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娘是圣上亲封的第一女官,却被侯府世子强抢进府。
我娘丢了来之不易的官位心中有恨,从小对我不甚上心。
一日皇上下旨,要封我为昭和郡主远嫁边塞和亲。
我心中惶恐,父亲则忙着谢恩接旨,丝毫不顾我的死活。
只有一向对我冷眼相待的娘亲手持利剑,眼眸寒霜的劈了那圣旨。
天子震怒,将娘亲打入天牢。
我出嫁当日,娘亲惨死。
听闻此事我肝胆俱裂,两眼一黑。
再睁眼,我回到了娘亲与我生分那年。
1
我是六岁那年与娘亲有了隔阂。
从小我爹就告诉我,我娘是个不合格的娘亲。
她亲外人,怜世道,什么人和事都能入得了她的几分法眼,唯独我和父亲。
她对我们厌恶至极。
6岁那年,我听从父亲的安排,跑到书房正在查案的娘亲面前,将她辛辛苦苦收集为他人翻案的证据泼上朱墨。
所有努力被毁于一旦,我娘气急,盛满怒气的戒尺重重落在我的身上。
我爹带着微不可查的喜意将我从我娘那保了下来。
那时,我只觉得娘亲小题大做,这只是她想打我给自己找的理由。
现在想来,我真是愚不可及。
“君茹,你娘这几日在书房足不出户,你去见见你娘,看她在给哪个野男人写书信。”
再一次听到这话,我没了第一次的羞愤和恨意。
六岁的身子矮小瘦弱,我抬眼不动声色的打量着眼前笑得一脸奸诈虚伪的男人。
多么明显的恶意和挑拨,不过足够骗过一个心智尚未成熟的小孩。
我并没有流露出太多不属于这个年龄阶段的情绪。
我朝我爹乖顺的点了点头,心头却打定主意。
这次,我一定要让我娘的余生畅意而为。
2
夜色孤寂,身为侯府的正妻,娘亲的待遇远不如我爹新纳进来的妾室。
本应该是烛火通明的庭院因为我爹的授意只留下了两个烧火丫头。
娘亲一向清冷孤傲,她本不是自愿嫁于我爹,便不在意这种儿女情长之事,更不屑于计较这些繁枝末节。
穿过寂静的长廊,我很快来到娘亲的门前。
门里依稀能瞧见两分光亮,我缓缓抬手轻叩两声房门。
屋内原有的窸窣声戛然而止。
门应声而开,露出了女子的青色素裙和清丽姣好的面容。
再次相见,娘亲的容貌依旧,只不过是比十几年后少了几分忧愁和痛苦。
娘亲平静又清亮的视线落在我身上,说出来的话却能让我察觉到一丝柔意。
“夜深了,你怎的到这来了?”
我假装揉了揉自己的眼角。
“娘亲,我睡不着,你能陪陪我么?”
这应该是我自出生以来第一次向娘亲撒娇,以前在我爹潜移默化的诋毁下,我打心底不愿与娘亲亲近。
娘亲好看的眸子明显泛起一丝涟漪。
自从知道娘亲为了不让我远嫁边塞而公然抗旨后。
我一点也不怀疑娘亲对我的珍爱。
我娘在别人口中是个聪慧过人,素有菩萨心肠之人。
而我爹却是个没有正型的纨绔子弟,他把娘亲掳到侯府就是律法之外,也不知怎的我娘也就此妥协了。
现在想来,大有蹊跷。
现下,天子以娘亲成婚育有子嗣得兼顾内宅为由,将我娘的一品女官降成了了小小的师爷。
当朝的师爷没有任何官职,只是为朝廷命官收集整理冤假错案细节的帮手。
娘亲所做之事体得了民间疾苦,所以她常叹悲世道苍凉。
而今日我爹想让我毁掉的就是我娘亲心中那所谓的正道。
一桩我以为我早已忘记,实则牵扯出前尘往事的冤假错案。
3
娘亲没有理由拒绝我难得的亲近。
她的眉头蹙成一团,冷冽的目光仿佛要将手中的信纸烧出一个洞。
“所有地方都没有尸体,能被藏在哪呢?”娘亲百思不得其解的呢喃着。
我裹着娘亲给我披着的白色大氅微微打着哈欠,小脑袋止不住的往娘亲的身边凑。
“屠夫杀女案?” 状纸前言明晃晃的挂着这几个字。
我装作不经意的念出了这几个字。
娘亲微有诧异的瞧了我两眼,眉眼归为平静后。
她以认真的姿态摸了摸我的小脑袋:“你有何见解?”
