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要变天了
成贤巷,位于复成桥的西北隅,几乎可以算作是秦淮河的尾声,紧紧依偎着北城墙外的后湖。
这一带是武弁、宦官与太学生们聚集之地,他们讲究文饰,言谈举止间流露出一种不凡的气质。
街巷之中,扬州桃与树兰遍植,花如碧桃般娇艳,叶茂盛而香气袭人,整个街区都沉浸在一股馨香馥郁的氛围之中。
梁家,这个昔日旧港的首领之家,便坐落于此之前。
爪哇满者伯夷国王灭三佛齐旧王朝,国中大乱。
当时旅居三佛齐的华人一千多人拥戴广东南海人梁道明为三佛齐王。
梁道明王领兵守卫三佛齐北方疆土,对抗满者伯夷,十年间有几万军民从广东渡海投奔梁道明王。
永乐三年,朱棣派梁道明国王的同乡监察御史谭胜受和千户杨信带敕书前往招安。
梁道明国王和臣子郑伯可一同入朝贡方物,留下副手施进卿带领众军民。
这样,梁道明受招安后回到了老家。此时,梁道明的副手施进卿接替梁道明,成了旧港华人首领。
梁家也是大富大贵之家,虽无爵禄加身,却凭借海外累积的殷实财富,在老家坐拥广袤良田,同时在天子脚下繁华地段筑起了一座府邸。
梁府,坐落于成贤街中段的大纱帽巷,与诸多富贵人家为邻,门楣高耸,庭院深深。
梁府的庭园,银杏树挺拔苍翠,龙爪槐虬曲多姿,两者交相辉映。
园中有一个小屋舍,药香袅袅升起,与周遭的自然气息融为一体,营造出一种超脱尘世的宁静氛围。
施梦生正坐在院中的亭子里,静静地凝视着那间散发着淡淡药香的屋舍。
屋舍的一角,剑兰与剪红罗竞相绽放,窗台上摆放着一盆雁来红,色彩斑斓,生机勃勃。水缸、陶炉、铁釜、碾子等物,在院中错落有致地排列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剪药余苦,那是时间的味道,也是生活的痕迹。
就在这份静谧被打破前的一刻,一道倩影缓缓步入这画卷之中。
梁自香的出现,宛如一缕清风,轻轻拂去了世间的尘嚣。
她的衣袖轻轻挽起,露出洁白如玉的小臂,宛如初夏新雪般纯净无瑕,下身穿着一条朴素却雅致非凡的马面裙,裙摆随风轻摆,好似仙子凌波微步,脚踏一双简洁大方的白皮琴靴,靴上雕刻着细腻的纹理。
梁自香缓缓走到施梦生对面坐下,话语中带着几分调侃之意:“你倒是出手大方,这烧瓶南京城的医生、道士、富商怕是愿意千金求取,你却随手就送给我这穷姐们一套。”
声音清脆悦耳,如同山间溪流般潺潺流动,让人听了心旷神怡。
梁自香留着短发,青丝仅仅盖住耳垂,脸庞未施粉黛,却自有一股清新脱俗之气,肌肤如同初雪般晶莹剔透,仿佛轻轻一触就会融化,身上没有脂粉香气,反而被淡淡的药香所环绕。
或许是因为施梦生的礼品她实在喜欢,有些兴奋地碎嘴道:“你是不知道这段时间金陵城的医馆都已经疯了。”
“自打七年汉王府召集了不少大夫、御医寻找青霉素,水玉被烧出打磨成透镜后,我们这些医师地见到了‘微虫’,水玉的价格就一路走高。”
“你这一套烧瓶,哪个医馆要是有了,大夫怕是要踩破门槛。”
施梦生抿了口茶,听到“汉王府”时眼睛稍微一亮,莞尔笑道:“听闻想要买到大报恩琉璃厂股票的商人、权贵可以从秦淮河的一头排到另一头,怕也是因为这水玉吧?”
