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辜”的共犯

刘春晓

法律知识点：共同犯罪中的“概括故意”

一天傍晚，正值下班高峰期，我国南方某城市的一家工厂门口人来人往。突然，路人看到两个男人争吵起来，随后扭打在了一起。紧接着，其中一人掏出随身携带的尖刀，连刺对方数刀。被刺的人倒地不起，刺人者顿时吓傻了，也瘫坐在地。路人见状，赶紧报了警。救护车到场时，医务人员确认伤者已经失血过多，当场死亡。刺人者被警方带到派出所讯问。

案件发生时，不远处的人群中站着一个人，默默目睹了这一切。他就是本案的主人公周海峰，正是眼前这一起凶杀案件，彻底改变了他的命运。

那两个人为何打架？光天化日之下刺死人该当何罪？路人们的猜测和唏嘘，不断灌入周海峰耳中，回过神后，一脸煞白的周海峰离开了现场。回到家，周海峰坐立不安，诚惶诚恐。但接连两天的平静让他渐渐放下心来，然而就在这个时候，警察却找上门来。另外两个人打架斗殴出了人命，警察找周海峰做什么？周海峰目睹了案件经过后，为什么会坐立不安？他与工厂门口发生的一切有什么关系？

周海峰25岁，他和女友感情很好，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两人都在出事的那家工厂上班。说起周海峰这个人，大家都说他爱思考，脑子转得快，工作能力强，领导们也都很喜欢他。同事们都认为，这次工厂内部选拔年轻干部，周海峰机会很大。周海峰心里也这么想。因此，他准备升职了就向女友求婚，来个升职、结婚双喜临门。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原本十拿九稳的升职竟然泡汤了。原来，周海峰工作能力强，性格活泼，领导对周海峰的印象总体上是满意的。但周海峰有个坏毛病，私下经常爱对他人评头论足，喜欢拿别人说笑开涮，日子一长，大家难免心生不满。但碍于领导对周海峰的器重，大家敢怒不敢言。按理说，领导都发过话了，周海峰升职本该十拿九稳，可让人没想到的是，在工厂的年会上，周海峰硬生生把自己升职的机会弄丢了。

人在喝了酒的情况下，容易说话不过脑子，更何况，周海峰平时就是个嘴上不饶人的主儿。在年会上，大家聊着聊着，话题就扯到了一位领导身上。这位领导名叫王鹏，各方面都挺优秀的，唯一的缺点就是年纪不大就谢顶了。听着大家谈论王鹏，周海峰评头论足的老毛病又犯了。他先是说人家：“年纪轻轻就谢了顶，这以后找对象都是问题，不过现在植发技术先进，花点儿钱也不是不可以解决……”说到兴起，还调侃人家，“早早就谢顶了，这不是‘早谢’吗？”大家听了都忍不住跟着笑起来。

正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本来周海峰只是酒后胡说几句，但没想到这边年会刚结束，那边就有人把话添油加醋地传到了王鹏耳中。王鹏听后气坏了。周海峰知道后暗恨自己，怎么就没管住这张嘴呢？这下好了，得罪领导了吧。事情到这里并没有结束。周海峰也没想到，自己的胡言乱语，还在关键时候坑了自己。

年会结束后没多久，升职的候选人就定下来了，最终的升职人选，以几个领导的投票为准。看到投票领导的名单时，周海峰心里“咯噔”一下：完了，自己得罪的王鹏，这次也有投票权。本来心里就七上八下，到了投票的时候，让周海峰更加忐忑不安的事情发生了。看了投票顺序，周海峰当下就觉得嘴里发苦、心里发毛。王鹏是最后一个投票的，也正是这最后一票，直接决定了周海峰能不能升职。

果然，情况在周海峰的意料之中，王鹏最后没有将票投给他。不仅如此，王鹏还当着大家的面，让周海峰感受了一把当众被人评头论足的滋味。王鹏当着大伙的面对周海峰说：“你这人工作能力确实不错，但为人浮躁，爱夸夸其谈，做事急中不带稳，需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周海峰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但看着眼前的形势，他也不敢再说什么。