……
虽说我知道自己并不是六岁孩童,但娘亲过于冷静的询问令我觉着好笑的同时又有些难受。
娘亲如此严正以待的事曾被我毁过。
我收回心绪,扬起头做出一副天真伤心的模样:“娘亲,我觉得这个和丢失小白的时候真像。”
我话音未落,娘亲略带晦暗的眸子瞬间一亮。
小白是我五岁时养的流浪狗,我非常喜爱它,但它最后出现在了热气滚滚的汤锅里。
小厮们争先恐后的抢食,我惊惧的躲在他们身后,听我爹同我解释:“那是你娘觉得这个小白太脏了,便叫人煮了来吃,免得叫你害了病,你娘虽然没问过你的意见,但也是为了你好。”
那时的我如同小小的心脏被人挖出来放在火上炙烤,焦了一层又一层。
只剩下糊掉的内心慢慢滋生出仇恨厌恶的种子。
娘亲也知道小白的事,曾来问过我,是否需要重新给我买一只小狗回来。
我没有质问娘亲,冷漠的拒绝了她的提议。
现在看来,这完全是我那可憎的爹一手安排的。
我娘不愧是名誉京城的才女,我只说了一句,她便开始顺着她的思绪洋洋洒洒写下好多她的猜想。
“是了!如此这般便一切都说的清了!”屋内摇曳的烛光与倾泻而下的月光相互依偎,只留下娘亲认真专注的侧颜在我眼中熠熠生辉。
第二天娘亲拿着自己的状纸去了官府。
而我被我爹扣在家中,任由那戒尺落在我身上却再也伤不了我的一分真心。
4
屠夫杀女案如同我娘亲猜想的那般,在他铺子里挂着的“猪肉”上找到了踪迹。
屠夫的女儿没了,是真正意义上的没了。
屠夫将自己的亲女儿杀害后将她的尸身肢解,以猪肉的形式变卖了出去。
众人知道后纷纷在公堂前吐的昏天暗地。
我的娘亲静静的伫立在公堂上听着屠夫一遍又一遍撕心裂肺的喊冤。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女儿的尸身会变成猪肉!”
“你们冤枉我!你们还我女儿!”
我拖着伤横累累的小身板赶到公堂,挤在嘈杂的人群中往里看。
有人的脸上带着破案后马上升官发财的喜悦,有人的脸上带着知晓事情真相后的惶恐和恶心。
只有我娘,带着一丝沉思和复杂的眼神直勾勾的看着朝堂上发疯哭泣的男人。
这是她自己细细推敲琢磨了好几晚的成果,但这种破案的成就和欣慰在看到男人绝望的嘶喊后,内心受到了动摇。
我难受的摇摇头,母女连心,我当然知道娘亲在想什么。
众人皆以为屠夫报案寻女是掩耳盗铃,他们为那个惨死的少女翻了案,报了仇。
殊不知,这才是冤假错案的开始。
因为屠夫是无罪的。
5
我被封为昭和郡主远嫁的前一天。
我爹将我捆住了手脚以防节外生枝。
他说用我来击溃我娘亲是他做的最正确的决定。
我是娘亲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
用我冷漠刻薄的态度去鞭笞一位爱女之心的母亲。
这招无疑是杀人诛心。
侯府的荣光会因为我的牺牲更加耀眼,而他也会在圣上的庇护下继续当他的老畜牲。
在我爹得意忘形的吹嘘下,我知道了六岁那年,为何他一定要激我去书房毁掉娘亲的所有证据。
因为相比于会揭露他强迫民女未遂而失手杀人这个事实,直接让案件不了了之当成人口失踪案更能让他安心。
很遗憾,这次我并没有如他所愿,而他也知道我娘一丝不苟,认真较劲的脾性,所以他将所有害怕和怨气都撒在我身上。
我助推了娘亲一把,尽管代价是屠夫含冤入狱。
在有心无力的年纪,我实在是太想,太想让娘亲逃离侯府这个深渊。
只要我爹的罪行败露,娘亲就能狠下心来与我爹和离。
我在赌,赌我娘亲不会做事不管,赌我娘亲心思缜密一定会再去查探。
赌赢了,我和娘亲前程光明。
赌输了,我和屠夫一起下地狱。
6
屠夫杀女案疑点重重,为何他要杀女,动机为哪般?
