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面馆,羊汤
李青山是个刽子手,并且是普宁县唯一的刽子手,但谁又能想到,这个在普通人看来无比残忍的职业,这个旁人单是遇见就避之不及的汉子,居然会对自己这个徒弟展露出了无比的热情。
夜色已深,普宁县的街道上早已没有了白日的喧嚣,这里没有宵禁,但人们却没有任何的夜生活,空荡荡的街道上,只有一家面馆还在亮着灯火。
经过一下午的适应,李琰对自己所在的这个时代算是有了一些属于自己的判断。
首先,大景王朝,一个名副其实的封建王朝,但这又是一个类似清末民初的时代,封建的制度夹杂着不伦不类的西洋技术,仅仅是这座小城,一下午的时间,李琰就见识到了不下十辆嗡鸣的小汽车和各式各样的留声机。
虽然不明白在这个世界,明明西洋人的科技那么发达,却为什么没有瓜分这个封建王朝,将其占为殖民地,但这丝毫不影响李琰对这个王朝的厌恶,硬要说为什么的话,只能说,嗯,清味太浓了,受不了。
其次,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这个世界,并不安全,用自家师傅的话来说,那就是见鬼比捡钱容易。
“哟,老李头,带徒弟来吃面啊,赶巧了不是,正熬着羊汤呢,入秋了,整点?”
面馆的老板是个瘦削的中年人,和自家师傅似乎差不了几岁,脖间围着一层白色的厚围脖,腰间缠着厨子经典的白色遮油褂衣,老板此刻正熬着一锅羊汤,隔着很远就能闻到一股浓郁的羊膻味。
很浓很重,但同时又带着一丝清香,很纯正的羊肉味。
“整点,整点,一大一小两碗羊汤宽面,多放几勺辣椒,再剁二两卤肉,一壶烧酒。”
只见自家师傅也不客气,快步来到面馆前,搓了搓粗糙的手掌,吐出一大口浊气。
“这天,越来越冷了,嘿,琰子,来,师傅跟你说,这天一冷,就得怼碗羊汤,舒坦!”
李青山的家在普宁县的最南边,中午师徒俩在离开菜市口后,李青山就继续在衙门办公差,毕竟是在班房挂了职,拿着朝廷银饷的,没见深墙大院的老爷们都还在加班吗?一个小小的刽子手,就是熬,也得把老爷们都熬走了,才能回家。
于是乎,这一熬,便是一下午,李琰索性就在看押房睡了一下午。
师徒俩一前一后的进入面馆,馆子很小,里面只有四张桌子,巧的是,里面也有一老一少两个食客。
在靠墙的一张桌案上坐下,李青山熟稔的抽出腰间已经发黄的烟杆点燃,美美的吸了一口,看得出来,自己师傅的心情,极为不错。
“琰子,恨师傅不?”
“啊?”
“师傅没本事给你出头。”
李琰摇了摇头。
第一次踏足一个陌生的世界,即便是脑海里被灌入了别人的记忆,但遇到这种真性情的师傅,说幸运还来不及呢,又怎能说恨?
“好孩子,好孩子啊。”
李青山发出一声感慨,手中烟杆忽明忽暗,嘴张了又张,似乎想说点什么,又说不出口,好在,这时候,烧酒上来了,有了酒,有些话,就容易说出来。
接过面馆老板递来的酒壶,李琰先给师傅倒了一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李青山也不客气,当场便一饮而尽,酒气一冲,脸上便挂上了红,话匣子也顺势打开。
“琰子,跟着师傅,害怕不?”
李琰浅尝了一口烧酒,很辣。
“不怕。”
“呵呵,好小子,来,走一个。”
又是一杯下肚,李青山的脸色更红了,李琰也顺势问出了憋了一下午的疑问。
“师傅,中午那些人……”
“尸傀罢了,糊弄老百姓的。”
“尸傀?怪不得您说那是尸油。”
想到这里,李琰忽然一愣,如果那是尸油,那么自己在当铺遇到那个男人……
“用坊市那些说书人的话来说所谓尸傀,多是一些江湖人士以阴损招数将活人的三魂七魄用锁魂钉钉死,再以秘法养其煞气,最终炼成尸傀。
但说的玄乎,其实,也就那样,行尸走肉罢了,上不得台面。”
这还上不得台面?李琰有些搞不懂自家师傅的逻辑了。
“羊汤来喽!”