前面说到，周海峰为人活泼又管不住嘴，因此升职一事还没定，就被他嚷嚷得人尽皆知。结果他不但没升职，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被批评，经过大家的添油加醋，不到两天，周海峰就成了工厂里的饭后谈资。对此，周海峰心里很是窝火，但想到厂里给的待遇和工资，他又舍不得走，只好憋屈地在工厂里继续上班。

升职失败成了定局，同事们的议论也让周海峰很郁闷。可让周海峰没想到的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升职失利仅是自己走霉运的开始。没过几天，周海峰的女友就跟他提出了分手，并且很快就离开了工厂。

原来，女友之前一直觉得周海峰是潜力股，愿意跟他一起打拼。这次这么好的升职机会，原本女友以为是周海峰命运的转折点，等他条件好了以后，可以直接向自己的父母提结婚。可没想到，就因为周海峰管不住自己的嘴，酒后失言，痛失大好前程。女友觉得周海峰就是扶不起的阿斗，跟着他也不会有美好的未来，所以提出分手。

得知这一切后，周海峰很失望，也很痛苦。可他转念一想，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王鹏。此时的周海峰不从自身出发反思，反而偏执地将升职落空、女友离开都归咎于领导王鹏。周海峰恨透了王鹏，心想，一定要报复王鹏。

可说起报复，怎么做才好呢？都在一个单位，人家又是领导，想要报复，谈何容易？经过一番思索之后，周海峰觉得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暂时先这么待着，静静等待机会。说来也巧，正在周海峰苦于找不到机会的时候，机会来了。

一天晚上，周海峰突然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里的人自称刚子，说是周海峰的老乡。一开始，周海峰并没有想起对方是谁，在对方的提示下才想起来，这人是他在一次老乡聚会上认识的。当时，两个人对彼此印象不错，所以这次两人简单寒暄了几句后，刚子就向周海峰打听他所在的工厂是不是有个叫王鹏的男子。听这个语气，周海峰立刻感觉刚子这么着急找王鹏，里面肯定有事。周海峰心里暗想，刚子和王鹏既没有业务往来，也不是亲戚同乡，加上这打听的口吻，恐怕是要找王鹏麻烦的。

果然不出周海峰所料，刚子找王鹏，就是想来教训他的。那么，刚子为何要教训王鹏呢？他俩之间有何恩怨？

原来，刚子有个漂亮的女朋友，两人感情很好。但同居一段时间后，女友发现刚子虽然长相高大，风趣幽默，但整日游手好闲，打架滋事，也没有稳定的工作，有时甚至还要自己拿钱回来补贴生活。渐渐地，女友对刚子的感情冷淡下来，想跟刚子分手。恰巧这时，刚子的女朋友在一次聚会上认识了王鹏。王鹏英俊帅气，成熟稳重，又有高收入，刚子的女朋友对王鹏很有好感。而王鹏见刚子的女朋友长得漂亮，也对她一见倾心，随即展开了猛烈的爱情攻势。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都是正常的。如果刚子的女友一开始就跟王鹏说明白，自己已经有同居男友了，也就没什么大事了。但问题在于刚子的女友偏偏对王鹏态度暧昧，两人互动又频繁，一来二去，这件事情就被刚子发现了。刚子心想，我刚子的女人你也敢动，必须得给你点儿颜色看看。于是，刚子偷偷记下王鹏的微信，然后添加了他，警告王鹏离自己的女友远一点儿。两人话不投机，在微信上展开了骂战，互不相让。刚子后来在微信上警告王鹏，等着挨收拾就行了。

刚子嘴里说要教训王鹏，可问题是他并不认识王鹏，要给人一个教训，总要先找到人才行啊。后来经过打听，刚子才知道王鹏在某工厂上班。一听工厂名字，刚子并不陌生，这个厂子在当地还是很有名的。可工厂门口都有保安，外人根本进不去。如果等着王鹏自己出来，又怕人多认错了，那可就闹笑话了。所以，必须找个认识王鹏的人帮忙指认一下才行。想到这里，刚子突然想起自己的老乡周海峰就在这个工厂上班，于是就拨通了周海峰的电话。

