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
我仿佛好久没再见过宋耀阳了。
我想摸摸他的脸,可是我的手像一阵烟,还没碰到他便散了。
“陆语风的家属,过来办一下手续!”殡仪馆工作人员从办公室探出头来,他踉踉跄跄的转过身去。
我叫陆语风。
宋耀阳是我搬到C城之后认识的。
在公司的迎新会上,他穿着白色休闲衬衣,搭配深色牛仔裤,双手插在裤兜里,正跟旁边的人说着什么。
我在C城这家行业龙头企业工作,宋耀阳是校招进来的应届毕业生。
每年校招后都有例行的迎新晚会,地点是公司的露天会场。都是年轻人,没有领导的参与。彼此都是初识,都有着探究彼此的好奇。
节目很老套,先玩一个击鼓传花,花停在谁手里,谁就要自我介绍,再表演个节目。
第一次音乐结束,花停在一个女同事手里,她唱了一首昆曲,声音拉得长长的,嗓音略略沙哑,婉转悠长,低回不已。
心中的伤怀转瞬即逝,如同淡淡的影子,碰到光便消散了,我清了清嗓子。
第二次便落在了宋耀阳的手里,他一同校招进来的同学便起哄,让他找一个女生合唱《敖包相会》,他微笑着环顾四周,等待回应,结果谁也不会。
这首歌我是会的,但我并不想在众目睽睽下和他对唱,唱给这些不相干的人听。
见没有人会唱,宋耀阳便拿起一旁的吉他,自弹自唱了起来。
难以忘记,初次见你,一双迷人的眼睛,
在我脑海,你的身影,挥散不去。
握你双手感觉你的温柔,真的有点透不过气,
你的天真,我想珍惜,看到你受委屈我会伤心。
夜风止,万籁寂,只有宋耀阳深情的歌声,和着吉他,回响在如水似纱的月光中。
他的工作能力也是极强的,头脑聪明,踏实肯干,连工位也总是干干净净的,带他的领导都说他是一个好苗子。
我和他的工作时常会有一些交接,他不敢直视我,每次说话也总是说着说着就不由自主地笑起来。他是刚刚踏入社会的大男孩,干净得仿佛清晨荷叶上的露珠。
直到有一次,公司大楼的电梯满员,我不耐心等,转身进了楼梯间,宋耀阳迟疑了一下,也跟了上来。
楼梯间没有人,我和他一前一后的走着,谁都没有说话。
突然,他快步走上来,拦住了我即将开门的手。
语风,我喜欢你。
他的眼睛清澈明亮,二十多岁的年纪,青春正好。
而我,我的前半生却仿佛早已结束了。
2
我出生在南方的一个沿海小镇,记忆里的故乡,每年夏季都会刮起台风。
外公外婆去世得早,认识我妈的人都说,叶珍珍生得娇俏,可惜命不好。
我爸爸陆朝阳,是厂子里的业务骨干,他相貌英俊,性格开朗,镇上的很多姑娘都喜欢他。
但他只喜欢我妈妈,妈妈虽然生得美,但是奶奶说她面相不好,是个福薄的,命里带煞,会克至亲,坚决不同意他们的婚事。
我爸不顾家人的反对,带着我妈搬到临镇结了婚。
因与父母断了经济来往,一切都要重新置办,加上我的到来,使并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
但好在我爸手很巧,不仅工厂里的活干得得心应手,还会修理各种电器补贴家用。
赚到了钱,他就会给我买各种好吃的,小玩意儿。
生活虽然捉襟见肘,但又平淡幸福。
他是那么温柔乐观的人,他总是说,只要我们一家人在一起,日子一定会越过越好。
“我会努力多赚钱,给我的乖囡囡买好多的漂亮衣服。”他俯下身微笑着捏捏我的脸。
然而——幸福在那个夏日戛然而止,他的几个朋友慌慌张张地跑到家里,纷杂的脚边声惊起了午后弄堂里静谧的风,他们说,陆朝阳死了。
我爸是跟朋友打赌死的。
当时他们在河里游泳,中途坐在大桥上休息,他的朋友阿信说,谁若是敢从这个大桥上跳下去,他就给谁五十块钱。
他心动了。五十块钱,相当于他两个月的工资。
他从小在海边长大,水性极好。
他笑眯眯的说,说好五十块钱,可不能反悔,我今晚就去百货商店,给珍珍和语风买新裙子。
珍珍那么美,都没有几件像样的衣服。
他跳下去了。
3
葬礼上,我奶奶疯了一样,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薅着我妈的头发,一把将她拖到我爸遗像前面,死命地把她的头摁到地上,让她磕头。
“你就是个丧门星!可怜我家朝阳,那么好的一个孩子,就毁在你手上了!”
