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谁人不识君:李白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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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行走于两极之间

中途的分岔

茫茫大海看了,巍巍名山看了,青青秀水看了,历史古迹也看了,江南美女也看了,该看的似乎都看了,李白开始从原路往回返。

主要是经济状况出了问题,不允许他再东游西荡下去了。他在扬州一年散金三十多万,再有钱,也禁不住他这样花啊。到最后,他安葬自己的朋友吴指南,竟然都是靠借钱完成的。在经济上,他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同时身体也出了问题。他生了病,似乎还越来越严重。健康,这恐怕是他以前从来没有考虑过的问题。他啥时候不是精力充沛,活力四射?难道还会生病,还会躺倒?但现实是,他确实是浑身无力了,无法再像以前那样大步流星地四处乱跑了。他开始用“卧病”这样的词。这是生命对他的提醒:太白,该放慢你的脚步了。

这是他第一次受金钱短缺的折磨,也是第一次受疾病的打击,他的情绪从来没有这么低落过。

他以诗代信,向四川的老朋友,那个传授他纵横术,希望他能学有所用,成就一番大事业的赵蕤,诉说着他的心事。

他说他现在远离家乡,漂泊江南,和一朵浮云没有什么区别。而几年一晃而过,自己事业上毫无所成。现在又得了病,而且越来越严重,当年的那些宏伟志向、雄伟蓝图不得不放在一边了。

这样的话像是那个目空四海的李太白说的吗?只能说,在高兴得意时,他比一般人更高兴,更得意;在失望悲伤时,他也比一般人更失望,更悲伤。他是典型的情绪化的人。而且他的情绪往往是走极端的,不是南极,就是北极,让他不愠不火、中庸适度,那相当于对他变相的囚禁与折磨。

这时候,他用了一个比喻,说自己现在就像一把古琴,无人赏识,只能藏在匣子中了;又像一把宝剑,不能派上用场,只能白白地挂在墙壁上了。

在这种状况下,他思乡的情绪变得从来没有过的浓烈。在他刚离开四川时,思乡的情绪掩盖在那种昂然向上的精神下,似有若无。而现在,面对着经济的压力、病弱的身体,他有的只是对家乡的思念。他说,他到了哪儿都忘不了家乡。在病床上,他几乎是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家乡。[1]

多半是在病体痊愈或稍好后,他开始动身原路返回。也许是想到吴指南尸骨未寒,他再次跑到洞庭,将其尸骨带到武汉一带安葬。而到了武汉,他多半是想起司马相如在赋中把云梦泽夸得天花乱坠,不就近去看看,实在心痒痒。他可能是四处向人写信求助,钱一到手,就立马动身跑云梦泽去了。[2]

刚刚在病中还悲叹着呢,想家乡,想朋友。病一好,一有钱,他立马就好了伤疤忘了疼,兴头十足地看美景去了。只能说,他就是这样的人,来性快,去性也快,一切看心情。

这一去,一下改变了他的命运。

游戏中的个性

看完了云梦泽,他跑到了附近的安陆,在一个叫寿山的小山隐居起来。有人说,他是因朋友元丹丘的邀请才来安陆的,这很有可能。他隐居寿山,无非一来继续求仙修道,圆他成仙的梦;二来提高声望,等待时机,圆他当官的梦。

他的一个姓孟的朋友,是个县尉,应该和他关系很好,仿历史上有名的《北山移文》,给他写了一封带有游戏、调侃性质的书信,给寿山安了四条“罪状”,一是“多奇”:奇山、奇水、奇石,这是罪名吗?怎么像是夸寿山呢?二是“特秀”:超出一般,不同一般的秀丽。这两条“罪名”怎么越看越像是“表彰”“表扬”呢?是不是应该是“无奇”“无秀”才对呢?要不然后面“寿山”为啥还拼了命地说自己多么“美”、多么“奇”呢?三是“无名”“无德”,一般人不知道,和三山五岳差远了。孟县尉的潜台词是:你要隐居也找个有名的地方啊,咋跑到这种小地方来了。[3]

