朝下方走去。
楼梯的尽头有一张桌子，负责看守停尸间的老太太坐在后面。
说坐其实不太准确，因为老太太此时双目紧闭，鼻子里还不时传来断断续续的喊声，任谁也看得出这是睡着了。
这个时代的娱乐手段极为欠缺，人们只有报纸和杂志可看。
再加上晚上长久没有人路过，看守人无聊得睡着是常事。
马修尽可能放轻步子，小心翼翼地绕过老太太，一抽身溜进停尸间里。
房间的三面墙壁都被停尸柜占满，刺骨的寒意沿着金属柜子的缝隙向外蔓延，令初入此地的马修打心底里感到冰凉。
他很快将尸体、死亡等意象带来心理暗示从脑子里驱逐出去，着手一个个拉开这些盛放着尸体的大盒子。
没过多久他就从里面找到了想要的尸体。
本属于光头劫匪的碎肉在“抽屉”里，分散成一块块的摸样看起来很不安详。
马修先是仔细看了看它们，然后伸手从中拿起一块。
一入手他就感觉到了异常。
那并不是对应任何血肉的触感，给人的感觉其实更近似于果冻。
“这东西根本不是人身上能长出来的，那他是什么东西？”
怀着这个疑问，马修继续在“抽屉”里翻找。
于是他找出了野猪的心脏、猿猴的筋腱、形似大脑的金属，还有更多没有见过的器官，可就是没有一样是属于人类的。
这具尸体的主人根本就不是天然存在于世的生物，而是被人通过巫术手段强行捏造出来的成果。
合成兽。
一个名词从他的记忆之海里浮现。
这是一门与搓火球同样古老的技艺。
当凡人们感叹熊罴力大无穷，花豹敏捷过人、鹰隼目光卓越的时候。
巫师们想的则是：
假如把熊的胳膊、豹的身体、鹰的眼睛组合起来，是否能创造出兼具三者优点的战兽？
最初的合成兽由此诞生。
随着技术发展，逐渐有思维活络的巫师将金属造物融合进合成兽中，形成半生物半机械的奇怪物种。
到了近代，甚至有人完全摒弃脆弱的血肉，转用坚实可靠的杠杆和齿轮。
照此构成的东西与其说是合成兽，不如叫机器人还要贴切些。
马修有些猜到光头劫匪，不，合成兽为什么痛恨巫师克里夫了。
如果克里夫就是制造出它的人，那么作为一个注定扭曲且畸形的造物，想要杀死让它受苦的人也是可以理解的。
前提是这个猜测符合事实。
“纠结它的出身不是我该做的事情，我只是个小巡警，来这里只是为了拿一一块皮肤走。”
再次想起溜进来的最初目的，马修不再把时间花在推理和勘察上，转而从“抽屉”里摸走自己想要的东西。
与计划中不同的是，除去皮肤外，他还顺带从每个器官上扣下了一小块。
这些东西未必不能当做研究材料用。
正当马修将取下来的东西统统收进口袋时，外面忽然传来一串脚步声。
察觉到情况有变的他立即合上停尸柜，背起手，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在停尸间里来回踱步。
咔嚓。
门把手被扭动，木门继而推开，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出现在门口。
那人一露面就扫视起停尸间内部，似乎在寻找某件特定的物品。
“您怎么来这里了？”
“巡警？你怎么在这里？”
两道声音先后响起。
一个是站在设备上大呼小叫的巡警，一个是被劫匪掐得差点没命的人质。
双方都对彼此影响深刻，故而一见面就认出了对方。
马修深知这事没法解释，他总不能说自己是来偷零件的，于是抢先开口道：
“处理些杂事，您知道的，巡警的工作多得数不完。
“我对您今早的遭遇深感同情，不过从气色看您似乎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巫师的体质真是令人羡慕啊。
“差点忘记了，您今晚来这里是有什么需要吗？如果有的话请尽管对我说。”
克里夫被巡警的话堵在了门口，他还想问为什么有人大半夜待在停尸间里呢。
结果话还没问出口，一个个音节就以极快的速度出现在停尸间里，为了消化这些词语，他不得不将大部分心神用在耳朵上。
以至于被抢先拿住了话头。
克里夫只得强行扯动脸皮，做出一个比哭好看不到哪里去的笑容。
身为研究人员的他很少与人交流，很难装出与内心不符的表情。
“知道我的身份就好。
“根据《巫术研究保障法》，我身为一级巫师学徒，每个月都有权得到一具罪犯的尸体作为实验材料。”
“我今晚是来拿尸体的。”他补充道，“我这个月的配额还没有使用。”
《巫术研究保障法》，又一部具有巫师社会特色的法律。
马修正巧研读过这部法律，所以知道对方的诉求漏洞百出。
现在摆在他面前的问题是，要不要阻拦克里夫拿尸体？
结果自然是否认的。
不管克里夫到底在想什么，得罪这位上城区的老爷无论如何称不上明智。
与这位巫师正面发生冲突更不是正常人该做的事。
况且他先声夺人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避免对方追问自己出现在这里的理由，从而导致偷拿东西的行为暴露。
既然一切都在朝着利于自己的方向发展，那就没理由纠缠下去。
“哦~我明白您的意思。”马修装作崇拜地感叹道，“需要我搭把手吗？比如说挑选一具健康完整的尸体？”
“不需要，你走就行了，我自己会挑。”克里夫嫌弃地挥挥手。
马修闻言立即溜出停尸间。
负责看门的老太太依旧在睡觉，下城区的管理就这样，有就足够了，不能要求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