当娘亲将所有事情打乱重新规整后,屠夫绝望猩红的双眼深深印在了我们脑中。
“君茹,我是不是做错了。”整个房间里是娘亲独自的呢喃。
我假寐靠在娘亲的怀里。
她在问我,也不是在问我。
屠夫杀女的所有线索都是娘亲呈上的公堂,现在让她重新调查,无疑是让她推翻自己的证据。
第二天,娘亲顶着我爹的破口大骂和尖酸讽刺去求了官府大人。
给她七日,再留七日屠夫的性命。
她有一定要这样做的理由。
官府大人曾在娘亲的手下做事,受了娘亲的不少恩惠。
为难之际他还是答应了下来。
然而这个约定没撑到第二日。
官府大人突然变卦,屠夫要在第三日问斩。
我和娘亲心中惊疑大骇,但那大人对娘亲闭门不见。
娘亲心中笃定,此事必有蹊跷冤情。
娘亲见大人态度如此强硬,居然拿着鼓槌奔向城门。
竟开始击鼓鸣冤!
这可是皇城脚下,击了这鼓,就是要状告到圣上跟前了。
官府大人闻讯赶来,吓得连滚带爬的将娘亲的鼓槌夺去。
官府大人急躁的高声质问:“不过是一个满身腥臭的屠夫!何必!何必呢!”
娘亲不卑不亢的盯着他,决然的眸子里尽是坦荡。
“就因为他只是一个屠夫。”
“他一个屠夫,会在女儿每年的生辰送上最洁净的花朵,会用粗糙的手掌为女儿编起秀发。”
“他一个屠夫,甘愿泡在腥臭的猪肉铺子只是为了让他的女儿活在干净的环境里。”
“那个会在抱自己女儿前洗净双手的屠夫,那个会在自己女儿面前轻声细语唱摇篮曲的屠夫,那个在猪肉铺子里日复一日一刀一刀切着猪肉只是为了给女儿买件漂亮裙衫的屠夫。”
“他,没有理由会杀害自己的孩子。”
娘亲的声音清冷如玉,里面包含着她所有的情绪,如磐石般坚硬。
就这样语调和缓,一字一句,掷地有声的送进众人耳里。
她在说,她不会放弃,她不会罢休。
寒风冽冽中,娘亲沉静的眉眼不曾有一丝动摇。
“我知道你有为难之处,在朝为官,多有不得已。”
“想来这件事你管不了,那我就去找能管的人。”
官府老爷一听这话似乎明白了什么,更急了,简直是恨不得将娘亲打晕带走。
只能好意苦苦相劝:“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成则谓之勇,败之则愚至极啊!”
“咚!”
“咚!”
“咚!”