他不理解。

他不理解的还有,你李白是“国宝”“国贤”,是国家级人才,干吗要隐居?这样隐下去,朝廷啥时候才能知道你,你何时才有出头之日?当然,他不直接说李白,他说那些山:你们呐,为啥把人才都隐藏起来了?害得朝廷到处找人才都找不到。这是他给寿山安的第四条罪名:“隐匿人才罪”。

我们的大诗人一看朋友写来了这样的文字,他的幽默感也上来了,你调侃,我也调侃,而且我比你还会调侃。他不直接给朋友回信,而是以寿山的名义给朋友回了一封信,就是现在所看到的《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这是李白写作史上的奇文,可与韩愈的游戏文章《毛颖传》相媲美。从这篇文章中,我们可以看到他个性的另一面:调皮,幽默,不服人,好与人不同,能言善辩。

他先代寿山自夸,说我寿山多么多么好,宇宙中该有的美,我都有;大自然中该有的奇异,我也都有。那意思就是,我这儿啥都不缺。以至于他最后下的结论是,寿山可以和神仙居住的昆仑神山相提并论,什么人间的巫山呀、庐山呀,在俺寿山面前还好意思提呀。[4]这是寿山自抬身份,也是李白在给自己隐居的寿山争面子:孟少府,你还认为我隐居的这寿山“小”吗?

他还要接着驳,非要把朋友驳得哑口无言不可。

什么叫无名?你难道没听说吗,“无名为天地之始,有名为万物之母”。看看,为了驳倒朋友,他开始引经据典了,而且搬出的还是道家的老祖宗老子。

假如哪天皇帝跑到寿山登山封禅,祭拜一番,你还能说它是小山吗?退一步说,就是登山封禅,也不过是劳民伤财,暴殄天物,又有什么值得肯定的呢?

最后,他又搬出了道家的另一位老祖宗庄子。你难道没听庄子说过:秋毫之末一点不比泰山小,泰山也一点不比秋毫之末大。你还执迷不悟,在我面前说什么大山小山呢![5]

看看,他算不算是伶牙俐齿,能言善辩呢?

这还没完,他还要继续辩。

你说是这些山呀水呀把人才隐藏起来了,你这观点根本不对。你难道不知道,天不藏宝,地不藏珍,春天养育万物,春风也不会漏掉哪一个地方、哪一个人。只要你是人才,你难道还没有出头之日吗?

你看姜太公、傅说他们,当年不也是隐藏在民间嘛,最后君王做梦都梦见了他们,直接就去把他们找来了,还用到处搜访人才吗?

那意思还是说,只要你是个明君,只要你真心需要人才,就是做梦也能梦见人才,那人才还会远吗?那这些山山水水还能藏得住人才吗?

他最后的结论是:奇山异水是培养人才的地方,绝不是藏匿人才的地方。你说我寿山藏匿人才,这绝对是错误的。我不但无负于国家,还对国家有贡献。[6]

在他眼里,山水、林泉变成了为国家培养、输送人才的基地。看看,他多会说、多能说呀。

自我形象的想象与描绘

当然,前面说了一大堆,都不过是铺垫,他最终还是要说到自己。

结果,他借寿山的口,把自己夸了个天花乱坠。说它是奇文,不仅在于它的游戏性质,更在于它在游戏中透露出的李白的自我评价。

他是怎么说自己的呢?他首先给自己的定位是“逸人”:不一般之人,跳出世俗之人,求仙修道之人。反正不是凡人,更不是俗人。

这个“逸人”长什么样呢?“天为容,道为貌”,一副仙风道骨,简直就是人间的活神仙。这个评价,是李白一贯的自我想象。他也一贯是这么塑造自己的。塑造来塑造去,不但别人,连他自己都认为他就是这样的人,甚至他就是这样的“仙”了。

这个“逸人”的思想境界如何呢?“不屈己,不干人”,既不卑躬屈膝讨好人,也不到处拜见这个官那个宰的。这符合事实吗?他在四川半路上拜见许国公苏颋,在江陵拜见老道司马承祯,他那些给这个长史、那个刺史写的书信,又如何解释呢?他说这些话时,脸红了没有呢?