听完刚子的介绍，周海峰心想，如果当初不是王鹏添堵，自己升职的事情就不会泡汤，女友也不会离开自己。现在有个机会教训王鹏，为自己出口气，还不用自己动手，周海峰心里有点激动。他心想，动手的也不是自己，就算出了事也追究不到自己身上，怎么能错过这个好机会呢？想到这里，周海峰心里一阵窃喜，爽快地答应了“帮忙”。

两人约定第二天下午，刚子提前到工厂门口等着，周海峰下班先出来，然后帮刚子指认王鹏。第二天，刚子早早地来到了工厂门口。下班时间一到，工人们成群结队地走出工厂。周海峰早早地就走到了门口，等到王鹏出来的时候，周海峰迅速向等候在门口的刚子指认了王鹏。刚子看了后，也指向王鹏。周海峰点头确认，然后就快速闪到了马路对面。此时的王鹏还不知情，他像平常一样安静地走在人群中，突然一个人蹿出来将他拦下。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等候已久的刚子。刚子先是和王鹏发生了言语上的冲突，路人看到有人争执，下意识地和他们保持了距离。随后，争执中的两人扭打在一起。扭打中，刚子突然抽出身上的匕首连刺王鹏数刀，王鹏倒在了血泊中。

看到王鹏被刺，人群中的周海峰也愣住了，事情的发展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料。他原本以为刚子最多也就是揍王鹏一顿，解解气也就算了。他万万没想到，刚子一言不合就抽刀，直接放倒了王鹏。看到王鹏倒在血泊中，周海峰心里波澜起伏，想要上去扶起他。可这个时候的他，根本不敢站出来。在挣扎犹豫中，他看到有人叫了救护车，并且报了警。为了不被牵连，他快速离开了现场。

回到家里，周海峰犹如惊弓之鸟，心惊肉跳的。后来，得知王鹏因失血过多而死时，周海峰心里更慌了，他很害怕警方找到自己。毕竟，刚子之所以能够认出王鹏，就是因为他的指认。但冷静下来后，他又不断地自我安慰。周海峰觉得，就算警方找到自己，他也不需要负责，因为他觉得自己也不过是个路人，帮忙指认了下人，没什么大不了的。毕竟，人又不是他杀的，而且他也不知道刚子说的来教训王鹏就是来杀人。然而，事情真如周海峰所想得那么简单吗？

警方经过现场侦查和取证，行凶者刚子很快就被抓捕归案了。随着案件侦查的深入，警方判定案件是由于当事人网上对骂，从而发展成线下寻仇的纠纷。然而，让警方不解的是，根据警方所掌握的证据，案发前两人的生活并无任何交集。刚子不满王鹏对自己的女友示爱，与王鹏交涉时，王鹏所使用的微信号中没有任何个人照片。刚子是怎么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眼就找到王鹏的呢？

要知道，从两人网上对骂到发生命案，不过几十个小时，双方此前完全没有见过面，而工厂的下班高峰期，走出工人多达上千，刚子是如何认出王鹏并精准实施报复的呢？面对警方的讯问，刚子始终闭口不言。为此，警方继续对案件进行调查。

命案发生后，警方第一时间调取了工厂门口的监控。起初，警方在对事发当天的监控录像进行筛选时，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出于对案件负责的态度，警方决定重新查看监控录像。经过对监控录像的再次分析查看，警方发现，案发前，刚子早早赶到了工厂门口，和厂里出来的一个人握手交流了几分钟。重要的是，监控录像显示，画面里的这个人，似乎有指认王鹏的动作。

警方当机立断提审刚子，在证据面前，刚子终于松口，说就是视频中的男子，为他的报复行为提供了帮助。警方的疑惑终于被解开，案件中隐藏的细节终于浮出水面。刚子的口供指出，为他的报复行为提供指认的人是他的同乡——周海峰。

