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祸事了
这是王少钧第一次坐马车,何老六驾得又快,再加上多是山路,道路崎岖不平,颠簸性让王少钧有些始料未及。
好在,王少钧的适应能力很强,很快便适应了这种节奏。
随着马车不停往北行进,王少钧通过马车的窗户,默默的观察着这片广袤的土地。
这片土地,细算起来,算是整个山西为数不多的福地之一了。
此处属于岢岚道辖下的河保路,北边有河曲营,楼子营,罗圈堡,河会堡还有距离火石梁村最近的唐家会堡。这些营堡沿黄河北岸分布,扼守各渡口,属极冲地带。
南边有河曲县城防守,还有更南边的保德州守御千户所,稍稍靠近腹里。
沿途边墩和火路墩,大大小小不下百座。整个河保路的驻军加起来,明面上少说有三五千众。
而且河曲县地处黄河滩地,有灌溉之利,为西部少有的宜农之区。而且渡口众多,交通也还算方便。
但纵然如此福地,王少钧也看到沿途大片大片的农田被荒废。盖因文武官员上下剥削,税务又重,徭役又勤,再加上土地兼并,大批大批的百姓逃往在外,或成奴仆,或成流民。有些干脆入了太行山,当起了土匪。
那些沿途的墩堡远远望去,几乎没有什么守卫,偶尔看到一两个墩兵,也是穿的破破烂烂的,如同乞丐一般。
九边重镇便已糜烂至此,整个大明天下可见一斑。
火石梁村离县城的路程约有四十余里,山路崎岖,一直到下午,才进入到了火石梁村的范围。
想到即将见到自己这位便宜老爹,浏览着脑海中关于父亲王可贵的记忆,王少钧心中也是颇为佩服。
王可贵常年经商,在河曲算是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所积累的财富不仅在火石梁村首屈一指,就是跟县城里的士绅相比,也能排得上号。
作为一个河曲的商人,在没有文官背景的情况下能做到这个地步,也算是很了不起了。
毕竟在这个年代,晋商多为蒲州,介休,太谷等晋中晋南的商人,地域性极强。
这些地方的商人们,祖上大都是凭着明初便即施行的‘开中制’,经营河东盐业起家。后来到了弘治年间,当时的户部尚书叶淇将开中法变为折色法后,大批的晋中南商人纷纷远赴扬州苦心经营盐业。这一下在全国铺开,从边关到两淮,直至南北直隶,到处他们的身影,一个个实力强大,富得流油。
在王少钧的记忆中,作为河曲人的王可贵和叔爷王明烽一无人脉,二无背景,便只能留在边关行商,形单影只,势力弱小,并不容易。
后来王明烽和太谷人争抢一批茶砖生意,因保存不当,茶砖遇雨,沤烂发霉,损失惨重,索性摆烂,开始沉迷于寻花问柳,自此不问商事。
王可贵却没有灰心,将叔叔的生意揽下,开始独自发展,最远的时候甚至还跑到过土默特部的归化城,卖了上万匹的潞绸和棉布,又在那里赶了一顶羊房回来。.
一顶羊房共一万五千余只羊,分成十把,每把安排五名羊倌和十条狗,就这么浩浩荡荡的从归化城赶到杀虎口,整个集市上的人都出来看热闹。
那是王可贵最为风光的时候,家里三进的院子,几间大瓦房,骆驼场,都是那些年置办下来的家当。
不过,这几年来,王家渐渐不比以前那么风光了。王少钧败家倒不算什么,更关键的还在于边关的生意现在变得很不好做。
这其中的原因,读过这方面史籍的王少钧心中倒也十分明白。
自从建奴在辽东崛起,察哈尔的林丹汗打不过建奴,不断西退,转而便来欺负喀喇沁部和土默特部。
这些年来,土默特部不断战败,地盘被不断挤压,与晋商的交易也变得越来越少。
受此影响,离河曲比较近的水泉营堡大集市已经有近一年没有开市了。其他较小的交易市场也是日薄西山。
在这种大局的影响下,王家的生意就不可能好。
想要好的话,倒有一个很简单的办法。那就是去宣府的张家口,和后金做生意。那些强盗们手中的金银都是抢来的,交易起来毫不心疼。
虽然后金抢的都是大明的,与后金交易等同于卖国。但追求财富是商人的天性,爱国却不是。土默特已到穷途,后金却如日中天,与后金交易在他们看来也只是顺势而为。
当然,王少钧却不屑于此。好不容易穿越一场,还能腆着脸给后金当狗?这不是丢穿越者的人么!
马车行进中,很快便进入了村口。或许是融合了原主的灵魂,当王少钧第一眼看到这个原始而又充满着生活气息的村子时,心中有一种莫名的归属感。
何老六一边赶着马车,一边对王少钧道:“三少爷,待会儿回了家,您可千万别跟老爷硬顶,认个错,服个软,记得千万往夫人那里躲,老爷也就不会把您怎么着了。”
“放心吧,我有分寸。”王少钧微微一笑道。
对于一会儿王可贵的发难,他完全不害怕。毕竟原主吃喝嫖赌,跟他王少钧有什么关系?