这个“逸人”得到的总结性评价是:这是自巢父、许由以来,唯一算得上高人逸士的一个人物。也就是说,论高洁,如果巢父、许由排前二,他最起码也是第三。他说这话,脸有没有红呢?

这还没完,他还说自己整天在山中,弹的是珍贵的古琴——绿绮琴,卧的是碧云,喝的是琼液,吃的是金丹。

据他说,还真见效了。“童颜益春,真气愈茂”:越来越年轻,越来越有仙风道骨了。

这让我们的大诗人本就十足的信心一下子暴涨,准备彻底做一个仙人,到天外去,到海外去,到辽阔的宇宙中去。

结果,戏剧性转变到来了。这是不得不有的转变。毕竟求仙是寄希望于未来。而这个未来什么时候到来,能不能实现,还不清楚呢?他还不能把自己的一生完全放在这个不清不楚的未来上。

他得做两手准备:既出世又入世,既入世又出世。反正,官也要,仙也要。官满足现实需要,仙满足精神需要。

于是,我们的大诗人“仰天长吁”了,说:“我还不能就这么甩手而去。我在人间的历史使命还没完成呢,我还要兼济天下呢。我还不到做神仙的时候呢。”[7]

那什么时候才是做神仙的时候呢?他告诉我们,等他帮助皇帝“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整个社会统一、安定、和谐、清明了,那么,他做神仙的时候也就到了。用他的话说,叫“浮五湖,戏沧州,不足为难”。看来,在他眼中,只要在政治上取得大成功,那么成仙上,似乎也就不在话下,小事一桩啦。

就这样,他把求仕与求仙又在心理上给统一、调和起来。得志了,他求仕;失意了,他求仙。“两不误”,甚至“两促进”——求得官了,成仙“不足为难”;成得“仙”了,求官也“不足为难”。他是在给别人解释,其实也是在为自己的行为辩解。他似乎早就看到了后人对他“矛盾”行为的困惑。

但仅就文章而言,他是真能辩,真能写。他的这篇文章,还有《大鹏赋》,还有他写的一些自荐信,比他的有些诗还好。尽管无一例外地吹得过分、过头,但试问,世间还有哪一个人能像他一样吹得慷慨激昂,不可一世呢?他吹出了个性,吹出了豪情,吹出了境界,吹出了一个独有的世界。

对这个世界,我们只能在赞叹中略生不满,在略生不满中赞叹。

不忍看到的另一面

就在他向人夸说自己“不屈己,不干人”的前后,他给我们留下了一封《上安州李长史书》,就好像现场打他嘴巴,让他尴尬,更让今天的众人尴尬。

仅仅是因为他喝大了酒,误把安州李长史误认作了他的朋友魏洽,冲撞了这位长史的车驾,被人家的手下拉了去,问明了情况,人家也没大怪罪,就把他给放回来了。他呢,为表示歉意,也为了拉近关系,给人家写了这么一封信。

这是一封让后人惊讶,甚至不愿意相信的信。

一开头,他依然在吹,他说他是“嵚崎历落可笑人”。他随手就从自己熟悉的六朝典故中给自己戴了三顶高帽子。一是“嵚崎”:杰出不群,与众不同。反正,他告诉我们,他和一般群众、庸庸大众不一样。二是“历落”:光明磊落,堂堂正正,不干那种见不得人的事。无非是说自己品行端正,绝对值得信任。三是“可笑人”。这里的“可笑”和今天我们所说的“可笑”意思大不一样,当时指“值得羡慕”的意思。他认为,他在别人眼里,是个受重视,到哪围绕的都是羡慕的眼光的主儿。只能说,他自我感觉还真不是一般的良好。

除了给自己戴了三顶笼统的高帽子外,他也没忘记了以事实、细节服人,说他“览千载,观百家”,博览群书,将有史以来的书都看了。这和他后来说自己“五岁诵六甲,十岁观百家”的口气是大致相仿的。

这是我们熟悉的,也是我们习惯的。他不吹他就不是李太白。因为吹时,他是昂着头,目中无人的;他是精气四射,像个天才的。而随后,他的身子忽然弓了下来,声气也低了许多。这神情,这声口,让人都不敢相信,这会是李太白。