就在李青山准备继续说下去的时候,老板端着一大一小两碗冒着热气羊汤走了过来,李琰正准备起身去接,却猛的发现,面馆老板的脚下居然是一片空白。
他,没有影子……
李琰接过餐盘,慢慢坐下,眼神挪移到自家师傅身上,开始疯狂眨眼。
师傅,你别告诉我,眼前这位,也上不得台面啊。
“琰子,吃啊,羊汤这玩意,补着呢。”
李青山丝毫没注意到李琰的眼神,端起大碗,也不顾烫,直接就是一顿大快朵颐,未了,还不忘提醒李琰,吃面先喝汤,吃完面更香。
见到自家师傅如此,李琰稍有些慌乱的心情慢慢平复,从脖间慢慢摘下那颗压胜钱,果不其然,又变红了,攥在手心,明显能感到银元内的悸动。
“放宽心,有老汉我在,怕个啥。”
李青山看着自家徒弟手中的压胜钱,嘴角轻轻扬了扬,不愧是自己看中的好苗子,灵觉这方面,天赋很高。
听了自家师傅的话,李琰点了点,喝了勺羊汤。
汤汁浓郁,虽然羊膻味依在,但在辣油与小葱的搭配下,入口便是一阵舒坦。
就在李琰准备继续享用时,对面两个食客的谈话声却吸引了他的注意。
“好吃吗?”
老一点的那位,须发皆白,身着黑色卦袍,指尖还带着一颗醒目的玉扳指,一看便是大户人家。
“好吃呢!”
小一点的那位,也就十六七岁的样子,但穿的着实有些寒碜,破布烂衣,脚上的布鞋还烂了个洞,放出去和路边的乞丐,似乎没什么太大区别。
“呵呵,好吃就行,知道这羊汤是怎么做到吗?”
“不知道。”
“想知道吗?”
“不太想……”
“这羊汤啊,首先,得熬。”
“得在羊活着的时候,熬一熬他们的性子,不然啊,小羊羔不听话。”
“接着啊,得给这羊,上皮,不上皮啊,这羊就不好看,这卖相不好,就容易吓着买家,这买卖啊,就做不成。”
老者摇晃着脑袋,两手交叉,时不时的搓一搓指尖的玉扳指,像是在彰显自己的华贵。
“上皮啊,可是个技术活,哎呦喂,这技术,没点本事的人,他还真就干不了。
上皮之前,您得给羊羔子净身,去去晦气,得给他们磨面,磨得光滑溜圆。
接着,您还得焚香沐浴,这俗话说,举头三尺有神明,头顶三尺,便是人与神的距离,天老爷看着呢,不拜一拜,良心过不去。”
“啪!”
李青山的大碗羊汤已经吃完,烟杆拍在桌案上蹦出两三颗火星。
一旁的老者还在继续,言语间,皆是得意。
“焚香沐浴之后,就要开始上皮,羊皮很薄,所以手法要巧,针线活要熟,银针进去血针出来,一进一出之间,得拿捏好分寸,羊羔子不金贵,但弄坏了羊皮,就卖不好价钱。”
说着,老者忽然发出一阵叹息。
“唉,可惜喽,掌柜的!”
面馆老板手拿抹布,迈着步子走了过来,下意识的低着脑袋。
“你家那崽子,就没卖出个好价钱,还亏了本,吃你两碗羊汤,不介意吧?”
“啪!”
脏兮兮的抹布从老板手心滑落,整间面馆,莫名的刮起一阵阴风。
“琰子,怕吗?”
李琰再次摇了摇头。
这一次,李青山微微有些惊诧,但在见到李琰那攥着银元的手腕青筋暴起后,便释然了。
自家这徒弟,品性上,比他师傅强。
比我李青山强。
李青山的目光落在了面馆老板脖间的白色围脖上,眼神有些复杂。
他何尝不知道,老板没有影子,毕竟,那颗脑袋,是自己亲手斩的。
人早就死了,现如今站在着的不过是一丝残存的怨念。
但羊汤,却是熟的,鲜的,刚熬好的。
如果没人点破的话,这股留存的怨念还会继续按部就班做生前的事,最终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消散于天地之间。
但,很可惜,恶客登门,引得怨念四起。
“祟”便由此产生。
“师傅,这世道怎么……”
“琰子,这世道,就是这样。”
见鬼比捡钱容易。
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