自己可是受到过九年义务教育的社会主义接班人,不是只知道摸小脚摇骰子的公子哥。只要寻找个机会展示一下自己对商业的喜爱和见识,王少钧相信父亲不会把自己怎么着的。
何老六对王少钧所表现出来的淡定十分疑惑,心想这还是自己的三少爷吗?以往听到父亲回来,不都是要吓得叽哇乱叫,怎么今日反倒一点都不怵?
进了村子,只一会儿的功夫,便到了王宅大门前。
乡下土地便宜,因此王宅是一个好几进的大院子,在大部分还是破窑洞,烂土房的火石梁村显得十分扎眼。
此刻的王宅前,停了好几辆马车,有些马匹的屁股上还盖着戳子,竟是河曲营的军马!
何老六看到这些马车,心下大惊,连忙对王少钧道:“少爷,祸事了!为了您这点事儿,连咱王家的族长都出动啦!还有本家长辈们也过来了。”
“啊?”王少钧心中顿时一凛,这次输了一千多两,怎么还惊动族长了呢?
不会要被移出族谱,赶出家门这么严重吧?
饶是王少钧心中本不惧怕,此刻也有些惴惴不安。不过回都回来了,想再多也无益。
王少钧走进大门,在门房小厮的问好声中,转过照壁顺着走廊一直往里走,刚转进内院,便看到好多人站在院子里。
这些人都是仆从打扮,而尽头的正房内影影绰绰的,站满了人,都是王氏的本家。
夫人王秦氏听到禀报,眼圈通红的从房中走出,看到王少钧,站在那里默默的拭泪。她是王少钧生母的妹妹,王少钧的母亲死后,便由这位妹妹续了弦。
毕竟是自己的姨,王少钧对这个还算年轻的妇女天然有一种亲近感,感觉院子里的气氛不对,似乎不是针对自己,便轻声问道:“娘,发生什么事情了?”
王秦氏悲泣道:“你爹他......他带着骆驼队,从潞安府的马市上回来,刚进入保德州,被土匪给抢了!人也被土匪给祸祸了,两条腿......一条胳膊.....都....都废了哇!”
她说到后来,已是泣不成声。这是一个平日里安守本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懦弱女子,家里出现了这样的事情,已经让她濒临崩溃。
王少钧听到此话,心中也是一震。突然就感受到了现实的残酷。
是啊,这可是明朝末年的西北啊。自己真的有把握在这个乱世生存吗?
此时正房之中传出阵阵的脚步声,一个便服,身材魁梧之人从房间内走出,身后还跟着好些个男子。
王少钧认得当先的那个男人名叫是王可勇,是自己的堂伯,以卫指挥佥事官衔充任河曲营守备。他是王家的族长,也是王家真正的当权之人。
跟在他后面的都是一些本家,还有两个跟父亲平日里交好之人。
“小侄少钧拜见大伯。”
看到王可勇过来,王少钧立刻躬身打招呼。面对这个有实权的长辈,该有的恭敬一定要有了。
族长王可勇有些意外的看了王少钧一眼,面带和煦道:“少钧回来了。好好看看你父亲吧。”
说完这句话,他连一句话都不愿意多说,径直离开了院子。
其他人也都鱼贯而出,并没有人跟王少钧多说一句话。
当一个人真正被轻视的时候,其实就是完全的被人无视。所谓的挖苦,嘲讽等等都不会有。因为他们懒得在你身上浪费一丁点的情绪。
只有偶尔几个年轻本家看向王少钧的时候,带着一种戏谑的笑容,像是在看笑话一般,想要欣赏一下王少钧的窘迫。
不过王少钧的脸上却没有任何恼怒或者悲愤,而是客客气气的和这些本家们一一点头作别。
这种落落大方的样子,倒让他们有些意外。情不自禁的收敛起了戏谑。
不一会儿的功夫,院子里的人便走了个一干二净。只留下王少钧,还有一直在低声啜泣的王秦氏。
王少钧顾不得安抚王秦氏,连忙走向正房的主卧。
只见老爹王可贵正躺在床上,由两个丫鬟在那里照料着。
他的两条腿直接短了一截,下面空荡荡的,想来小腿应当是被人给砍下来了。左手小臂以下包着白布,兀自还往外渗着鲜血。
不过虽然伤重如此,他的情绪还算稳定。一双眼睛盯着天花板,不知道在思考着什么。
“爹,我回来了。”王少钧轻声说道。
王可贵扭过头来,望着自己的儿子,恨恨说道:“逆子,你为何不醉死在婊子床上?”
“爹,以后我再也不赌不嫖了。”王少钧语气认真道。
王可贵眼眸低垂,表情落寞,深深叹口气道:“滚吧,为父现在已经打不动你了......”
“爹,我......”
“滚!”
王可贵一声爆喝,将仅存的右手上的虎头核桃狠狠地往王少钧的身上砸去。
王少钧下意识的避开,只见那两个核桃重重摔在地上,碎成几瓣儿。
他弯腰将这两个核桃拾起,放在桌上,面色平静道:“父亲不必动怒,孩儿以后说到做到便是。”
看到父亲没有理会他,王少钧不再解释什么,从容离开房间。
王可贵将头转向床里,满脸戚容,眼角一滴浊泪划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