“我家朝阳从小在水边长大,水性那么好,你这个扫把星,早早克死爹妈不说,又克死了我儿子!!”
奶奶嚎啕大哭,瘫坐在地,一只手使劲地捶打着胸口,众人慌忙去扶她。
妈妈的脸被摁到了泥里,她跪在那儿木然地流着泪,任凭奶奶爷爷拿东西砸向她,用一切恶毒的话咒骂她,她都一声不吭,像是个断了线的提线木偶。
年幼的我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可是生活总还要继续。
我妈带着我搬了家。失去了家里的经济支柱,她一个女人被迫着撑起这片天。
爸爸生前的好友阿信,许是因为愧疚吧,时常来我家,每次来都会带来肉、鸡蛋和各种新鲜水果。我妈却对他很冷淡,他便坐在椅子上讪讪地搓着手,跟年幼的我闲聊。
我还是很高兴的,因为只有他来了,我才有机会吃到各种新鲜水果和零食。我妈一个女人家,做不了重活,又没有技术,只能去给厂子看仓库,那点微薄的收入,只够我们温饱。
阿信来的那样的频繁,总会有这样那样的机会遇上我一个人在家,他看上去那么高大,微笑着抱起小小的我放到腿上,抚摸着我的头发和后背。
他的手干燥而温暖,宽大而有力,准确地攫取了我。
我想起了我的爸爸,那么温柔的爸爸,总是用宽大温暖的掌心摸着我的头,会变戏法一般地从背后拿出糖来哄我高兴。
只是自从他去世以来,妈妈的魂儿仿佛也跟着一起去了,她开始变得坚韧,像是一颗顽强撑开枝桠的树,遮蔽住生活的风风雨雨,可是她再也不会对我笑,而是变得像一具行尸走肉,只是麻木地重复着每一天,对我的一切再无关心。
关心我的人只剩下阿信了吧,他会对我笑,会温柔地抚摸我,会带来我喜欢吃的水果。
虽然他也是一个那么普通且逐渐老去的男人,但是他说他会对我好,会替我爸爸好好照顾我。
3
我十八岁的时候,终于东窗事发。
那一天,中途回家取东西的妈妈,撞破了在床上衣衫不整的我和阿信。
她如同一只暴起的母兽,发疯似的冲上来厮打,我裸着身子替阿信挡住我妈打过来的手,他匆忙地套上衣服夺门而逃。
我妈跌坐在地上,嘴巴长得大大的,手直直地指着我,泪水长长短短地流了一脸,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是在我爸葬礼后,我第一次见到她哭。
我被反锁了起来,无论我如何哀求,如何呼号都没用,每天的食物也只是在我睡着之后才悄悄的端进来。
在我被关起来的第四天下午,我做了个梦。
我梦见我逃出去了,我要去找阿信,和他一起离开。
可是我妈追来了,她扯住我的头发,当街和我扭打在一起,挣扎中我发现阿信就站在围观的人群里,表情冷淡,我忍不住大声喊他的名字,他也不应,仿佛一切与他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