他还说,他现在就像一把孤剑,不知依托谁;像一朵浮云,不知往哪里飘。整天四处漂泊、奔波,现在流落到远离家乡的安陆。天地这么大,不知道到哪儿去。

这里和给他的朋友兼老师赵蕤的信中一样,带上了凄凉之音,和作《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时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心情。所以,我倾向于他给安州李长史的书信在《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之前。但为了行文方便,我还是把它放在后面叙述。

这里的凄凉之音并没什么。任何人都有他情绪的高峰低谷。尤其对他这种情绪特别容易变化的人来说,更是如此。

但在后面,他的表现,却是多么丢人现眼啊。

他说自己是“妄人”:无知妄为之人?狂妄自大之人?和一开头的定位“嵚崎历落可笑人”,怎么一下子变化得这么大呢?

他说自己“入门鞠躬,精魄飞散”:见到了个长史,就魂飞魄散了?你见到唐玄宗也没这样啊?难道仅仅是因为自己犯了点过错?

他说自己回到住处后,想起自己的过错,身体一会儿发冷,一会儿发热,手足无措,不知道干什么才好。白天羞惭不已,晚上不停羞惭;住也没心思住,睡也没心思睡,简直就是无地自容。

他“悔过”的情形是不是有点过呢?这是他当时的真实表现吗?难道写这些文字的时候,他真的已“精魄飞散”了?还是他好走极端、好夸大的毛病“发作”了,他提起笔,损自己像夸自己一样由不住自己呢?还是他表面的狂放后隐藏着极度的脆弱呢?那个面对着月夜时时感到人生孤独的李太白,是不是和这个内心脆弱的李太白有相通之处呢?还是因为内心脆弱,才有了那些怪诞狂放的行为呢?

不论如何,那个狂放不羁的李太白此时不在他身上。他身上附着的是另一颗灵魂。当然,他们都是李太白。

表达完悔过之情后,他就开始对李长史大夸特夸,说什么李长史比明月还要明亮。这是夸人家目光敏锐,会识人?说什么李长史像和风一样。这是夸人家脾气好,还是夸人家没架子,好接触?

接下来,他似乎夸人上了瘾,不夸到肉麻他不罢休,说什么李长史把文坛像扫灰尘一样打扫了个干干净净,充分发扬光大了我们的优秀文化。这李长史,即是他后来给安州裴长史的书信中所提到的李京之,一个在唐代历史中默默无闻、毫无作为的人,如果不是李白在文章中提到他,我们今天可能都不知道历史上有他这么一号人存在。但在李白的笔下,他却成了文坛领袖一样的大人物。

这还没完,他还要接着夸,夸得更离谱:就是太康时代的杰出人物陆机也无法与您相比;建安时代的大作家曹植,也只能给您当个陪衬。李长史啊,您都写过什么大作呢,怎么让我们的大诗人对你这么“五体投地”呢?

还是没完。他说天下的英雄俊杰们,都像随着风跑一样跟随着李长史。也就是说,天下的英雄才士们都非常景仰李长史,我李白也是其中的一分子。这是夸人家的落脚点。说来说去,还是要说到“我”上来。这才是这封书信的关键。

他还说要上门负荆请罪,如能得到人家宽恕,将来还要以死报答人家的恩情。现在我们明白了,说来说去,不就是想拜访一下这个李长史吗?他前面那么费尽心思地解释、恭维人家,自抽两个嘴巴,贬损自己,不就是为了哄人家高兴,进而见人家一面吗?

但“有意思”的是,在后面,他竟然又把他最近写的诗献了上去。这时候了,还想着得到人家的“提携”!他的自尊何在呢?难道虎落平阳、鱼困浅池了,就可以这样“厚颜”了吗?还是今天的我们,脱离了当时的具体情形,站着说话腰不疼,过于苛责了呢?