回答他的是一声接着一声,沉缓而有力的敲击声。
我赶紧上前将年轻的官老爷拉走:“大人,以防殃及池鱼,你快走吧。”
官老爷目光幽深的看着眼前的女子,堪堪叹了一口气:“罢了罢了,早知你的气性,原不该瞒你。”
说至此处,官老爷脱下自己的乌纱帽,拿起一旁的鼓槌,发泄似的敲打在鼓面上。
这不堪的朝廷,也不是那么无望。
7
我爹做的那些混账事不是没有人知道,只是尖刀没落在他们身上,众人都装瞎罢了。
那位官府大人名杨烨,他摘了自己的乌纱帽,同娘亲并肩立于朝廷之上。
碍于娘亲声势过于浩大,击鼓时引来不少人,我爹被带到朝堂由皇帝亲自审问。
娘亲寻的证人和线索桩桩件件都指向侯府那位不学无术,荒淫度日的世子。
不过三言两语的功夫,我爹就在铁证如山的证据中摇摇欲坠。
他试图为自己辩解,高声喊冤。
杨烨听着嘴角下垂,紧紧皱起眉头,不曾露出一丝怯意,铿锵有力的质问道:“前些日子你拿着皇上的旨意威胁我,命我即刻将屠夫斩首,是否有做贼心虚之意。”
此言一出,不仅是娘亲,就连我也不由一怔。
为何我从未听过我爹得了皇上什么旨意。
除了杨烨,在场的众人皆把目光投向那位高高在上,满目威严的天子身上。
原来这才是杨烨要阻止娘亲击鼓鸣冤的原因。
朝堂上鸦雀无声,就连我爹也颤颤巍巍的跪在地上,一副心悸的模样。
在众人如履薄冰之时,天子略显沧桑又低沉的声音打破了这剑拔弩张的气氛。
我爹被人拖了下去,大殿上只留了娘亲和天子两人。
我和杨烨被人护送出宫,回宫路上,杨烨略带冰冷的手掌紧紧牵着我的小手。
我安抚似的紧紧回握,此次出宫等着杨烨的或许是革职。
当众给皇上难堪,他这顶乌纱帽怕是不保。
8
娘亲在宫中足足呆到了夜深才不急不慢的回了府。
同她一起回来的还有早已恢复小人嘴脸的我爹。
圣上下旨命办理屠夫案的杨烨将屠夫放出天牢,顺便给了他一大笔银子了事。
最后背锅的是一个与我爹同流合污的小官吏。
我忧虑的看着平静的娘亲,此事虽这样草草了结,但皇上为何要在证据确凿的情况下仍包庇我爹。
夜深。
娘亲将我安顿好后自顾自的回到桌案前。
我被心中积攒的疑虑搅得寝食难安。
“君茹,睡不着?”娘亲不知何时已站在我的身后,满目柔情的看着我。
那是属于一个母亲对孩子的怜惜。
我思虑再三,还是问出口:“娘亲,你不喜欢父亲,为何不与他和离?”
娘亲显然没料到我会这样问,惊讶之余斟酌了一会才道:“你喜欢你的父亲,如若我真的与你父亲和离,你是要随我还是随他呢。”
是了,以我以前的性子,肯定是要随着我爹,但我爹如此卑鄙下作,我要是一直跟着他,耳濡目染之下,想来只会比上一世更可恶愚蠢。
我能想到的娘亲又怎会想不到。
她是为了我在妥协,归根究底,是我的所作所为让娘亲以为我不会选择她。
我才是绊住她出府的那个枷锁。
在黑夜中摸索了这么久的答案,轻而易举的呈现在我面前。
我不再犹豫,翻身下床,在娘亲疑惑的目光中站上木椅。
拿笔,沾墨,提字。
和离书这三个字我写的畅快又稳健,只恨不得立即将自己的心意传递到娘亲的心中。
我举着还未干涸的墨纸,眼睛亮亮的瞧着娘亲,口中是说不出的亲昵:“娘亲!我当然是跟着你,与爹和离吧,侯府不适合我们。”
山花理应开在烂漫处,而不该被人摘下后随意丢弃在泥泞,让她独自与漫漫黑色抗争。
“好,都听你的。”
9
娘亲的和离之路并不顺利。
因为娘亲和我爹的婚事是当今圣上亲赐。
想和离,还得圣上点头。
娘亲知我懂她后,第二天便毅然决然的进宫请旨。
我忧心忡忡的对着那虎口狼牙般的宫门一等再等。
直至黄昏跃上边际,我才在橙红交织的余晖中寻到那抹坚韧的身影。
可那人越近我却发现越不对劲。
在娘亲即将倒下那一刻,我眼疾手快的向前接住了她摇摇晃晃的身躯。
“娘亲!”
娘亲的脸色惨白,我往下看去,白纹绣花的袖口早已被鲜血浸染,这一幕刺得我眼睛生疼。
我极力克制住眼间的雾气,赶忙接人回府。
娘亲再次醒来时,我并未多问什么,倒是她,跟个无事人一样掏出了一封不同寻常的信封。
娘亲干净利落的起身,即使身体再单薄也如松柏一般挺立。
她说出的话一如既往的徐缓,又一如既往的坚定:“走,我不会和离。”
我眉心一跳,心下一沉。
在我还在猜想各种可能之际。
我娘突然话锋一转,一字一字的吐道:“我,要,去,休,了,那,畜,生。”
恭送我娘亲的是我崇拜不已的眼神。
娘亲大人威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