经过再次审讯，刚子向警方明确表示，案发前，他联系上了周海峰。对于自己的行动，周海峰是知情的，正是因为有周海峰的指认，他才能够在这么多人中第一时间认出王鹏，并行凶报复。根据刚子的口供，警方依法对周海峰进行了传唤。

被传唤到案后，周海峰先是否认了自己的指认行为，在警方的证据面前，他最终承认是自己帮助刚子指认了王鹏。随着警方对案件的层层侦破，在一系列证据面前，真相得以浮出水面。公诉机关最终以故意杀人罪，对刚子、周海峰提起了公诉。

法庭上，公诉机关指控周海峰是刚子故意杀人罪的共犯，面对公诉机关的指控，周海峰拒不认罪。周海峰辩称，自己事先并不知道刚子要伤害王鹏。他坚称，作为同乡，自己只是帮忙认了下人，“就跟别人问路一样，我只是指了个路。何况人也不是我杀的，凶器也不是我提供的，人也不是我指使的，跟我没关系啊！”难道就因为自己在人群中多指了一下，就要被认定为杀人犯？这对自己也太不公平了吧。有鉴于此，周海峰坚持要求法院判决他无罪。

周海峰到底是不是这起杀人案件的共犯呢？认定周海峰犯故意杀人罪的主观故意的证据是否充分？

这就涉及一个法律知识点：共同犯罪中的概括故意。

概括的犯罪故意是指，当事人对于事情的具体内容并不明确，但明知自己的行为会发生危害社会的结果，而希望或者放任结果发生的心理态度。比如，有人在自家门前的路上挖了个大坑，明明知道有人路过会掉下去，却不设置警示标志或者进行有效阻拦，这就是概括的犯罪故意。本案中，周海峰可以辩解说自己不知道刚子要杀人，但当刚子在电话里明确提出自己找王鹏的目的是要“教训”他，而且在厂门口时，周海峰作为成年人，足以判断刚子来者不善，也足以判断刚子接下来的举动必将给王鹏带来威胁，甚至伤害。在这样的前提下，周海峰依然为刚子做了指认。正是因为这非常关键和致命的指认，导致刚子与王鹏两人相遇，随之产生冲突，最终两人发生打斗，造成王鹏死亡的结果。

从接到刚子的电话，到现场指认王鹏，再到刚子和王鹏打斗，最后王鹏被刺，整个案件发生过程中，周海峰不止一次有机会制止刚子减少对王鹏的伤害，或者挽救王鹏的生命，但周海峰并没有在任何环节站出来。由此我们可以推断，周海峰对王鹏的伤亡是持放任态度的。

最终法院认为，被告人周海峰，在明知被告人刚子意图时，却依然为其提供指认。双方打斗过程中，被告人周海峰一直在场，也没有任何制止的行为。因此，法院认定，被告人周海峰为故意杀人罪的共犯。鉴于其属于从属帮助的地位，认定其为从犯。最终法院以故意杀人罪，判处刚子无期徒刑，判处周海峰有期徒刑五年。

周海峰因为一次看似“顺水推舟”的指认，让自己付出了沉重的代价。这件事情，看似是刚子“连累”了周海峰，但回想一下事情的经过，我们就会发现，周海峰也不完全值得同情，他的“不幸”并非别人造成的，而是他亲手将自己推入了这个境地。如果他跟王鹏之间没有矛盾，刚子找来的时候，也许他就会做出另一种选择。他对王鹏心存不满，无非是觉得在升职一事上，王鹏公报私仇，害得他不仅丢了升职机会、沦为大家的笑柄，还被女友抛弃。暂且不说王鹏是不是故意为之，如果一开始周海峰没有对王鹏评头论足，如果两人没有矛盾，即使王鹏那一票不投给他，遇到同样的选择，周海峰还会为刚子指认吗？由此推测，这一切的源头，还是在周海峰的为人上。本案告诉我们，在生活中要保持警惕，不是什么“忙”都能帮的，如果因为我们的行为，给他人带来了伤害或损失，我们是要承担责任，甚至付出代价的。除此之外，我们也要时刻提醒自己，管好自己，尊重他人，不要随便议论别人。自我约束，可以让我们避免很多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