但我以为,之所以会出现这封书信,出现书信上所说的这些行为,还是与他的性格有关:他太情绪化,太容易激动,太容易走极端。夸自己、夸别人走极端;自责起来,也走极端。做什么事,想起来就做,但往往是三分钟热度。在这三分钟的热度中,他会激动得忘了一切,做出了什么样的行为都有可能不知道,等热度一过又后悔。写他时,我常常想起现代的郭沫若。在性格上,他们似乎是一个类型,是一个模子拓出来的。

第一次婚姻

初到安陆,他身边没亲人,经济上没来源,政治上没地位,从误撞李长史车驾后他的过度反应来看,他内心充满了漂泊无依、朝不保夕的感觉。

而这样的处境一定促使他思考着自己的出路。可以说,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回家;要么,重新开辟一个新天地,让自己尽快摆脱这种孤苦无依的状态。

一事无成、灰头土脸地回去,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选择这条路的。而开辟一个新天地又谈何容易。他该怎么做呢?该从哪里下手呢?

他起初在寿山隐居着,可他随即就对人明确表示,不会再隐居下去了,他要出山。在寿山的他,似乎已有了明确的目标或找好了出路。

其实,他是打起了婚姻的主意。我想,在他写《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时,多半他的婚姻大事已有了眉目或他已经成婚,他当时的心情是前所未有的好,否则,他不会把自己捧得那么高。

他的结婚对象是前宰相许圉师的孙女。

在当时李白眼中,这无疑是一个难得的翻身机会。

我想,他之所以最终能结成这门婚姻,多半与他自称是凉武昭王李暠的九世孙有关。唐代婚姻,特别注重门第,如果李白告诉人家,自己只是个和李唐那些权贵八竿子打不着的商人的儿子,可能许家打死也不会同意这样的婚姻的。他的这个“九世孙”的身份,再加上他的那些诗作,无疑会为他的婚姻之路大开方便之门。

不过,许家也有条件,那就是,男方必须倒插门。唐代社会,一般看不起招女婿。但权贵又爱招女婿,多半是怕女儿嫁过去受委屈。从这里也可以看出来,许家对他这个“九世孙”看重又不看重。看重,是有这么一块招牌,他们许家的女儿算是嫁给了“皇亲国戚”,不丢人;不看重,在于他们不太真信。毕竟无凭无据,人家皇室也不承认,所以这样的人,不能把女儿嫁过去,只能招女婿。

李白最终还是接受了这一点。他以后似乎也没太在乎这个倒插门女婿的身份,他给安州裴长史的书信中,毫不避讳地谈到了这一点,一点心理障碍也没有。[8]其实,为了解决火烧眉毛的现实生存问题,或为了未来前途着想,他已顾不上什么身份不身份、名分不名分了。

今天看来,他之所以愿意给许家当倒插门女婿,多半还是看上了许家的权势。他这种投机心态一生都没有改变。他的第四个老婆,也是一位前宰相的孙女。对权势的看重与追求,在唐代文人中是普遍现象。但在李白这儿,显得更为突出与刺目。当然,这与他自身条件优异有关:很早就成名,惊人的天才,包括这个真假难辨的九世孙的身份,好结交的性格,都给了他这种想法得以实现的条件和机会。

匪夷所思的恭维

只是,李白没想到,“前宰相”这个招牌并不好使,更何况还是“前宰相的孙女婿”,更加不好使。妄想着借助这个前宰相孙女婿的身份助力自己政治的梦想逐渐破灭了。

他在给安州裴长史的信中说“谤詈忽生,众口攒毁”:很明显,别人并不把他这个前宰相的孙女婿当回事,甚至从心底里看不起他。当然恐怕也与他狂放不羁的性格有关,以至于最后尽是说他坏话的。“李白是个好小伙”一旦变成了“李白不是个东西”,那么,他在安州还有什么发展前途可言呢?

他想离开安州,到长安去。

但他似乎并不甘心,他还想作最后一搏。于是他给当时安州的裴长史写了这封信。这封信,今天看来,他主要想达到三个目的。一是给裴长史递一份自己的简历,让裴长史了解自己,进而相信自己,甚至推荐自己;二是百般恭维裴长史,哄人家开心,希望裴长史能够继续接纳自己、信任自己;三是百般剖白解释,企图挽回声誉,好继续在裴长史心目中保留“李白是个好小伙”的印象。

但毫无疑问,他这三个目的都没达到。

他介绍自己,调子太高,什么“五岁诵六甲,十岁观百家”,什么“散金三十余万”,什么“刮骨葬友”“养高忘机不屈”,这个官员怎么夸他,那个官员怎么夸他,一副大言不惭的游士口吻,哪个官员敢用他呀?