梁自香微微颔首,道:“这是当然,寻常的玻璃可以制造成烧瓶,让人见到里面发生了什么。”
“据说有道士用烧瓶观察炼丹的过程,弄出了各种烟气,还有人尝试用水银和玻璃测算温度……”
说到这些,她不禁摇头,似是有些感叹:“总之,有了烧瓶,很多事情都方便不少,道士、医生都想要,反而让价格一路走高,琉璃厂的产量又不足,山西的商人每次回来,都要带上不少的碱石。”
“难道没人偷偷自己生产烧瓶?”施梦生问。
梁自香也不隐瞒,直接道:“倒也有,只是朝廷管得严,而且配方也是一个谜,暂时烧不出那么好的玻璃。”
施梦生道:“玻璃倒是紧俏物。”
“是啊。”梁自香附和道:“尤其是宫里的太医,一时兴起,将千里眼翻了过来,制造出了玉佛眼,看到了天地间的‘微虫’,我们这些大夫,若是不知道微虫,那些太监、勋贵、高官都会小瞧我们三分,这出诊费也会减少。”
在南京城,玻璃是新奇物,人们将透明的玻璃瓶称为“烧瓶”,经过人仔细打磨的透镜称为“水玉”,将可以看到远处景色的望远镜称为“千里眼”,可以看到微生物的显微镜被称为“玉佛眼”。
佛眼出自佛教的典故“佛观一瓢水,八万四千虫”。
有了玉佛眼,见到了微虫,不少大夫都认为瘟疫疾病的来源就是微虫,还有人闲着无事,用玉佛眼看生物的血肉,竟然看到了小小的胞体。
总之,在南京城所有会医术的人之间,不知道“微虫说”的人,都不算是良医。
“……我也算是运气好,经常给宫里的阉宦出诊,靠着关系,也弄来了透镜,自己做出了一个玉佛眼。”梁自香感慨道:“前年汉王府到处寻找青霉菌,我从一个香瓜那里找到了他们需要的菌落。”
“汉王府赏了我不少财宝,那个小世子送了我一卷笔记,用来交换在兽骨上做旧的办法。”
“那本笔记上都是青霉素和静脉注射之类的想法。”
“我这两年,都在忙这些。”
听到这话,施梦生嘴角勾起,笑道:“如此说来,我们倒是有些缘分,都见过汉世子。”
梁自香“哦”了一声,悠悠道:“看来传闻是真的,汉世子真的到了海上,那位传闻中的郑公子怕是世子吧?”
“是的。”施梦生平静地承认了。
梁自香眯起眼,打量起云淡风轻的施梦生,道:“你不是常说‘可以赚到钱的永远是不碰骰子的庄家’吗?现在想要亲自赌一把了?”
施梦生放下茶盏:“商人想要做大,就需要如管仲、范蠡、吕不韦一般,做‘拥君建国’的大生意。”
“你也不怕成下一个沈万三。”梁自香浅笑道。
施梦生笑道:“我已经准备一辈子待在爪哇,没想到上天将‘奇货’送到了眼前,若是不抓住机会,那才是怪事。”
梁自香不置可否,道:“你的那个奇货汉世子怕是连回京的第一关都过不了,私自出海可是天大的罪过,他怕是要被送到云南去,就和洪武朝的周王一样。”
“这也是你从宫里听到的?”
“徐皇后死后,宫廷可没有以前那么严。”
施梦生笑了笑,露出神秘莫测地笑,说道:“知道的越多,才可以想的越多,你久在中原,怕是不知道海上的消息,他若是可以抓住机会,或许可以鲤鱼跃龙门,即使皇帝也无法掌控他。”
梁自香问:“什么机会?”
施梦生没有回答,而是转移话题,道:“撇开海上的事情,你如何看待中原的局势?”
“不容乐观。”梁自香淡淡道:“永乐朝确实是盛世,只是小规模的民变不断。”
“棣皇帝纵容北方系的文武官员,对他们的不少违法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刻意打压南方文武官员,却又重用他们,对他们结党之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从我收集到的信息,棣皇帝怕是要分开大明的经济中心和政治中心,用这种方法恢复北方的人口、经济、军事,弥合中原南北分开三百年的矛盾。”
“只是磨合注定会有摩擦。”
“有了摩擦,就会有火星,火星稍微一点,就是地方上的叛乱。”
“大叛乱没有,小叛乱不断。”
“这是民间,到了庙堂上,摩擦和纷争也不少,棣皇帝压制太子党为代表的南方系,纵容汉王党为代表的北方系。”
最后,梁自香做出了总结:“总之,大明的南北矛盾从中央到地方,从庙堂到民间,广泛存在于大明的每一寸阳光中。”
施梦生问道:“若是汉世子,你觉得他会如何破局?”
“若是我,我会赌一把,但你问的是汉世子。”梁自香想起只有几面之缘,病恹恹的朱瞻壑,认真地回道:“我觉得他根本对皇帝宝座没兴趣。”
施梦生只是笑了笑,道:“或许这只是他争皇位的一种手段,不争即争。”
梁自香还想说什么,却看见一个小厮急匆匆地小跑过来,将一封信交到了施梦生手里,施梦生只是翻开看了两眼,就砰地一声合上,望着皇宫的方向,呢喃道:“要变天了。”