他恭维裴长史,同样调子太高,甚至到了离谱、不可思议的地步。

他说这位长史“贵而且贤”:贵,是说人家地位高;贤,是说人家人品好。这里既有对其身份的恭维,又有对其道德上的恭维,是全面地给人家戴高帽子。

他接着又来了一句,说人家“鹰扬虎视”:像鹰一样飞翔,像虎一样雄视,有威严。夸人家威武雄壮,这位裴长史出身行武,他这样夸倒是完全贴合裴长史身份的。

上面的恭维,不过是当时干谒文章中的套话,那么,接下来的话就让人匪夷所思了:“齿若编贝,肤如凝脂”。这样烂俗的话,在唐代是可以拿来形容男性,尤其是可以拿来形容官员的话吗?

紧接着,他又说了一句:“昭昭乎若玉山上行,朗然映人也。”这是顺着上面“齿如编贝,肤如凝脂”说的。不过,上面一是夸牙齿,二是夸皮肤。这回是夸相貌,夸气质:您真是光彩照人,就像走在玉山上,可以照出人的影子来。这依然是六朝时的话、六朝时的审美标准。难道此时的李白还沉浸在六朝的余风中不能自拔?

接下来,他几乎把所有的好话、好词全部献给了这位长史。

“高义重诺,名飞天京”:特别讲义气,重诺言,说话算话,整个长安城都知道您的大名。看样子当年这位裴长史在长安任过要职,是从京官转任到地方来的。

“四方诸侯,闻风暗许”:各地的官员都仰慕您的风采,内心里把您暗暗赞叹。裴长史啊,你究竟是谁啊,名气这么大呢?是不是像李白二十岁左右在四川拜访的苏颋一样,是高官中的高官,被贬到安州来的呢?不然,“四方诸侯”会把您老当回事吗?再不然,我们的大诗人怎么后面会说您在安州做长史是委屈了您老呢?

“倚剑慷慨,气干虹霓”:这是一个和李白一样,喜欢拿剑的男子啊,从后面他说裴长史晚年改行,弃武从文的话来看(“晚节改操,栖情翰林”),多半这位裴长史当年还是个武官或将军之类,最起码也是个充满豪情,拿剑的“豪杰”吧?那李白更怎么能说人家“齿若编贝,肤如凝脂”呢?

“月费千金,日宴群客”:每月都要花去千金,每天都要大宴宾客。这是夸领导出手大方,好客,豪爽。

“出跃骏马,入罗红颜”:裴长史出去,骑的是骏马,进了屋,坐拥的是美女。

“所在之处,宾朋成市”:您所到的地方,朋友一群又一群,像集市一样。这是裴长史人缘好、人脉广、好客。他这是为下面提出拜访裴长史的请求打基础:我这么一说,你也就不好拒绝见我啦。

这还没完,他还引了首顺口溜“宾朋何喧喧,日夜裴公门。愿得裴公之一言,不须驱马将华轩”:裴公家,每天每夜客人很多,很热闹。不过,宁愿得到裴公一句话,比骑马到您家作客还要强。李白之所以引这首顺口溜,目的很明确,就是夸裴长史说话管用,希望能得到人家的引荐。

他还故意装糊涂,说我就不明白,您怎么就在天地间博得了这样好的声名?这是自问,自答跟着就来了。一是您这人“重诺”:言必行,行必果;二是您这人“好贤”:重视人才,爱护人才,把人才当个宝;三是您这人谦虚,不摆架子,不轻视没地位的人。说来说去,他还是拿好话一面哄人家高兴,一面给人家接见自己铺路。

这依然没完,他说人家由武转文,“天才超然,度越作者”:当年苏颋夸他是天才,现在他夸裴长史是“天才”,而且还是“超级天才”。看来,在唐代,这“天才”二字,像今天的“大师”一样,也太不值钱了,满天飞。这个他眼中的天才整天干什么呢:发现人才,推荐人才,特别是有写作才能的人。李白的意思很明确:俺就是这样的人,还请您老多多美言。

又说人家是“屈佐郧国,时惟清哉”:委屈您从京城来到了安陆,不过,对安陆是大好事一件,安陆从此要迎来清明的世界啦。这才是个长史,要人家是个更大的官,他该怎么夸呢?

但他还没夸够,他似乎夸人也上瘾。他又来了一句“棱威雄雄,下慑群物”:您威风凛凛,跟随的人都服您。

这位裴长史读到这样的信,肯定全身要起鸡皮疙瘩的。

他在信中最后说,如果裴长史不能接纳他,那么他就要西入长安,到“王公大人”那里去讨生活啦。

他这里用了冯谖弹剑的典故来说事。冯谖是战国孟尝君门下的一个普通食客。一次他弹剑作歌说:“食无鱼。”孟尝君便让他从此享受吃鱼的待遇;他又弹剑作歌说:“出无车。”孟尝君便让他享受出门坐车的待遇;谁想他还弹剑作歌说:“无以为家。”孟尝君派人照顾他的母亲。后孟尝君被罢相,冯谖帮助他重新恢复了相位。李白那意思很明确:你不赏识我,我就到那赏识我的地方去。大有“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的味道,这才是李太白嘛!

他把自己比作一去不返的“黄鹄”,而后来杜甫在给别人的“干谒”诗中,也把自己比作一去不返的“白鸥”,都有点吓唬人的味道。好像你不接纳我、推荐我,那你就失去了一个重大机会,以后想见我,可就难上加难啦。[9]

但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的裴长史没理他,任由他去“王公大人”那里要鱼要车去。这样,他这只“黄鹄”已明显不适合再在安陆待下去了。

他只有按照既定计划,奔向当时的京都——长安。

注释

[1]《淮南卧病书怀寄蜀中赵征君蕤》:“吴会一浮云,飘如远行客。功业莫从就,岁光屡奔迫。良图俄弃捐,衰疾乃绵剧。古琴藏虚匣,长剑挂空壁。楚冠怀钟仪,越吟比庄舄。国门遥天外,乡路远山隔。朝忆相如台,夜梦子云宅。”

[2]《上安州裴长史书》:“见乡人相如大夸云梦之事,云梦有七泽,遂来观焉。”

[3]《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责仆以多奇,叱仆以特秀,而盛谈三山五岳之美,谓仆小山无名、无德而称焉。”

[4]《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罄宇宙之美,殚造化之奇。方与昆仑抗行,阆风接境,何人间巫、庐、台、霍之足陈耶?”

[5]《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吾子岂不闻乎:无名为天地之始,有名为万物之母。假令登封禋祀,曷足以大道讥耶?然皆损人费物,庖杀致祭,暴殄草木,镌刻金石,使载图典,亦未足为贵乎?且达人庄生,常有余论,以为斥鷃不羡于鹏鸟,秋毫可并于泰山,由斯而谈,何小大之殊也。”

[6]《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昔太公大贤,傅说明德,栖渭川之水,藏虞虢之岩,卒能形诸兆朕,感乎梦想,此则天道暗合,岂劳乎搜访哉?果投竿诣麾,舍筑作相,佐周文,赞武丁,总而论之,山亦何罪。乃知岩穴为养贤之域,林泉非秘宝之区,则仆之诸山,亦何负于国家矣。”

[7]《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乃蚪蟠龟息,遁乎此山。仆尝弄之以绿绮,卧之以碧云,漱之以琼液,饵之以金砂。既而童颜益春,真气愈茂。将欲倚剑天外,挂弓扶桑,浮四海,横八荒,出宇宙之寥廓,登云天之渺茫。俄而李公仰天长吁,谓其友人曰:吾未可去也。吾与尔,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一身,安能餐君紫霞,荫君青松,乘君鸾鹤,驾君虬龙,一朝飞腾,为方丈、蓬莱之人耳,此则未可也。”

[8]《上安州裴长史书》:“许相公家见招,妻以孙女,便憩迹于此,至移三霜焉。”

[9]《上安州裴长史书》:“西入秦海,一观国风,永辞君侯,黄鹄举矣。何王公大人之门,不可以弹长剑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